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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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刘志学

  《文艺生活(精选小小说)》2004年第7期  通俗文学-乡土小说

  麻爷的小名叫麻狗。他不但长得丑,还从小落了一脸大麻子。按说,他是很难讨上媳妇的,可麻爷年轻时偏偏高翘踩得顶尖儿的棒。他腿上绑着七尺长的高翘马腿,能从六张叠着的桌子上,一个鹞子翻身翻下来,落到地上大劈叉,接着鲤鱼打挺站起来继续凌空翻跟头。他年年逢年过节跟着村里的高翘队出风头,次数多了,邻村的俊俏闺女——那时的二妞、现在的麻奶就偷偷跑到麻爷家里,死活不肯走了。结果,二妞就变成了麻奶。

  五九年麻爷和村上的棒劳力饿着肚子大炼钢铁,得了空还得敲锣打鼓、踩着高跷庆祝放“卫星”。那回马爷只叠了三张桌子玩他那鹞子翻身的绝活,结果,一天只能吃二两红薯秧和花生皮磨的“淀粉面”的麻爷这回失了手,一头从桌子上栽了下来,那张麻脸正好栽到了那座“赶英超美炼钢炉”上。这一下,麻爷就更丑了——他不但栽掉了一口钢牙,满脸的大麻子上又落了一块大疤。

  麻爷没了牙,吃东西两片嘴唇一包一包的,看着都难受,而且说话也跑风。那张又黑又丑的麻脸这下不但让村里的小孩子躲着走,连大人也很少跟他说话。麻奶却不嫌老伴儿丑。麻爷不管在村里走到哪儿,不一会儿,麻奶准会扯巴着儿女尾巴似地跟过来。

  因为麻奶长得俊俏,村里的二混子们就时不时冲着麻奶流口水,就连驻队的王干部也打过麻奶的歪主意。那回他把麻奶堵在麦场里说要帮她提高觉悟,说着说着,手却提高到了麻奶的脸蛋儿上,还说麻奶是一朵牡丹花插到了狗粪上。结果被麻奶一耳光把王干部那张很秀气的脸抽成了狗粪。王干部的鼻血也把他那四个兜的干部服的前襟染成了牡丹花。

  据说麻奶抽完耳光,还对王干部说了一句流传很广的话:“你说他是狗粪,俺就看着他那狗粪脸儿金贵。你那小白脸儿俊,俺咋看着还冇狗粪值钱哩!”接着,麻奶又拉上麻爷找管王干部的更大的干部参了他一本,弄得王干部灰头土脸地背了个“有作风问题”的处分丢了乌纱帽。连能管住支书的王干部都栽了,村上对麻奶流口水的二混子们都对麻奶死了心。

  日子一天一天地过,转眼麻奶为麻爷生养的三男两女都有了出息,二儿子二丑还在县城当了局长。而且,就连麻爷那张狗粪脸的问题也摆到了儿女们的桌面上——他们要给麻爷镶一口假牙。

  提出这个问题的是当了官儿的二丑局长。日子好了,麻奶却没福享了,吐了两个多月酸水的她被医生检查出了胃癌。那回麻爷带着麻奶到县城找儿子二丑给麻奶看病,进了二丑的办公室。正在开会的二丑局长居然说这个又黑又麻、说话跑风的爹是“老家来找我办事儿的”。把爹错认成“找我办事儿的”那个二丑局长当即就像王干部那样挨了麻奶一耳光。不过,这回没抽出鼻血。后来麻奶说儿是娘的连心肉,比起抽王干部的那一耳光,她只用了三分劲儿。再说了,麻奶那时胃癌已经俩月了,手上没多少力气了。

  麻奶抽完二丑局长,就对满屋发傻的原本在听儿子讲话的人说:“俺不是来找他办事儿的。俺是来让他认下这个把他养成干部的麻脸儿爹的!”说完,就立逼二丑冲麻爷喊爹,如果喊得慢了,麻奶说,她就冲二丑喊爹。二丑慌了,当下就捂着脸给麻奶麻爷跪下了。

  过了没多久,二丑局长就把兄妹几个找到一块儿,商量给麻爷镶牙的事儿。理由是:爹娘这辈子养大我们不容易。娘都胃癌了,想吃好东西也没几天的吃头了。爹的身子骨还硬朗,冇牙,有好东西也吃不成。最后二丑局长表态:只要大家没意见,钱由他一个人出,不像给麻奶治胃癌一样,由大家一点儿一点儿地往外挤钱。另几个儿女一致同意,只是没有像平时二丑局长讲完话那样,纷纷鼓掌。

  于是,麻爷的满口牙很快就镶上了,还是烤瓷的。这下他连孙子小时候经常吃的怪味豆都能咯嘣咯嘣地嚼。麻奶麻爷自然很高兴。麻奶看着麻爷那张被烤瓷牙撑起来嘴窝子的、好看多了的麻脸一个劲儿地笑。麻奶笑,麻爷边嚼怪味豆也跟着笑。麻爷自从麻奶得了胃癌很少笑了,他这一笑,就很自然地露出了满嘴刚镶上的白牙。

  麻奶突然不笑了,脸儿僵在了那里死盯着麻爷看。麻爷很纳闷儿,惶惶地问:“你咋了?”麻奶说:“俺看了一辈子的麻狗,咋不像了呢?”

  麻奶最后在县城医院住了两个多月,终于要走了。她枯树枝一样的手一直攥着麻爷的手,护士掰了几回都没掰开。麻奶的眼睛一直盯着麻爷,不肯闭上。麻爷附下耳朵问他还有啥事放不下,早就没力气说话了的麻奶光嗒嗒响地磕牙,磕了几回,麻爷突然“哦”了一声把自己嘴里的上下颌假牙全退了出来,便立即恢复了老模样。

  麻奶原本很黯淡的眼神儿一亮,喉咙里咕噜咕噜响,抓着麻爷的枯手一松,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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