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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六


  又过了一些日子,凤春的想法渐渐有了改变。这是不是就是一般人所说的缘呢?缘份听说是前世就注定了的,我和他会那样,一定也是冥冥中早有定数的。那么我不是可以嫁给他吗?不,不是应该嫁给他的吗?当然目前的样子是绝对不可能的,莫说身份,首先他就没有力量娶我,任何一个女人他都还娶不起。可是他不是确实地说过了吗?他在外头有广阔的交际,朋友很多,只要有些本钱就可以做生意。才两年前,他还是个有钱人,如果是那时候,他要娶我是不会太难的。“如果我阿爸早些把生意交给我,任他赌也赌不完的。”这话太可笑吗?不!他确实说过了,那不可笑的,我相信的。也许他正是这样的一个人,不会永久屈居人下,更不会永久这样寄人篱下。可是……那毕竟只是一种可能,到底会不会实现,谁也不明白,就算会实现吧,也不是三两年内的事,也许要五六年,或者更久。他会记得我吗?他会回来娶我吗?我又怎能等那么久呢?……她反反复覆地这样想着。心情虽然不再那么凄徨痛楚,可是迷惑却似乎更深了。

  然后,那个消息传来了。日本蕃真地打过来了,而仁勇叔要带族里的年轻人去打日本蕃,听说也要几个长工去帮忙。凤春听了这消息,忽然想到要叫阿达也去。她为什么要这样做呢?连她自己都莫名其妙。那是打仗,并且日本蕃又那么厉害,官兵都给打得落花流水,凤春不会不知道那多么危险,潜意识里她似乎有意要他投身于极危险的境地,如果他死掉,那就一了百了。她明白阿达不会把跟她的事告诉人家,如果他胆敢说出去,那后果是不堪设想的,陆家人绝对不会放过他。这么一来,只要他死了,那秘密便永远只是她一个人的秘密,那会使她往后的日子好过些。但是她是真地希望他死吗?似乎也不尽然,也许她有意叫他在那种场合表现出一种他在田园上所没有表现出来的堂堂的男子气概,那么他尽管仍是一个长工,也不致于和她太不相配了,只要让陆家人改变对他的看法,由轻蔑鄙视一变而为尊崇钦佩,那么凤春便可以心安理得了。

  然而要怎样才能把这意思告诉阿达呢?自从信海老人做生日那天晚上发生了那件事以后,凤春就没有再看到他,一方面是害怕再看到,一方面也觉得实在不应该再看到,连韵琴那儿她也没再去过。既然要把话告诉他,那就只有到韵琴那儿看看了。但是她马上想到在韵琴那儿,就是能看到他,实在也不好跟他讲话的,那一定会使韵琴猜到一些什么,至少会启她疑窦是免不了的,何况以前秋妹已经取笑过她了。万一那件事给知道了,事情岂不糟糕?剩下的一条路子就是打听他在哪儿,然后去找他了。于是她叫了家里一个小堂弟去满房那边去问老庚伯和阿达在哪儿。她设想得很周到,要小堂弟不要说出谁在找那两个人,至于问老庚伯在那儿,不过是做为幌子而已,同时过去张达也多半是跟着老庚伯一块做活儿,所以同时间两个人的行踪是可以避免使人疑心的。

  凤春猜得不错,张达果然和老庚伯在一起,而且很巧的是他们在松树园边锯柴。凤春再不能犹疑了,按捺着此忑的心,极力装着平静溜出来走到松树园。老远就看见了,一点也没错,正是那一老一少,老的在举起斧头劈,少的在锯一根木头。

  “阿庚伯,真落力啊!”凤春远远地就叫了一声,那也是凤春一惯的样子,这正是她赢得陆家最有人缘的女孩美称的作风了。

  “哦!是凤春哪。”老庚伯停下手说:“这一向来都没看到妳,不是说病了吗?”

  “没有啊,我这不是好好的吗?”

  “那我知道了,是像病又不是病的,那就是思想病喽。想谁?可以偷偷告诉老庚伯呀,我会帮妳忙的。”

  “哎呀,阿庚伯,看你把话说到哪儿去了?真是的!”

  “哈哈……可是叫我说中了吧。”

  “不来啦,我要去那边走走,你忙你的吧。”

  “好哇。”

  老庚伯仍然目送着这漂亮的女孩。只见凤春走了两步,倏地又转过头来,装着平静喊:

  “喂,那不是阿达哥吗?”

  “是啊,难道妳忘了?”回答的是老庚伯。

  阿达一直没敢举起头来,这时听到叫他,吃惊地停下了手把眼光投过去。

  “我当然没忘啊。阿达哥,你过来一下好吗?”

  “好的。”

  阿达放下锯子半跑地走过去。凤春等张达近了,才说:

  “那棵,你看到吗?”她指指对面的一棵树说。

  “哦?”张达诧异地看着她。

  “快看那边!”凤春忽然低下声音,以迫促的口吻说:“看着那边听我说。仁勇叔要去打日本蕃了,你也去!我要你去,表现出堂堂的男子气概来。懂了吗?”

  “哦……”张达仍然莫名其妙。

  “真是!”凤春急了:“慢慢才想,我要你跟仁勇叔去打日本蕃,表现出像个男人大丈夫。懂了吗?”

  “唔……”张达点了点头。

  “老庚伯如果问了,就说我要你有空时帮我锯掉我房间外面的一梁树。好了,快走吧。”

  凤春说了就没事似地缓步走去了。

  凤春的这一番暗示,对张达来说几乎就等于是晴天霹雳,使得他全身全灵都受到猛烈的震动。乍听是那么地唐突,那么地出人意表,不过张达原就是个脑筋灵活的人,马上就明白了她的意思。很明显地,凤春的话是含着一股严厉意义的,但同时也正是一种爱的表示。我一向都是这么猥琐而渺小,甚至邱石房那个小不点儿,人人都拿他寻开心的角色都看不起我。像我这种人不但配不上她,而且没有一个人愿意把我放在眼里。你去打仗!去到那不是我杀死人家便要被人杀死的场合,表现出一个堂堂男子大丈夫的气概来。这不是要我在众人眼中,从一个卑微低贱的人物,变成一个人人看得起的男人吗?除了爱以外,她怎么会要我那样呢?是的,那是太严厉了些,甚至还是残酷的,可是平心而说,除了这一着以外,我是没有挽回面子的机会的,至少我在陆家一天,这道理是一点也不变的。原来她还是爱我的,仅仅一次的肉体的接触,她已经对我萌生了爱。她是个纯洁的女孩,心地的仁慈,几乎可说是观音娘的化身啊……张达这样想个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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