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5期

怎么还是你

作者:刘庆邦




  春天是说媒和相亲的日子。年跑得远了,麦苗起身了,燕子回来了,杏花开了,白天一天比一天长了,人们闲着也是闲着,不给年轻人牵牵线,让他们互相见见面,还干什么呢!东庄的闺女,西庄的小子,如果不给他们牵线,他们之间或许什么联系都没有,什么故事都不会发生。要是从中给他们牵一下线呢,极有可能是一根红线两头拴,把两个人永远拴在一起,并衍生出一连串的故事。别看闺女小子们都拿着劲,装得跟无事人一样,他们对春天的事情都很敏感,哪个不是满怀心事呢,哪个不是望着被春风吹得满地荡漾的麦苗愁得叹息呢!你一提给某个闺女介绍对象,那个闺女的脸一下子就红透了,她不是赶紧躲起来,就是说不呢,不呢,俺还小着呢!这样你就等于把人家闺女给惹了,人家嘴上不说,心里惦记着,天天都惦记着。你真给人家介绍对象倒还罢了,要是把人家害羞的话当真,不给人家介绍,人家就该生你的气了,在心里埋怨你说话不算数。小子也是一样,你一说给他介绍对象,他也会显得不好意思,说不着急,不着急,手里还没有多少米呢!可小子毕竟大方些,问给他介绍的对象是哪庄的。好小子,你不是不着急嘛,问哪庄的干什么?想娶哪庄的闺女当老婆?你说吧!小子说,哪庄的闺女都可以。说媒的事不是只对闺女小子有意义,对媒人来说也很有意思呢。当媒人的一般都是过来人,好像人从婚姻那座桥上过来了,才取得了当媒人的资格。过来人就不能再回去了吗?不能了。想重温一下旧梦怎么办呢?一条不错的途径,就是给年轻人当媒人。看着青年男女初次见面时那种心中燃着一团火、却手足无所措置的样子,媒人仿佛把自己过去的样子看到了,似乎重新找回了当闺女或当小子时的感觉。一桩媒说成了,即将缔结姻缘的青年男女很美气,当媒人的心里也很美气,颇有成就感。更为重要的是,按当地的说法,为人做媒是积功积德之事,功德积累得多了,会荫及子孙。既然如此,谁不想积点功德呢!
  喜泉的媒是大娘给他说的,说的是雪家桥村的一个小子。大娘的娘家就在那个村。他们这里说媒差不多都是这样,一个闺女嫁到哪个村,就开始留意这个村的闺女,看到合适的,就给娘家那村的小子介绍一个。她们这样做,实行的像是对等交流的原则。我嫁到这个村,给这个村的男人当老婆;这个村的闺女也得嫁到我们娘家那个村一个,给我们娘家村的人当老婆。好在人们认同了这样的原则,村里的闺女大都是这样被交流出去的。大娘给喜泉说媒没有直接对喜泉说,是先给喜泉的娘说的。那天大娘跟娘说闲话,说到她娘家那村有一个叫明堂的小子,盖了瓦房,娶了新媳妇。结婚头三天,新媳妇使劲并着腿,不让明堂动她。新媳妇去娘家回门之后再回到新房里,不让明堂动她就说不过去了。不料名堂动一次不成,再动一次还不成,怎么一点门儿都没有呢!这时新媳妇才下床跪到地上,抱着明堂的腿哭了,原来新媳妇是个石匠。新媳妇长得高高挑挑,明鼻子大眼,要心有心,要样有样儿,一百条都好,就有一条不行,不能当媳妇用。娶个媳妇是一辈子的事,不能用怎么行呢!明堂提出让新媳妇走吧,不要她了。新媳妇哭得更绝望,更悲痛,叫着明堂哥呀哥呀,你把我当牛当马都可以,千万别不要我呀!你要是不要我,人家都知道了我是这样的人,谁还会要我呢,我只有死路一条。你要我死容易,只要你说句话,我马上就不活了。见新媳妇哭成这样,明堂也掉泪了,明堂说算了算起来吧,这涌怨你,只能怨我自己的命不好。大娘跟娘说的这些话被喜泉听到了,一开始喜泉没怎么听懂,现在都不用石磨了,也不用石头碓窑子了,哪里还会有什么石匠。就算有石匠,当石匠的一般都是男人,哪能给人家做媳妇呢!喜泉差点向大娘问了一句,有女人当石匠的吗?话未出口,她突然想起来了,大娘所说的石匠,很可能是传说中的石妮子。她把大娘说的话又想了一遍,是了是了,那个新媳妇肯定是个石妮子。亏得她没问出来,要是问出来,大娘不知怎样笑话她呢,娘也会说她是个傻得不透气的傻闺女。虽然她的傻气没冒出来,大娘也没有笑话她,因她想到了这一层,脸上还是红了一阵,赶紧躲到一边去了。大娘是个眼观六路的人,喜泉的害羞反应被大娘看到了眼里,大娘对喜泉的娘说,喜泉这闺女懂话儿了,大了,该给喜泉说个婆家了。娘说,她虚岁才十七,蚂蚱还没扎齐膀子,她懂个啥!大娘坚持认为,喜泉已经灵透了,腰身也长得像个大闺女的样子了。大娘说,在娘的眼里,自家的闺女老也长不大,都十七大八了,还把她看成个鹅娃子呢。你没看见,咱俩刚才说到明堂的新媳妇时喜泉的脸有多红,恐怕比新媳妇的红盖头还要红呢。
  娘把大娘给喜泉说婆家的事说给喜泉,喜泉说,我不听,我不听。娘笑了笑说,你不听算了,你大娘也是一番好意。闺女家生就是人家的人,早晚都得说婆家。啥事都是赶早不赶晚,赶早了才有挑头。挑那合适的人家趁早把亲定住,谁心里都塌实。娘说着长出了一口气,好像舍不得闺女离开她,又无可奈何似的。娘这样的心情感染了喜泉,她想我的娘哎,有这么快吗,有这么严重吗,她眼眶一热,不知不觉垂下头来。娘不能因为女儿说了不听就不说,哪个当闺女的不是这样,嘴上说的是不听,两个耳朵都支楞着,你要是真的不说,不知她的嘴噘得有多长呢。娘说,那孩子是雪家桥的,跟你大娘的娘家是一个村。他爹是村长,他家弟兄三个。老大叫雪天堂,老二叫雪明堂,老三叫雪星堂。老大老二都成了亲,你大娘给你说的是他们家老三。你大娘说了,那家的孩子一窝强似一窝,老三那孩子不错,初中毕业,人长得很精神。你大娘还说了,他爹把给老三盖房的房料也备好了,只要一把定定住,四间浑砖到顶的大瓦房说起来就起来。这是怎么了,喜泉说了不听,怎么一句不落地全进了耳朵里。喜泉好像这才回过意来,说,我说了不听,你还说,还说,你再说,我就把耳朵捂住。娘说,好好,不说了,不说了。你思谋思谋,要是觉得他们家的条件还可以呢,我就让你大娘定个日子,你去跟人家见个面,相看相看,说说话。这一次喜泉态度很坚决,说,谁跟他见面,我才不去呢!娘说,谁的羊谁放,谁的橛子谁拔,你不去谁去!喜泉说,谁想去谁去,反正乐去!娘不笑了,拉下了脸子,说,这是你一个闺女家说的话吗,再胡说我拧你的嘴。找女婿是一个闺女家一辈子的终身大事,找着好的,一辈子有你的福享,找个不是东西的,一辈子都得跟着受屈。这个事必须你自己去,谁都不能替你。喜泉说,那,我一辈子都不找,行了吧?娘说那不行,你不出门子,我还不愿意呢,你爹还不愿意呢。不是养不起你,天底下没有这个理。
  这天午后,喜泉说到地里放会儿羊,牵着她家的羊向北地走去。临走她又回到里间屋照了照镜子,把额前的刘海儿整理均匀。往北二三里远没有村庄,除了两处明水和栽在田间路两边的几行白杨,就是大片大片的麦田。地里人很少。一个人在路边的沟里,像是在刨什么。一个人骑着自行车,无声地从小路上骑过去。一个老汉侧身在一块荒地里躺着,看着他的一只水羊和两个羊羔在吃新草。地里风不算小,把麦苗吹得翻着波浪。波浪一波一波涌得很远,仿佛把人的心思也带远了,远得让人惆怅。清明节快要到了,有人提前到坟前烧纸。有的草纸大概还没点燃,就被风吹到空中去了,在空中翻飞着,翻飞着,如高天下的一只鸟。喜泉牵着的羊不是很老实,看到路边的麦苗,羊挣着头,伸着嘴,光想吃。羊一挣,喜泉往回一拉,她不许羊吃人家的麦苗。麦地尽头处是一道拱起的河堤,喜泉打算攀上河堤,再走下河坡,让羊到河坡里去吃草。西边过来的长河在这里拐了一个弯,这里显得河宽水宽河坡也宽。喜泉把羊往河坡里一放,牵羊的绳子一扔,让羊去吧,随便吃去吧,自己走近水边,对河水望着。河水很清,长在岸边的芦芽是紫红的,映进水里也是紫红的。一个男人,驾了一只月牙小船,用舀子在岸边的苇芽丛里舀鱼。喜泉不信那个人会舀到鱼。天上有一朵云彩,云彩映到水里是白的,舀鱼的人能舀到一朵云彩还差不多。你别说,舀子里白光一闪,那人还真的舀到了一条鱼。那人把舀子往船里一倒,鱼就掉进船中间盛了水的方格里去了。因舀鱼的人在对岸,喜泉只看水中的倒影,就把人和船还有篙头舀子看得很清楚。既然船的倒影是冲下的,是倒扣在河底的,船舱里的鱼怎么不赶快跑呢,一跑不又回到河里了嘛。正这样为鱼着急,她看见舀鱼的朝她这边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第一眼看得时间短,第二眼看得时间长些。我又不是一条鱼,你这么看着我干什么,真是的!喜泉稍稍有些慌张,她赶紧往后退,退,退离水边,退到岸上去了。她想到了,她能在对岸的水底看见舀鱼的人,舀鱼的人看她也是在对岸,也能在水底看到她。她不想让人家看见她,便躲到一棵粗大的杨树后面去了。自从娘说了要她去跟那个叫星堂的小子见面,她心里再也放不下来,对所有的男人都不敢看。这是因为,她觉得人家都在看她。她有什么可看的呢,要鞋没有好鞋,要帽没有好帽,要裤没有新裤,要衫没有称心的花布衫,让人看了还不够人家笑话的呢!她知道,现在的闺女家去相亲,不穿布鞋了,都是穿皮鞋或是旅游鞋。不戴方巾了,都是戴长长的围巾。不穿带大襟子的布衫了,都是穿对襟的带铜拉锁的褂子。裤子呢,最好是穿蓝色的牛仔裤。这些东西她一样都没有,拿什么去跟人家见面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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