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二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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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何承亨

  《文艺生活(精选小小说)》2004年第6期  通俗文学-乡土小说

  1901年的春,燕子北归。十五岁的钰儿在闺房里打盹,听外面燕子叽叽喳喳地唱,她推开窗,满院上空已翻飞着剪刀似的尾巴。剪刀?钰儿忙去翻针线篓。早上听爹对娘嘀咕,何家要差人来提亲,看她的女红哩——女红做得好,人也多半就乖巧贤淑。

  房门探进个葫芦脑袋。“幺弟逃学了!不怕挨爹的戒尺?”“爹正靠在椅上梦周公哩。”幺弟把玩着剪刀,忽然恶作剧地抓住她的辫子,咔嚓几下。钰儿猝不及防,发辫去了大半,对镜自视,竟散乱象个疯婆。她又急又气,抽泣起来。幺弟慌了,忙使剪将她的头发理成个齐耳短,得意地说:“姐,春来了,这发式倒也爽性嘛。”

  钰儿破涕为笑,夺过剪刀,见幺弟后脑勺晃着长辫,便一把拽住。幺弟极力挣扎,面如十色:“姐,男人辫子动不得的!” 钰儿说:“屁股上蛋黄还没干的小豆丁,算得上男人?!”便扬刀开剪。幺弟杀猪般嚎叫起来。待爹娘闻声赶到,幺弟那条细辫已被剪下,捏在了钰儿手中。

  她娘顿时晕了,醒过来便涕泪涟涟:“傻囡啊,闯大祸了,快向你爹求情!” 拉她一起向教私塾的她爹跪下了:“爷,饶了她吧,她还小,不省事哩。”私塾先生气得山羊胡子直抖,将她娘踹翻在地:“不准求情!都快出嫁了,她还小?!”又大喊:“家法伺候,家法伺候!”

  家法是枚竹块。钰儿被她爹拎到神龛下:“跪好!自笞!”幺弟幸灾乐祸冲她做鬼脸。钰儿流泪咬了一阵子牙,轻声说:“幺弟也剪了我的辫子,他为啥就不跪?”“他?他剪的是女人的辫子,你剪的可是男人的辫子!再者,男儿膝下有黄金……哦,老幺这些日子就装病不出门,这事儿得捂着!”私塾先生又瞪了钰儿一眼,拂袖而去。从傍晚开始,越来越疲惫细弱的啪啪声响了个通宵,天亮时终于止住——钰儿昏过去了。竹块,还紧紧攥在她手中。

  待她醒过来时,堂屋空无一人。她娘躲在厢房门口,一脸爱莫能助地偷窥着她。隔壁,私塾先生正和几个男娃拖着腔在一领一和:“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

  两行清泪,再次从钰儿眼里扑簌簌掉下来。

  梅: 三寸非金莲

  梅出生时,正值梅花开满庭院。她也长得艳若红梅,但二十岁还嫁不出去,这在早婚成俗的当地成了怪事。

  怪在她那双大脚。打小爹娘给她缠脚,药洒耗去几缸,裹布用了几匹,梅的脚就是变不成三寸金莲。许是骨头太硬难塑造,稍使劲她就苦脸哇哇叫,有回竟痛昏过去。她娘直掉泪,她爹说:“为她好啊,嫁不出去,养她一辈子?!”但手上也就松了劲:“唉,还没梅树好侍弄,我能让那些茎枝参差虬曲峥嵘有型,哪象她这背时的脚……”梅渐渐长大,她娘专为她缝制了长裤长裙,想遮住她的大脚。

  从梅十六岁起,媒婆们就差点踩烂她家的老木门槛。她娘满肚子苦水,尴尬应酬:“这事儿缓一缓,缓一缓……”这日里却被窥破端倪。当时有媒婆来为风流倜傥的张家少爷提亲,和梅她娘坐院里拉呱,梅侍立一旁。忽然一阵风起,摇落院中梅花无数,也掀起了梅的长裙,她惊叫失声伸手去捂。但媒婆一双尖眼早盯见了那双大脚,嘴半天合不拢,边逃边叹:“可惜,太可惜了。”从此梅的大脚不再是秘密,那些曾仰慕她的后生小伙也都像躲怪物,退避三舍。

  梅她娘说:“听说武昌有家洋人医院,敢在人身上动刀动剪。不如送梅儿去……”梅她爹说:“据说孙文反了朝廷,那儿正打仗哩。”这事儿便搁下了。梅也收了春心,成天跟娘吃斋念佛。

  这天梅上庙烧香,忽一阵穿堂风将她掀倒,殿梁上那口大铜钟坠下来,锋利边口正好砸在双脚上,血流如注。梅昏死过去,被草药郎中救回一条命,但从此跛了。她爹她娘却放出话来:是那媒婆看走眼了哩,梅儿原本就是小脚。

  张家再次托人说媒,梅她爹婉拒了,张家老爷亲领儿子上门求亲。梅她爹难为情地说:“梅倒真是小脚,只是……有些儿跛。”张家父子却欢天喜地,尤其那少爷长吁了口气:“我一直想娶这美人儿。脚跛无妨,那可比脚大要好多了!”一门亲事竟就这样顺利定下来,迎娶日定在腊月。

  张家父子见院里梅茎梅枝异态千姿,对梅她爹说:“这病梅技艺,恐怕连那个记过怎样病梅的文人龚自珍也要叹服!”“过奖过奖。”“过谦过谦。”对白中一阵长长的哈哈。庭院里,又一阵风过,梅花瓣纷乱飘零。

  躲在闺房偷听的梅知道自己最终难逃被休的厄运,这事儿腊月就会露馅:她真是三寸小脚——被那口钟将脚掌切掉了大半。但,绝对不是金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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