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5期

怎么还是你

作者:刘庆邦




  时间过了一年,喜泉虚岁到了十八。这期间又有人给喜泉说媒,喜泉没跟人家见面。她搬出了娘的话对娘说,你不是说过,不到我十九岁就不让我跟人家见面嘛!雪家桥那边,雪星堂的亲事也没定下。娘向大娘打听过,大娘说,有人给星堂介绍了一个,星堂也跟人家见了面,星堂说人家没有喜泉长得好看,没有愿意。叫我看,星堂还在等着喜泉呢!这个说法喜泉也听说了,她想坏了,自己把人家的事耽误了。自己要啥没啥,有什么值得让人家等呢。她拿镜子照了照,连头发耳朵都照到,证明自己长得是不错,确实不错。谁让你长得这样好看呢,真没办法。这时她又埋怨星堂,走过一村又一村,村村都有大闺女,谁让你等我呢,我又没请你等我。这天午后,喜泉说到地里放羊。她牵了羊,一走就走到去年她和星堂见面的那片杨树林去了。杨树长高了一些,变粗了一些,棵棵杨树都是在老地方站立着。可是,星堂去年来了,今年却没有来,只有她一个人到了这里。回想起来,星堂说话并没有什么说错的地方,可以说句句都在理上。倒是她有些不讲理,一句一句都给人家顶了回去。这时羊叫了一声,把正走神的喜泉吓了一跳。喜泉把羊看了看,这才想起来了,她说的是出来放羊,却把羊绳一直紧紧牵在手里,一点都没让羊吃草。见喜泉看它,羊又对喜泉叫了一声,仿佛在说,你不让我吃草,带我到这里干什么!喜泉吵羊,叫啥叫,不叫,谁也不会把你当成哑巴。你说你不是哑巴,我看你跟哑巴也差不多,你说的话谁听得懂。我来顺你,你吃饭了吗,没吃的话,我请你到街上下馆子,想吃什么随你点。你听懂了吗?没听懂吧,大傻瓜!喜泉把羊放到河坡里吃草,自己站到河堤的最高处,向河北边的村庄望着。她看到了,那个柳树刚发芽的、绿蒙蒙烟蒙蒙的村庄就是雪家桥。旁边还有两个村庄,那两个村庄都不如雪家桥好。雪家桥,这个村名也好听,一叫好像给人一种美好和温暖的感觉。从雪家桥方向突然传来一阵鞭炮声,大概是谁家嫁闺女或是娶媳妇。想到娶媳妇,喜泉第一个就想到了星堂,娶媳妇的人不会是星堂吧?她只是听说星堂还没定亲,谁知是真的还是假的呢?
  喜泉到镇上赶集去了,想试试在集上能不能看见星堂。三月三庙会快要到了,据说今年庙会上有两台大戏,镇北头一台,镇南头一台。喜泉跟娘说的是,她到镇上看看戏台开始搭了没有。来到集市上,喜泉买了一点青菜占着篮子,就装着歇歇的样子,站在一个墙角往市面上看着。赶第二个集时,喜泉就在人流中把星堂看到了。星堂似乎比去年又长高了一些,越发像个大人的样子了。星堂的眼睛也很好使,在她看见星堂的同时,星堂也把她看到了。星堂显得很惊喜,惊喜过后是害羞,把目光躲开了。你害羞谁不害羞呢,喜泉也把眉眼低下了。只低了一下,她把眉眼又抬起来,想看看星堂这会儿怎么样了。星堂的想法大概跟她撞车了,她抬起眉来,星堂也正好回过眼来,二人的目光碰得更直接。两个人在大街上看来看去,这算什么!喜泉拐进旁边一家卖布的商店里去了。拐进商店后,她并不买布,而是躲在门里一侧的暗处继续观察星堂,看星堂如何表现。星堂没有跟进商店,而是退到街边,目不转睛地往商店门口看着。喜泉在商店里待得时间长一些,她伸头看看星堂,马上缩回头来;再看看,再缩回来,直到有一次看不到星堂了,她有些泄气似的才从商店出来,准备回家。她走了没几步,觉得后面好像有人跟着她,她回头一看,在后面不远不近跟着她的正是星堂,星堂在对她笑,嘴张了一下,好像还要跟她说话。哟我的娘哎,这小子的胆子是不是太大了。她没敢再回头,加快脚步回家去了。喜泉试出来了,星堂肯定没有定亲,更没有娶媳妇。星堂要是娶了媳妇的话,对她就不会这样了。
  中午,娘从菜园里刨回一些葱。头年入冬时挖一道深沟,把葱密集地埋在沟里,下雪天都不耽误葱继续长。到了春天,葱叶重新泛青,葱白更是磁丁丁的。喜泉说刨的葱可不少,给我大娘送去点儿吧。娘说,想送你去送吧。喜泉把葱送到大娘家,大娘说,你看这闺女多好,刨点葱还想着你大娘。喜泉说,几棵葱,不值啥,谁让你是我大娘呢!大娘说,这闺女真会说话。上次大娘给你说谋也没说成,大娘记着你的事儿呢。喜泉说,那不能怨大娘,怨我那时候还小,不懂事儿。
  大娘再次给喜泉说媒,说的还是雪家桥的,还是雪星堂。娘说恐怕不行,喜泉知道了给她说的还是那个人,该跟我急了。大娘说你放心,一回生,二回熟,这回再让他们见面,一定能成,这个我心里有数。介绍对象,两次介绍同一个人,这种情况以前没听说过。喜泉的娘觉得这事没法跟喜泉说。大娘说,你只对喜泉说,给她介绍的这个对象是雪家桥的,她不问介绍的是哪一个,你就别说。她不问,就说明她心里明白。咱要是把话说明白,闺女反而不好意思去了。娘将信将疑,把大娘再次给喜泉说媒对喜泉说了。喜泉果然没问给她介绍的是哪一个,也没提不到十九岁不跟人家见面的话。
  在河堤上见了面,两个人的样子都很惊奇,喜泉说,哟哎,雪星堂,怎么还是你呢!说着就笑了。星堂说,哟哎,潘喜泉,怎么还是你呢!星堂也笑了。他们互相看着,像是久别重逢的老熟人,就差拥抱在一起了。喜泉说完了完了,看来我命里就该跟着你。我的命怎么能这样呢!星堂跟喜泉感叹的意思一样,他只是换了一个词,说,看来我命里就该娶你做老婆。什么老婆老婆的,多难听。好好,娶你做爱人,行了吧!这还差不多。喜泉说,哎我问你,这次来见面之前,你知道见的还是我吗?不知道。真的不知道?谁哄你谁是小狗。星堂问,你呢,你知道见的还是我吗?喜泉说,我要知道是你,我就不来了。二人又说到命上。命是什么,命是老天爷的意思,是神的意思,不是哪个人所能安排的,也不是哪个人所能违抗的,既然这样,那就认了吧。
  此后,“怎么还是你呢”这句话成了他们俩的口头语,也是他们夫妻生活中必不可少的一把钥匙。在新房里,他们拉灭了灯,喜泉一句怎么还是你呢,他们就乐了。日子长了,难免有咸也有淡,遇到不顺心的事时,星堂就用怎么还是你呢给喜泉打气,打了气,喜泉的精神果然好些。这句话也许会伴随他们一辈子,谁知道呢?
  
  【作者简介】刘庆邦,男,1951年生,河南沈丘人,当过农民、矿工、记者。1978年开始发表作品,著有长篇小说《断层》、《远方诗意》等四部,中短篇小说集《走窑汉》、《梅妞放羊》、《遍地白花》等十余种。先后获得河南省、煤炭部、北京市及各种刊物奖三十多项。短篇小说《鞋》获第二届鲁迅文学奖,中篇小说《神木》获第二届老舍文学奖,长篇小说《断层》获首届全国煤矿乌金奖,中篇小说《少年的月夜》获本刊第十一届百花奖。作品被译成英、法、日等外国文字。现为北京市作协专业作家,中国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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