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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四


  “忽然我想起了阿青是比我更近那粒大铳籽,那好在他,不然我也会死的……我听到阿青在叫我:

  “‘昆哥……’

  “‘哦?阿青!’

  “‘我怕不行啦……’

  “‘不,你没事的,振作些!’

  “我想挨过去,可是身子不能动,稍稍想动就痛得要死。我在心中咒骂自己没用。

  “‘昆哥,我知道的,我没有痛了……我要请你……’

  “‘说啊,阿青。’

  “‘以后的事,要拜托你……和勇叔他们啦。’

  “‘这是什么话!你也还要去打日本蕃的。’

  “‘我知道的……还有,我阿爸阿母,也请你以后多关照些。’

  “‘唔,这个你放心。’

  “‘我峰哥也……’

  “‘这也不用你说的,你还是别多说了,休息休息,才会快好的。’

  “‘还有一件……告诉阿嵩,那小子我可真喜欢他哩,虽然我恨过他……告诉他,要他好好照顾桃妹,他的桃妹姊,别亏待她,千万……’

  “‘知道了,放心地休息吧。’

  “‘啊……我没有话了,把话都说完,真高兴。昆哥,你说,我像不像个陆家子弟?”

  “‘当然!你是陆家最好的子弟啊!’

  “‘那就别忘了向信海叔公说一声,纲青那个孩子也……也像个……陆家……子弟……’

  “‘阿青!阿青!’我连叫了好些次,可是阿青没再回答了。我失声哭起来,这时阿锦伯过来了。他用一块布盖住阿青的脸,还为我擦泪,也为他自己擦了几下眼睛。那阿锦伯……一个了不起的英雄,竟也在流泪了……”

  阿昆说完了这些,竟情不自禁地哭起来,虽然在使劲忍着,可是那是抑止不住的哭,从鼻子,从喉咙,从胸腔深处,哽咽的哭声迸涌出来。

  “昆哥……”阿嵩第一个打破窒息般的寂静:“阿青……阿青哥……他,他真了不起,我真对不起他呵……”说着说着,也呜咽不成声了。

  “好啦!”仁勇低沉有力地说:“你们都不愧是陆家子弟,我也可以向你们信海叔公做个交代了。记住,艰苦的还在后头,我们还要打,要反攻新竹,抢回台北,直到把日本蕃赶下海为止。阿昆,不要多伤心伤神了,好好地养伤吧。”

  “勇叔!”阿昆说:“我要早一天起来,再跟上去打!”

  “好哇。我来接你,或者你自己来也行。下一仗,我要使全台湾的人知道陆仁勇和陆家子弟兵。你会很容易地就找到的。阿嵩,走啦。”

  他们终于出门而去了。是生离?抑死别?没有人知道他们的明天又将怎样。看起来,这八个勇士的脚步都很沉重的样子,在初升的月亮下,影子长长地拖在小径旁的草丛上。但是,这只是片刻的伤感罢了,当他们面对敌人,端起他们的鸟仔铳时,或者握起他们的刀时,他们仍然会生龙活虎般地驰骋在枪林弹雨中,跟敌人周旋到底。

  当他们走到岭脊时,立即给眼前的异乎寻常的景色惊住了。看哪,那边山下,有一块地方,竟成一片火海,火舌在向上冒着,火光照出浓浓的黑烟,有些地方显然火势变小了,只有小小的火星般的火光。那必定已烧了好久好久了。看不见有人救火,根本就没有人影。许久都没有一个人发出一声,大家只是那么怔怔地望着,望着,甚至身子也没人动一下,彷佛成了一尊尊佛像。

  “勇叔!”阿仑忍不住似地大叫:“那,那是什么地方?”

  “灵潭陂。”

  “没错吗?”

  “没错!这儿是乳姑山顶,南蛇坑就是在山背的。”

  “……”阿仑在叹息着。

  “那是日本蕃干的?”阿嵩竟这么问了。

  “你说还有谁吗?”仁勇答。

  “我们该早些转回去保卫我们的地方才对的。那样子,九座寮怕也完蛋了!”

  “我想不会的,他们不会到那乡下去。”

  “真可恨啊……”阿峰感叹地说。

  “好啦,我们走吧,早些赶到铜锣圈去。只不知道胡统领是不是顺利突围出来……”

  仁勇说了这些就领先走去。

  如果这些勇士们知道这一天,就在他们眼前焚烧的那个地方所发生的事,他们会更愤恨,更难过的。他们猜得没错,那正是灵潭陂那个小镇市,当他们正从乳姑山上看下来时,大火已过半,正在渐渐熄灭。

  这一天正午时分,日军人马开到了这个小镇市,他们也正是前一天攻击了安平镇胡氏庄宅的那一支队伍。前此一天,中坜兵站的部份兵力,为报复兵站被攻,出来发动攻势,张达给俘掳了,被迫引那支日本蕃到安平镇,没料一大队人马竟给那一个小小的农庄打得落花流水。第二天,台北派来的援军也开到了,这是以山根少将为指挥官的混成旅团,分成两支,一支由枋城少佐率领,沿淡水河左岸,经二甲九入大姑崁,另一支由山根少将亲自领军,经中坜入安平镇,花了一整天工夫才把胡庄夷成平地,好不容易地才夺得了这个竹丛内农家。第二天,他们侦骑四出,目的在探出胡部的行踪,以便报安平镇惨痛败仗之仇,哪知一支侦察小队到了灵潭陂。又遭狙击,三骑之中失去了两骑,于是大队人马便开向这个小镇市了。

  可惜的是灵潭陂的义军人数太少,加上没有适当的领导人物,探子来报日本蕃大队人马开到,就已经胆战心惊了,等到日军先头部队在街角出现,胡乱放一铳,也就全部逃去。实在也难怪这些人这么窝囊,以他们的武器,又无训练,在平地与敌人对打,那是根本不成其为打仗的,因为敌方根本就不必怕挨铳籽,而可以把自己的铳籽打过去。

  日军进了市镇后先是搜查,住民中有些是逃迟了的,有些则是不愿逃的,一共给抓到了七十三人。然后是一把火,把繁荣一时的街路,烧成了灰烬。事后也有几个没逃而能躲过日本蕃,然后再躲过这一场大火的生还者,他们每个都传出了各种各样的传奇故事,有的是躲在屋梁后的,有的下了井,有带小婴孩的,怕小婴孩哭闹,拚命地掩小婴孩小嘴,躲是躲过了,可是小婴孩也窒息死了,躲大火当然也各有其法,有浸在粪坑里的,有棉被浸尿(一般习俗,房间内都有尿桶)盖住全身的,真是无奇不有。自然,躲过了日本蕃,却没有能躲过大火的人,也不知有多少。

  那么被抓去的七十三个人又怎样呢?情形是其中的一个奇迹般地得到生还的人传出来的。日本蕃把这些俘虏押到邻庄竹窝仔,先是拷打刑讯,想问出义军在哪儿,最后让他们排队,一个个用大刀砍头杀戮,全给屠杀了。那个生还者是凭一己的胆大心细逃过了劫难的,他察看日本蕃杀人的刀法,向他劈过来时,他就顺势倒下去,砍是给砍上了,不过只伤了一层皮肤,他装死躺在一大堆尸体堆里,到日本蕃走光了才推开层层压在身上的尸首爬走。生死之间,只差那么一丝一毫,否则如果颈部大血管受到伤,他还是难逃劫数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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