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期

狂奔

作者:王祥夫




  尽管他们尽量不让人们知道他们在城里做什么事,但后来该知道的人们还是知道了,尽管他们不想让人们知道他们在什么地方住,但后来人们还是知道了他们就住在厕所里。先是,他们怕极了让老家的人们知道他们住在厕所里,所以他们从来都不让老家的人来,几年来,几乎是断绝了来往。在他们的老家,当然是乡下,人怎么能够住在厕所里边?只有猪,那还得是坑猪。但这是城里,城里的厕所里有上水和下水,墙面上还贴了亮晶晶的白瓷砖,但瓷砖再亮,也还是厕所。进了厕所那个漆了绿漆的门,往左是男厕所,往右,是女厕所,正对着一进门的地方是一间屋,这家人就住在这个小空间里,这间屋当然也有一个门,不单单是一个门,挨着门还有一个窗,窗上还另开了一个小窗口儿,刚好可以让人们把手伸进去,或里边的人把手伸出来,进厕所,要是解小手呢,就是两毛钱,要是解大手呢,就是五毛钱,五毛钱交进去,里边还会把几张软沓沓的再生纸递出来。这公厕的外墙呢,也贴了瓷砖,亦是白色的那种,给太阳一照有些晃眼,门头上,照例是两个很大的红字:公厕。公厕这两个字是居高临下,让远远的人一眼就能看到。公厕那两个大字的下边又是两个窗子,亦是漆了绿色的油漆。只是在那窗台上放着不少瓶瓶罐罐,因为是夏天,这公厕的窗下还有一个炉,那种极简单的三条腿铁皮炉,铁皮炉上安一节生了锈的铁皮烟囱,歪歪斜斜朝着公厕墙壁那边,所以那公厕的墙上有给烟熏过的痕迹。靠着这铁皮炉,是一个很大的运货的白皮木条钉的那种箱子,里边是一口炒菜的小铁锅,一口做饭的钢精锅,还有就是几个塑料盆子,红的和绿的,或者还会有几个塑料袋子,袋子里是几棵青菜,或者是两根黄瓜和几个土豆,或者是芹菜和菠菜。这就是这家厕所人家的生活,在夏天,他们的生活好像还宽展一些,要是到了冬天,这些东西就都得搬到公厕里边去,公厕里就显得更加挤挤的,碰到上边有人下来检查,他们会受到严厉的批评,因为,没人让他们住在这里,这里只是公厕和看公厕发发手纸收收如厕费的所在,谁让你一家子住在这里讨生活?而且,他们居然还有那么大一个儿子,人们都注意到他们的那个儿子了,个子很高,总是趴在一进门正对着的那个小屋里写作业。这间屋呢,顶多也就是十二平方米,却放了一张大床,床靠着里边,外边的地方就刚刚只能放下一张小办公桌,放了办公桌,就没有放椅子的地方。但桌子下和床下还有墙上都放满了和挂满了各种零零碎碎的东西,因为他们要生活,床下先是两个大扁木箱子,里边放着这家人四季的换洗衣裳,还有小木箱子,里边是冬天的鞋,还有就是各种的面袋,都挂在墙上,一袋是米,一袋是面,一袋或者还是米,这回却是小米,一袋或者还是面,这回却是玉米面,还有更小的袋子,是豆子,这家人爱吃豆粥,豆子又是好几种,就又有好几个小小的袋子,这就让这里多少有了一些乡村的气息,让人们想起他们原是从乡下来的,但他们一定有背景,别看是看厕所,也不是人人都能找到这份差事的。还有就是一束罂粟莲蓬头,猛看上去像是一束干枯了的莲蓬头,却是罂粟的种子,这家人原想找块地种种他们的罂粟,他们也只是喜欢那花的美丽,但公厕旁边哪有什么地可种?那罂粟种子就一直给挂在那里。屋子本来小,这家人却又在床的前边拉了一道布帘儿,两块旧床单拼起来的,布帘儿上边的花色早已经很暗淡很模糊了,就像他们的日子一样暗淡和模糊,没一点点鲜亮的地方,这样一来这屋子就显得更小,拉口道帘儿全是为了他们的儿子,也是那做儿子的,一再地争取和抗议才给拉上去的,这样一来,那做儿子的就可以安安心心躲到帘子后边去写他的作业,不怕被别人看到。这儿子为了怕人看到他生活在公厕里,只要是在家就总是躲在帘子后边,躲在后边也没别的事,就只是看书和不停地做题,所以一来二去学习出奇的好,常常考试是全校第一。像他这样大的学生,学习好,心事就重,学习越好心事越重;心事重到后来就会向病态方面发展,一开始他是怕被人们发现他是生活在这样的一个家庭,所以他尽量躲在布帘子后边,像一只土拨鼠,土拨鼠的安全感就是要不被人看到。到了后来,他干脆是天没亮就早早离开家,中午那顿饭就在学校里吃了,晚上一定要等天黑了才肯回来,天不黑就不进家。从公厕,也就是他的家出来的时候,天还没亮,但他还是担心被人看到,低着头,把车子猛地往外一推,车子“哗啦哗啦”好一阵响,回来的时候,他总是担心厕所里会冷不丁走出个熟人,心总是怦怦乱跳,可是呢,既然是夏天,厕所门口的那块空地上就总是有人,都是些老头老太太,坐在那里说话,他便宁肯在不远处的小饭店门口蹲着等,等着人们走散,车子就停在那里,那里有路灯,后来他干脆就在灯下看书,所以有人总是能看到一个学生在那里看书。后来做父母的发现了儿子总是在那里不肯进家,有时候会把饭端了过去,一碗菜,上边扣两个大馒头。这做儿子的,性格和他的名字恰恰相反,他的名字叫“大气”。这家人姓刘,他就叫刘大气。只不过那个“气”字后来让老师给改动了一下,改成了“器”字,老师在课堂上说刘大气你是什么气?气只是一种看不着的东西,你这一生只想做看不到的东西吗?你今后叫“大器”好了。刘大器当时的脸有多红,但他在心里佩服极了老师,老师只给改了一个字,自己就和以前完全不同了。现在是夏天,天真是热,这里有必要再说一下公厕附近的情况:公厕前边原是一片空地,往南是街道,往西是菜市场,所以人们没事就总爱围在这里,坐在这里把买来的菜择一择,或者把买来的豆荚用剪子铰了再铰,用来晒干莱,最近这一阵子,那些住在公厕附近的老太太们好像特别热衷做这件事,一个人开始这么做,便马上会有许多人跟上做,好像不这么做就是吃亏,其实首先做这件事的人是大器的母亲,她年年都要晒许多干菜在那里,白菜啦,萝卜条儿啦,豆荚啦,茄子啦,晒干了,收在一个又一个小口袋里再挂在墙上。这种事,在城里已经好多年没人想起做了,这里有一种近乎于怀旧的东西在里边,那些上年纪的人忽然,怎么说呢,是一种触动,便都行动了起来,买来豆荚和萝L,或者就是茄子,就在公厕那块地方,一边说话一边做这件事,这一阵子,公厕的前边地上就总是晒满了各种切成块儿切成丝的东西。大器的母亲呢,是外来户,而且又是个看公厕的,人们怎么看她?在心里,是侧目而视,是种种的看不惯,而忽然,她可以与人们亲近了,那就是她可以帮着人们照看那些等着晒干的蔬菜,她的记性又好,哪张报纸上晒的是哪家的萝卜条她都能记得清清楚楚,夏天的风雨说来就来,她还得即时把那些等着给太阳晒干的东西收回去,等太阳出来再即时晾出来,这样一来,人们都得感谢她,都好像多多少少欠了她什么?还有,就是人们纳凉时的屁股垫子,各种各样碎布缝的屁股垫子,在不坐的时候也不再带了回去,而是都放在了她那里,下来了,要坐了,就从她那里取出来,说完话,天不早了,再由她——弯腰收回去,还把上边的土再拍拍。在这个夏天,公厕里可真是热闹,人们后来明白那热闹是因为公厕里养了两只叫蝈蝈,一只还不行,

[2] [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