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1期

奸细

作者:罗伟章




  那么刚强的一个人,此时简直像个小姑娘,伤心而无助地接受着别人的安慰。
  当她洗去了脸上的泪痕,又打起精神,进教室去了。
  她离开后,岳兴明说,从古至今,找不出哪个时候当教师的像我们在学生面前这么没体面!
  岳兴明的话引起了共鸣,特别是何维。自从花远辉跑掉,他一直没能从阴影里逃脱出来。他重重地叹了口气,说,不知道报答师恩,连基本的尊重也不会,说跑就跑,说打就打,这样的尖子生究竟有什么用?
  有好些天徐瑞星没敢心平气和地跟何维搭过腔了,今天晚上大家有了共同的话题,有了共同的感受,徐瑞星终于敢面对何维的眼睛,他接过何维的话说,不是么,人家日本的学生,不管在哪个场合,见到老师就鞠躬,哪像我们的学生。
  这时候,他脑子里想到的是张泽君。黄川告诉他张泽君有贫血病之后,尽管她母亲在学校图书室上班,张泽君吃饭睡觉都在家里(也就是唐老太婆的屋子里),有母亲照顾,但徐瑞星还是把张泽君的药拿来保管上了,每天督促张泽君吃下去,还自己掏钱买纸杯,每天把开水倒上才去请她,但张泽君从来没说过一声感谢,没喝完的水也从不知道拿去倒掉。
  何维说我昨天才看一篇文章,人家美国的市长开车出去,如果看到前面有曾经教过自己的老师走过来,立即把车停下,等老师走过了再走。
  岳兴明自嘲地笑了一声,说那些干啥哟,我们只要不挨尖子生的打骂就谢天谢地了。
  一个人将来是否有出息,谁在人生路上走得更远,比的是智商,更是情商,然而,是什么迫使学校和家长都只盯着学生的考分呢?老师们碰了一下这个话题,觉得太坚硬,就绕过去了。他们只是七嘴八舌地评价各班的尖子生,评来评去,都觉得徐瑞星班上的谢家浩是最优秀的。虽然他的成绩算不上最冒尖,但等着瞧吧,他将来一定会把许许多多人抛在脑后。老师们平时那么在意自己班上尖子生的人数,以及他们在学校和市里的排名,可是今天,他们都真心诚意地祝贺徐瑞星,说瑞星哪,你能教到谢家浩这样的学生,福气呀!
  这时候,下课铃响了。
  康小双例外地没像往常那样拖堂,很快就回办公室来了。办公室角落里安着一个洗手槽,她去开水洗手的时候,又在流泪,大家都注意到了。她的前胸、手肘甚至鼻尖上都是粉笔灰,泪水流过之后,脸上留下一道道明显的沟壑……
  之后的几天时间里,徐瑞星处于极度的焦灼和苦恼之中。康小双和岳兴明那样的遭遇,并没有落到他的头上,但他深知,这并不是自己威信高,也不是自己育人有方,能够像谢家浩那样人品不错的尖子生,真是很稀少的。他班上的一些尖子生,觉得自己受到老师的特殊照顾,就跟张泽君等人一样,认为是理所当然的。他之所以没挨过打,也没当面挨过骂,只不过因为他个头大,学生不敢而已——当教师都当到这个份上了!他非常同意何维的意见,觉得将来的国家,靠这样一批缺乏感恩之心的人去建设,很难说能靠得住。造成这种局面,怪学生吗?怪老师吗?徐瑞星深感迷惑,脑子想痛了也想不通这个问题。但他明白一个起码的道理:连自己的老师都不懂得尊重的学生,再怎么说也优秀不到哪里去。古人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现在倒不敢奢望那个,但至少不该随随便便就挨打挨骂吧!
  在这样的心境下,藏在手机背后的那两个名字,又开始一刻不停地向他提出抗议,希望将它们释放出来。当然要释放,然而以什么方式释放,是拿出来扔掉,还是交出去?徐瑞星掂量着。其实有什么可掂量的呢,他早就决定了。这就相当于一条渠堰挖成了,第一波潮水已经流出去了,只要后面还有水,就不可能不流。他只是需要一个更加坚实的理由。
  现在,这个理由已经有了——既然汪文强连他班主任都打,还把他留下来干什么呢?
  他甚至有些感谢汪文强,正是汪文强打了康小双,才给了他将其卖掉的理由。
  事实上,康小双被打的那天夜里,徐瑞星就想采取行动,可不巧的是,他回家后,有意无意间取出书柜顶层的那本很厚的破书,看到了夹在里面的新崭崭的一大沓钱。这沓钱像炭火似的,把徐瑞星烙了一下,让他身上的某一处疼痛起来。直到几天之后,那粒炭火才熄灭了。他才放心大胆地对自己说:我这样做,真不是为了钱。
  他终于把手机背后的那片纸拿出来了。
  半个小时之内,他打出了两个电话。
  第一个电话是关于汪文强的,第二个电话是关于江玲的。他承认,将一个名字藏在自己身上,是沉重的负担,他实在不想背负这个负担了。他想反正也不可能再去弄别的尖子生的信息——想弄也弄不到,花远辉被“掐”掉后,班主任们不需领导招呼,就知道怎样保管学生的花名册了,他们白天将其锁进办公室抽屉,晚上带回家去——还有一个江玲,就干脆把她一并给了吧。这样,他也就可以彻彻底底地轻松下来了。
  
  那是一个星期五,还没放下午学,徐瑞星就接到了吴二娃的电话。这些天,吴二娃一直在县上采访,昨天才回到市里。他给徐瑞星打电话,是想请徐瑞星喝酒。
  徐瑞星害怕自己请客,但别人请客他非常高兴。说真的,他太想跟朋友们聚一聚了。特别是吴二娃。跟何维的关系虽然好,但俩人接触时都太“正”,并不能做到无话不谈。吴二娃就不一样了,你夸他也好,骂他也好,他都是那副德行,跟他在一起感觉特别轻松。徐瑞星现在最需要的就是轻松。尽管高三没有周末,但周六和周日毕竟不像平时那样坐班,只要没课,就可以不上办公室去。徐瑞星明天的课安排在下午,周五晚上正是难得的休闲时光。更重要的是,那两个电话,他是清早打出去的,中午,他又在那家曾经去过的茶楼与黄川见了面。他觉得自己做了一件大事,撂下了心上的一块石头。至于这会带来什么后果,他没有去想。已经试探过了,就没有什么可畏惧了。
  现在,他的心情很不错。中午,黄川将九千元钱给了他(汪文强跟花远辉一样,值五千,江玲略次,值四千,这都是根据学生在全市的排名来确定的)。从茶楼回家的途中,徐瑞星给儿子买了幅拼图,给老婆买了件夏装。那件肩头镂空的白色夏装是邹静两个星期前就打算买的,都试过两次,徐瑞星都把钱掏了出来,但邹静还是挂回了衣架上去。她没有收入,得从自己做起,为家里节约开支。徐瑞星当时很生气,说怕啥呢,我不相信买件衣服就把人买穷了。正是丈夫对她的这份好,坚定了邹静不买的决心。这些日子,丈夫待她有些冷,那只是因为离高考的日子越来越近,丈夫太累了,其实他还是像先前那样爱自己的,这就够了。没买那件衣服,邹静反倒比买了还要满足。可徐瑞星不这么看。他想她那么年纪轻轻的就嫁给我,我究竟给了她什么呢?他觉得妻子跟着自己太亏了。对儿子也是,每当丁丁哭闹着要一个玩具而他坚决不给买,尽管明知道那玩具对孩子的心智发育是有害的,他同样会想,人家的娃娃都到香港迪斯尼去玩过了,我的儿子只不过要个玩具也让他失望,我这个当父亲的是怎么在当……事实证明,他的这份心思是有道理的,中午回家,他把拼图和衣服递到儿子和妻子手里的时候,他们简直乐坏了,邹静立即进卧室把新衣服换上了身,丁丁趴在地上,饭也没吃,就开始拼贴那幅多达一千块的外国油画。
  徐瑞星正需要跟朋友分享这份好心情。
  吴二娃虽吃过那么多苦,可摆起谱来,谁都以为他从小就长在富人区。跟徐瑞星他们聚会,他不一定找最好的酒楼,但包间是必须要的,对服务生说话时大口大气的架势是必须有的。他老婆陆霞似乎很习惯也很欣赏他的这副姿态,倒是他们的儿子显得格外本分。由于有了那一长串经历,吴二娃结婚晚——陆霞的年龄虽只比吴二娃小五岁,但她自称是新新人类,最看得开的事就是婚姻,她说要不是吴二娃胡搅蛮缠,她这辈子根本就懒得嫁人。她这话有可信的一面,因为说实在的,她长得够漂亮,带着三分优雅,七分高傲。她儿子只比六岁的丁丁大三岁,可神态完全不像个孩子,一举一动,都很谨慎,爸爸妈妈只给一个眼神,他就懂得其中的含义。徐瑞星从这孩子身上,看到了过去的吴二娃。而且他也明白了,吴二娃在外面摆谱,其实他的家教是很严的,孩子不像丁丁那样在餐桌上东一爪西一爪地乱抓,穿得也很朴素,收拾得很干净。一个穿着朴素却整洁干净的人,总能显现出一种别样的庄严,哪怕他仅仅是一个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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