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奶

上一页 目录页 下一页

    




  ■ 李夫健

  《文艺生活(精选小小说)》2004年第7期  通俗文学-乡土小说

  新婚的第二天天亮,四奶光溜着身子坐起来,视线落在她身边同样光溜着的男人的脸上。立时,四奶的呼吸就停止了。她看到了世间最令人心碎的一幕——她身边睡着的这个男人,不是相亲时的那一个。

  但这个男人,是我四爷却不假。那时,我四爷正做着香喷喷的梦。

  恼怒间,四奶胡乱地穿了衣服,下得床来,头发也不顾梳理。随手抄了根木棍朝着四爷的头上身上雨点般地敲下来。等四爷反应过来,头上身上已不知挨了多少棍。四爷也不反抗,紧紧龟缩在被窝里,任她四奶再吼也不肯伸出头来了。

  四奶吼进了我太奶住的堂屋。棍头子直指着我太奶的眉心,厉声责问:“他能是小五?小五呢?小五呢!”

  四奶说的小五,是我五爷。相亲时,四奶与五爷见过一次面。说得明白点儿,我五爷代我四爷去相的亲。

  此时我太奶正神态安然地坐在床沿儿上,拿着火镰子一声不吭地点烟袋,任着四奶声嘶力竭地哭喊,眼皮都不抬。四奶拿着棍子挨屋子地找:“小五,你给我出来,给我出来……”四奶找到了厨房,依然没结果。盛怒之下的四奶砸了太奶一家十几口人吃饭的锅碗瓢勺……

  四奶的长相好,称得上小家碧玉风韵可人。五爷呢,高高大大,魁伟健壮。四奶与五爷远远地一搭眼儿,心里就再也容不下其他男人了。

  但四奶做梦也没想到,新婚之夜她居然上了我四爷的床。四爷不但长相丑,还驼背,你说像豆芽菜或拱桥什么的都行。而且,四爷还有严重的咳喘病,发作起来,赛拉风箱,嘴巴鼻子一齐使劲,还嫌不管事儿。

  拜堂的时候,太奶让四爷换上五爷的新郎装。那时,四奶被厚厚的红盖头蒙着。外面发生的这些事,她根本就不知道。看热闹的乡邻乡亲多数不知实情,偶有少数知晓的,也迫于太奶的威慑,谁敢在那种场合捅破这一层哟!

  四奶在太奶的院子里或哭或怒或砸或骂,把个刚烈性情表现得酣畅淋漓。太奶明里不动声色,暗地里,却动员大奶二奶妯娌们上前劝四奶。

  大奶说:“妹子啊,这就是命!我进门的时候也不比你好,老大长成那样。可咱不认又能咋?”

  二奶说:“女人呀,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个扁担抱着走……”

  三奶说:“……”

  可四奶不等三奶开口,猛地一抬头,圆睁了泪眼,注视了她们几秒钟,忽地,哇拉一声,奔回了屋。

  四奶大睡了两天两夜,滴水未进。

  晚上,太奶又暗示四爷回房去睡。太奶以为四奶睡了两天,思想上该拐过弯儿来了。四爷悄悄地溜进屋,正看见那根棍子还竖在床头上,扭头就跑。四爷被四奶的棍子打怕了,连门儿也不敢进。一到晚上,就在外边瞎转悠。

  太奶策划偷梁换柱这一折时,明显低估了四奶的烈性。

  四奶如此一闹,五爷感觉不好在家混了。早在四奶大闹的时候,五爷就背上包袱,一向西北,奔了河南,再没回来。太奶到死也没能见上五爷一面,为此,太奶肠子都悔青了。

  直到后来,四奶与太奶一家的关系稍稍松动了些,四奶才生了三登叔。可三登叔摇摇晃晃地刚能挪步,还没叫上四爷一声“爹”,病鸭子四爷灯油就耗尽了。

  四奶一心一意地拉扯着三登叔,风里雨里煎熬过来。多少人提媒,四奶都没动心。有野男人半夜里敲四奶的门。四奶拎了棍子,呼拉打开门,骂骂咧咧地撵出来。那男人自觉没趣,就灰溜溜地逃了……

  晚年,四奶提起往事的时候,心如止水,全没了当初的怨愤。那语气就像在讲一个毫不关己的故事。

  四奶说:女人呵!心气儿再强,也强不过命去。

  四奶还说,她要等五爷回来,她想再看看五爷,看看当初让她心动的男人。她要质问五爷压了她大半辈子的问题:小五你咋就忍心弃婚而逃了呢?她要向五爷诉说她多年来所受的煎熬。她甚至还想扇五爷两巴掌哩!

  但是,五爷偏不给她这个机会。五爷没回来,四奶就驾鹤而去了……

  这年清明,四奶的坟前跪了一位颤巍巍的老人。老人叹一阵、说一阵。烧完了冥纸,就拿巴掌使劲往自己脸上扇,最后竟放声大哭起来。哭声引来了村人,村人中有年长者见了,啐一口,骂:死货,还有脸回来!

  老人自顾地哭,哭着哭着,一头攮向地面,栽了下去……

 

上一页 目录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