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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四


  “啧啧……”

  “哎呀……”

  又一阵巨浪淹没了公厅。

  “阿锦伯说他有信心打退日本蕃,所以万一日本蕃来了也不用怕的。”

  “阿达仔真会那样吗?”仁烈又在担忧了。

  “那家伙,哼!”仁智不屑地回答:“我看靠不住,我一直就认为他不是好东西,所以才会教凤春也上了他的当。该死该死……”

  “啊,智叔,你说凤春怎么吗?”阿岱急切地问。

  “还有不是的,真是罪过罪过……”

  阿岱诧异地看了看仁智,又看了看父亲仁辉,满脸狐疑。

  “你是说张达仔和凤春……”

  “算啦!”信海老人打断了话说:“现在先别谈这些。张达是可能被迫干出不利于我们的事,那是谁也免不了。否则就只有像维秋那样……哎哎,维秋真不愧是我们陆家子弟呵……”

  “海叔……呜呜……”仁发又一次呜咽起来。

  “仁发,你也不用哭了,我们陆家人有这样的子弟,你有这样的孙子,可以引以为骄傲啦。人不能无死,死得其所,无憾矣……”老人也有些呜咽着。

  “是的……海叔……”

  “阿岱,那么阿锦伯有没有说还要多募一些兵勇和粮饷?”

  “没有。那儿已经不能容纳更多的人啦,粮草也够三个月左右。”

  “好,你转回去告诉他,我陆信海一定全力支持他、要人要银,只要他说一声,九座寮的陆家人会想办法的。”

  “是。可是三叔公,阿锦伯吩咐我一定要料理完维秋的丧事才可以回去。他说我们这儿去了不少人,人手已经不多了。”

  “这不用他操心的,我们也可以办好。仁发,你说怎样?”

  “是的,那边的事更要紧。”

  “三叔公、发伯,那我就赶回去好了。”

  “阿岱啊。”仁辉爱子心切,禁不住似地插了一句:“你该先休息一下才去呀。”

  “当然,快天亮了,白天很危险的,我最好傍晚时分才走,可以休息一整天哩。”

  “好,就这么办。”老人说:“阿岱,你就下去休息吧,丧事由我和你发伯来商量着办。”

  “是。那么我告退啦。”

  阿岱说着深深地一揖,就走了。

  【二十】

  太阳升得好高了,强烈的光线打从东边的窗口射进来,照出横七竖八地睡成一堆的人们。阿青瘦长的身子蜷缩成一团,脖子在微微发亮。那是汗水。朝下的一面满是汗滴。稍远的地方阿峰睡成一个大字,脸儿倒是安详的,额角也在渗着汗。再过去是昆仑兄弟俩,阿昆很乖的样子,一看就知躺下后身子几乎没有移动。阿仑和哥哥一样也是仰卧着,只头部微侧。他的身子和阿昆恰成了一个人字,大概原来是并排着的,翻了几下身,便从原来的地方移开了。

  窗下靠墙坐着的是老庚伯。他在无聊地梳着又灰又短的头发。那把牛角制的黑色小梳子上,附着好多发丝,他怔怔地望着它,好久好久都没动一下。“嗨……”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这才醒过来似地把梳子上的毛发取掉,开始编发辫。他在想着什么呢?家里的儿子?孙子?或者是阿勇的女人眼眶里的晶莹泪珠?──我会照顾阿勇仔的,你放心好了,我这把老骨头……老骨头,不错,是老了,六十八岁,是六十八个年头,其中五十几年是在陆家送走的。那时,信海哥刚娶了媳妇,不久大妹出生了,过了三四年,仁烈才出生。天贵伯听到讯息,高兴得大笑了好久好久。同样的好久好久的笑,轮到信海哥了,那是阿昆出生时,也二十几年啰,是二十几年啰。下次轮到谁那样笑呢?也许……“嗨……”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不想这些了,那么多那么多的事,只有使人混乱罢了。有子有孙,有田有地,这一生算没白活过来,这不是很够了吗?

  忽然,有个人翻了身,那是阿嵩。睡的人少,地方又大,所以阿嵩翻来翻去地翻了个痛快,头部明明是朝西的,此刻却正朝着东边,老庚伯已经看了他好多眼了,原就还留有一份稚气的面孔,睡着后更显得天真可爱。那张嘴巴微开着,老庚伯几次都想上前伏下身子嗅嗅阿嵩的嘴边,那儿说不定还留着一丝丝乳香呢。噢,那是很逗人喜欢的香味。不晓得怎么,小时阿嵩特别喜欢老庚伯带。他常常抱他、背他,让他跨在肩膀上去邻庄看戏的事也不记得有过多少次。对老阿庚来说,阿嵩与乳香是分不开的。甜甜的、酸酸的,那是常叫人沉入无底的回忆地洞的香味,彷佛整个身子都会沉下去一般的。那一阵子,老庚伯自己也有小孩,可是他总觉得自己的孩子没有阿嵩那么可爱,那么逗人喜欢。

  阿嵩这一翻身可不得了啦。面孔正好伸进从窗口照进来的大太阳直射之下。老庚伯不禁为他担心了,那会睡不好的。整个晚上为了寻找阿秋和张达,在暗夜里奔跑个不停,假使没睡好,那是会影响精神的。可是正当老庚伯这样地为阿嵩担心起来的时候,阿嵩的双眼已经睁开了。马上耀眼似地又闭上,接着又细瞇地睁开,双手伸上来了,揉眼,撑起头避开阳光,次一瞬间,他霍然地扳起了上身,左右瞧瞧,眼睛仍打不开,满脸诧异与不痛快的神色。现在,他稍稍定了神,好像想起了昨夜来的事,明白了目前的情形,这才又看看背后,倒一般地躺了下去。

  多可爱的孩子啊……老庚伯的嘴边漾起了笑。可是倒下后阿嵩的眼光无意间接触到了老庚伯,眨了几下眼皮,楞楞地瞪住了老庚伯。老庚伯看出那张童稚的脸上,已经没有倦容,有的是一脸的睡意。

  “阿庚伯,你没睡?”阿嵩问。

  “……”老庚伯只摇了摇头笑笑。他怕吵醒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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