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回 慈悲人慈悲遭擒摄 痴情种痴情求媒的



  慈悲为怀,唐圣僧情愿舍肉哺狼。火喷大圣,红孩儿趁机摄走三藏..
  大圣生计,佯要借水灭火;红孩惧怕,求他南海提亲..
  却道唐僧师徒四僧在乌虚国吃了几日谢酒,虽则君臣苦留,仍坚辞出城向西而去。三藏道:“徒弟们这几日也歇够了,攒了些劲,撇了些路,要好腿放前头补过来才好!”众徒理会,直跑得脚底生风,一溜烟尘!
  几僧行得快,不如音讯传得快!——正西千里之遥有座大山名号山,山上有个妖麾赤婴大王,俗称为“红孩儿”的,生得细皮嫩肉,眉清目秀,也有几百年的道业了;这厮法人无边,神通广大,当地神灵皆惧他。却说这一日红孩儿玩耍累了,躺在山间一块平展展青石板上纳凉,土地爷给他打扇奉茶,忽听坡下过路的行商旅人议说,东土大唐和尚唐僧、孙悟空等如何在乌虚国除妖安邦,不禁大喜!他早就听父亲牛魔王说过,这唐僧唐三藏是佛祖的声闻弟子金蝉子转世,十世修行,吃他一块肉可长生不老,与天齐寿。思忖:此间乃奔西方必经之路,既从我门前走,岂可不尽地主之谊,好生“款待”!只惧他几个徒弟,尤数那孙行者不好缠..正踌躇间,见山神匆匆赶来,自怀里摸出一册书,呈上道:“圣婴大王,小人昨日在山后茅峪老秀才家索得一兵书,特来献上,祈大王笑纳!”红孩儿接过,也未当作好的,随手翻了一翻。见藤纸墨字写道:“兵者,诡道也!上兵伐谋..”红孩儿喜上眉梢,“那孙行者多勇鲜智,我正好施诡计赚他!”
  又过了几日,红孩儿算着唐僧帅徒该到了,便下山,将路边观音禅院的和尚尽数锁在云水堂里,又吹口迷烟,叫他们俱昏昏睡去,自己摇身一变,便成了一个八九岁小男孩儿,穿身土布裤褂,出了庙门,攀上山门前石狮,往东瞭望。
  红孩儿瞅了半晌,不见人影,大日头耀得他头晕眼花,一脑瓜汗儿!便唤过土地,山神替他看觑,自个儿进庙凉快去了——先入大殿,见宝盖幢幡,十分庄严,欢门卷起,莲座上端坐着观世音菩萨。幡门前悬挂的琉璃灯还亮着。红孩儿做个鬼脸,想揪着琉璃灯打秋干玩,又瞥见立在观音右侧的龙女,佩无忧花环。着五彩天衣,面容美艳似朝暾之色,体态婀娜如垂柳摇风。红孩儿看得呆了,心中道:“若能娶这女子为妻,宁愿不吃唐僧肉!”
  正胡思乱想,土地气喘吁吁跑进大殿,“圣婴大王,来也,来也!”红孩儿即出寺院,往东一瞅,只见一路尘烟滚来,慌得翻兵书,见书上写道:
  “尘高而锐也,车来也;卑而广也,徒来也。”遂道:“看这尘不高不低,是乘车来的,抑或徒步来耶?”正猜测间,山神眼尖,指道:“大王,是骑马来的!”原来已瞧见骑白马的唐僧,又见鞍前孙悟空腾挪护持,马后猪八戒、沙悟净紧紧相随。山神、土地道:“大王神威不凡,那孙悟空亦不好惹。
  我俩回家躲躲,大王千万不要供出小人!”红孩儿道:“怕他什么!瞧你们那副六神无主的样儿——罢了,快滚吧,在这儿也碍手碍脚的!”两个毛神如得了赦令,撒鸭子溜走了。
  却道红孩儿看看唐僧师徒将近,便将备好的辣椒粉抹在眼上,登时眼泪汪汪的,遂屈屈喳喳哭,蹒跚着小腿往庙里走,叫谁瞅见了都可怜他。
  果然把唐僧怜悯得不行,勒马道:“悟空,看看那是准家的孩子,呜呜地哭什么?若有难处帮帮他。”行者飞步追进庙,见红孩儿夹着一册书,道:
  “小学童,不去学宫念书,往庙里跑什么,莫非想逃学?就不怕先生发觉了打板子;父母知晓了饿饭!”红孩儿道:“我家穷得叮当响,上什么学!我来烧香拜菩萨。”行者问:“那胳肢窝夹的是什么?”红孩儿才想起适问翻看兵书,尔后随手夹在腋下,却叫行者看出破绽,便道:“是在庙外捡得,想留着换炊饼吃,长老喜欢,便送你!”行者想知底细,道:“承谢了,拿来吧!”那红孩儿不敢近行者,便将书抛过来,径入大殿。行者接个正着,一看,原是《孙子兵法》,连道:“好书,好书!当年老孙在小昆仑学道时便欲得此书,一直无缘,今日遂愿矣!”
  那唐僧在庙门首下了马,朝八戒、沙僧道:“此乃观音禅院,贫僧须索进去拜菩萨!”悟净也要陪师父去。八戒巴不得道:“你们去吧,我看行李马匹!”一屁股坐在山门外石阶上歇起来。
  三藏进了庙门,先拜了四天王,转至大殿,见行者正捧着一册石印书本儿看,笑道:“‘屎壳螂背半刀火纸——硬充书香人家’!”行者却没听见。
  沙僧近前,大声道:“大师兄像个备考的学子,莫非要去乡试?”行者惊醒,“乡试?殿试老孙也不稀罕!这叫《孙子兵法》。老孙一生惯与妖魔斗,用得着!”三藏道:“我叫你帮的小孩呢?”行者道:“进庙烧香磕头去了。”
  唐僧赞道:“此间端的礼佛风盛,连垂髫童子都知朝圣向善!”问:“你为何不进去?”行者道:“进庙便得拜那南海姐儿,不拜便落不是。不如不进,研读兵法,她晓得了也干生气!”唐僧转身道:“悟净,咱们进庙,别妨碍了孙长老用功!”
  两个便往殿里行。行者叹口气,收了书道:“等等老孙!”唐僧止步道:
  “此乃清净佛地,又非荒山野岭,不跟也罢!”行者道:“偌大庙宇,不见一个僧人,只见这个儿童,只恐有诈!”唐僧道:
  “‘八公山上,草木皆兵’!”行者道:“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唐僧不理,径入大殿,跪倒在蒲团上。见身边那孩童正垂泪祈祷,口中念念有词道:
  “大慈大悲救苦救难灵感观世音菩萨!我父染病,已逾三载,病入膏肓,沉菏难愈。一旦撒手西去,稚儿再无亲眷!只撇下破破烂烂几间屋,拆东补西一腚债,家无隔夜粮,私囊空如洗;小儿我尚不会做饭,不会补衣;砍柴拿不动大斧头,挑水担不起大瓦罐..菩萨呀,求你可怜可怜我这九岁孩童,让我父康复了吧!若能枯木逢春,定来馨香祷祝!”
  三藏一厢听得清楚,暗道:“大慈大悲观音菩萨,这孩子委实可怜,你若有空,就显灵救救他患疾的老爹;若忒忙,弟子便代你看拂那垂危之人,劝他诵经念佛,能痊最好;无药可治也兔堕地狱、畜生道,以托生人界、好住户!”唐僧说了又拜。
  沙僧见红孩儿哀哀哭泣,上前道:“小可怜儿,别哭了!我师已代你求过菩萨了!”红孩儿便止住泪,口颂“恩人”,朝三藏叩拜。唐僧忙去扶他:
  “且请少候。若菩萨不显圣,我去府上看视令尊!”红孩儿见唐僧执他手,心中暗喜,正欲使法力撮起唐长老,不料孙行者个败兴鬼冒出来,掰开两人手道:“荒山野庙,拉拉扯扯干什么!”又道:“师父,依老孙之见,咱们也歇够了,该赶路了!如似你这般,草棒大的事也能刮住,也休上西天取经了!”唐僧道:“积德行善,灵山不远!”行者冷笑:“只怕是病眼幻花,水中捞月!”唐僧道:“花非花,善是花;月非月,德是月!”行者道:“对妖你也行善,对魔你也施德?”
  红孩儿听了,装作害怕的样子往三藏身后躲:“恩人,这毛脸叔父说什么妖呀魔呀,怪吓人来!”三藏沙僧忙安慰红孩儿,“莫怕,莫怕!”又摩着那怪的总角儿给他叫魂:“乖乖儿,别害怕,乖乖儿,魂上身——捏捏耳朵就好了!”叫了三遍,捏得两只小耳朵通红才罢。
  行者还要说什么,唐僧喝:“住口!看你把个孩子吓得活像躲鹰的小鸡!”
  道:”又不劳你的大驾,我和悟净去去就回!”行者急道:”去不得也!只怕是有去无回!”唐僧道:“你休咒我!我已在菩萨面前许过愿,她若不显法相,我便代她看顾病人,就是刀山剑池,龙潭虎穴也认了!”见行者还要阻拦,温怒道:“非逼我念‘紧箍咒’不可?”行者无奈,道:“莫念,莫念!师父自便。”毕竟不放心,“老孙也陪你走一趟吧,闲着也是闲着。”
  红孩儿道:“这位叔父要是脚疼便不必去了!”行者喝道:“你这毛孩子欠揍,你叔父脚好好的,怎敢咒它疼!”吓得红孩儿不敢再言。
  几众出了山门,八戒止下哼哼的小曲儿,笑道:“在哪儿绑了个小‘肉票’,想着要多少赎金?”叫三藏兜腚抡了一锡杖,才老实了。行者笑道:
  “这便叫不打勤不打懒,专打二皮脸!”沙僧牵了马请师父上马,八戒也挑起行李,几众随红孩儿绕过庙宇,沿条小径往山间走。
  约行了五七里路,山拗中现出一道篱障,几间茅屋,虽似农家庭院,却无鸡喧狗吠,原是那妖怪变化了来哄唐僧的。一进院子红孩儿就嚷:“爹,我烧香回来了!”“爹”就在房中叫:“儿呀,菩萨显灵没有?”那怪道:
  “泥菩萨没显灵,来了个肉菩萨!”“爹”喜道:“肉菩萨好,肉菩萨好!”
  行者抢先进屋,见炕上蜷着一个病歪歪的老头,厉声道:“老儿,你有何病?
  已病了几年?待老孙给你瞧瞧!”老头骇怕道:“爷爷呀,我害的是痨病,已病了五六年、七八年、十几年也!”悟空上前摸了一把,细一端详,抽身回到三藏身边道:“师父,这病人是个假的!他说有痨病,却面不黄、颧不红、额不热;不闷气、不咳痰、不咳嗽,又道已病多年,与那小孩说的不符也!”唐僧道:“人老且病,必定糊涂。久恙而无症候呈现,正是病人大限将至,回光返照也!”
  红孩儿先闻大圣之言,心自忐忑,复听三藏活语,放下心来,道:“唐长老真真是善解人意的活菩萨!”床上老头子也有气无力道:“唐长老急人所难,深山行善,必有好报!”三藏心里美滋滋的,口中却谦恭道:“哪里,哪里!贫僧还差得远哩!”行者却刹风景道:“怪哉,这一老一小并不认识师父,我们也不曾提过师父姓氏,如何一口一个‘唐长老’,端地蹊跷!”
  两怪吃了一惊,支支吾吾说不出来话。多亏沙僧搭救:“有什么可怪的?正表明师父善名远播,妇孺皆知也!”两怪如梦方醒,连声道:“就是,就是!
  这西方路上哪个不晓得唐长老大名!俱道你是佛祖声闻弟子转世,十世修行的善信,吃你一块肉长生——顺顺,唐长老你请坐哟!”
  行者冷笑:“八戒,你耳朵大,可听清了,差点说漏了嘴!”八戒恐师父见怪,摇头道:“没听清!老猪耳朵本来灵光,自那日在乌虚国太子花园里叫马蜂螫了..”三藏此时已坐在病榻前,道:“八戒别絮叨了,我与这垂暮之人说说话儿!”因问床上老怪病状及寒温饥渴。老怪可怜兮兮道:“不瞒长老说,我自染病始四处求医,弄得家贫如洗,已七日粒米未进,三月不知肉味矣!”
  三藏闻言甚为怜惜,忙叫行者去讨些米饭菜蔬,“总不能叫老伯饿着肚子过奈何桥吧!”行者道:“师父之命,敢不遵从!只是这厢荒无人烟,何处乞化?少不得上千里外去寻,热饭菜叫风一哧溜,又冷又干,好人吃了也得症候;这糟老头子吃了岂不死得更快!”唐僧以为行者有心别扭,正欲发怒,沙僧道:“师兄不愿去,我去吧!”三藏道:“谁也不去,就他去!”
  行者无奈,出门纵身跳上云天,在空中兜个圈子,又悄悄回来,只在窗下藏了,见机行事。
  红孩儿见支开了大圣,心中暗喜,朝老怪使个眼色,那怪便在床上打滚,直道:“饿!饿!”三藏劝道:“老伯且忍一忍,我那大徒弟化斋去了!”
  那怪道:“再也等不得了!再说那素斋也不中吃!”叫过红孩儿:“儿呀,爹想吃肉,设法给爹弄碗红烧肉吃,死也闭眼了!”“孝子”便在床前急得团团转,“爹呀,身无一文钱,叫孩儿如何给你割肉?便是屠户发善心施舍给孩儿,你要得这般急,肉来了你也蹬腿闭眼了!”唐僧直劝红孩儿:“莫急,莫急,等悟空来了,叫他想办法..”那老怪煞有介事道:“等不及了,饿杀我也!”骂红孩儿:“你这不孝敬的东西,连块肉也弄不来!”红孩儿扑通给唐僧跪下:“唐长老,你是救苦救难的活菩萨,能忍心看着家父活活饿死么?请长老舍几块肉吧,我会永生记往你的大恩大德!”
  三藏一时呆怔,八戒喝道:“俺猴哥说你是妖怪,俺还不信,果然露了馅儿!”沙僧摸起宝仗便要打红孩儿,三藏看红孩儿吓得浑身发抖,上前护住:”此乃孝子情急之言,哪有什么妖怪!”思忖片刻,慨然道:“昔日佛祖为阎浮提国王时,曾化作肉山,施给天下的黎民百姓、飞禽走兽,让其饱餐后参禅悟玄,发阿褥多罗三藐三菩提心。我今日舍几块肉又算什么!”
  红孩儿闻言大喜,道:“诚谢唐长老舍肉之恩,小儿亦多日未尝肉味了,索性多舍两块吧!”三藏道:“我身上肉也有限,割多我便走不得路了;不如割八戒几块凑数!”八戒忙道:“老猪肉又暄又松,肯定不好吃,不如割沙长老的!”沙憎着急道:“师父说割你的便割你的,怎敢篡改师命!”红孩儿劝道:“两位叔父莫吵了!依小儿之见,猪长老肉肥腻、沙长老肉死板,惟唐长老肉不肥不瘦,正正可口!”床上老怪接道:“我儿果然有眼力,便吃唐长老的 吧!”
  三藏咬咬牙,眼一闭,“承蒙你们父子抬举,就请下手吧!”极其壮烈。
  沙僧一厢赞叹不已:“好个师父,好个圣僧,舍肉救人,端的感天地位鬼神!”
  八戒亦喷喷有声,以示钦佩。
  红孩儿道一声:“那就不客气了!”自老怪枕下摸了一把亮闪闪明晃晃牛耳短刀。唐僧阖着眼看不见,八戒心惊:“我的儿,这小刀早就磨光了,算计要割师父的肉哩!”沙僧提醒道:“师父,要是感觉疼儿,就念经!”
  唐僧觉出红孩儿正揣摩如何下刀子,嘴唇有些颤抖,“悟净呀,为师念哪卷经合适?”沙僧道:“《金刚经》吧,‘菩萨于法,应无所往行于布施。所谓不住色布施,不住声、香、味、触、法布施..’”唐僧牙巴骨敲着点儿道:“此节不妥,还不如‘..无复我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八戒点头道:“此节好!念着‘无我相’,便仿佛割人家肉似的不疼不痒!”
  此刻红孩儿已选中了唐三藏胸脯上的厚肉儿,便操起刀子,笑道:“唐长老,恕小儿无礼了!”三藏觉出小刀冰凉地触到皮肉上,便声音抖抖地念经,等着那刺心的一疼,忽听门外有人高声唱道:
  如剑断流水,似火浇酥油。
  给你甜枣子,换回苦葫芦!
  屋内一惊,便见孙行者呵呵大笑闯进来,把金钵丢给八戒,道:“师父,小刀飞快,要割肉了,还不觉醒!”那长老惊醒,似有所悟。红孩儿见到嘴的鸭子飞了,恼得七窍生烟,擦起小拳头,念动咒语,将丹田炼就的三昧神火运出,张口朝大圣喷去!
  行者见一团烈焰扑来,忙腾空闪开。红孩儿趁机摄了唐三藏,也不管那老怪,纵金光走了。火团过去,行者落地,不见了师父、红孩儿!瞅见那老头欲溜,一棒打死,现出原形,原是一只老狼。恨道:“你们瞧瞧,师父要学佛祖故事,今日欲舍肉哺狼!”八戒、沙僧两个自觉脸上无光,劝道:“师兄,生气也无益。还是寻师父去吧!”行者赌气坐地下道:“谁爱去谁去,老孙累了!”
  八戒道:“摊上这种菩萨心肠泥眼珠子师父你有甚法!”且去 拿妖,将师父搭救出来再臊他不迟!”沙僧搭讪道:“便是,便是!”行者道:“那时你们一个个装聋作哑,这又反过来说了!不去,不去!俺老孙这回是真恼了!”八戒咕嘟嘴无话可言。沙僧温语相劝:“大师兄,江湖上哪个不晓得你是横行天下无敌手的英雄,倘就此住手,家里人知道你是生气不干,外人却以为你是怕那小妖怪哩!”激得大圣火起,“我怕那毛孩子!”哧地笑道:
  “你休使激将法,老孙不理!”八戒道:“好哥哩,你若不干,咱们正好就此散伙——老猪还回高老庄过庄户日子去!”行者寻思:“若这般回去,却无名堂也!”方起身道:“罢了,再救这糊涂师父一回!倘再这般,便是叫妖怪夹生吃了,也不管他!”
  八戒、沙僧欢喜,皆道:“便是这话,夹生吃了,也不管他!”簇拥行者出了柴门,纵起云朵,四下观看:只见绵亘数百里大山,林海云壑,何处去寻师父!大圣急躁,按落云头,念咒拘出号山土地、山神。两个心中有鬼,见了大圣便腿儿哆嗦。大圣道:“站好,站好!抖什么?莫不是背着老孙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掣出铁棒要打,二神扑通跪下,“大圣饶过我们,才敢说实情!”行者道:“且寄打,从实招来!”土地、山神开口道:“这红孩儿乃是牛魔王之子,三年前来此占山为王..”
  行行道:“一停,一停,你们道那厢是牛魔王的孩儿?”两个道:“正是!莫非大圣认得?”行者道:“俺与牛魔王当年在花果山曾结拜为兄弟,天兵压境情势紧迫时,那厮脚底抹油溜之乎也!老孙便在莲花五行山下压了五百年,不曾想老牛娶妻生子也!”八戒插话道:“说起牛魔王,江湖上谁个不晓!闻说他近年又纳个玉面狐女为妾..”沙僧急道:“哥呀,有空再扯这些风流韵事,还不知师父死活哩!”山神、土地欢喜道:“如此说那红孩怪便是大圣的侄儿——唐长老死不了,亲戚里道的,就看他活络不活络,若及时攀上了,红孩儿还得敬他为爷爷来!”
  大圣喝一声:“那老牛是个少情寡义之人,谁知红孩几是何等角色?”
  山神道:“这厮倒也仗义——今日在庙台前原是我俩望风放哨,看大圣将至,便放我们走了,只剩下他独自应付!”行者闻言大怒,“你等竟敢为虎作伥!”
  土地怨山神,“谁让你说的!你不言语,大圣如何知道!那日献兵书之事,休要再提!”叫行者听见,“好啊!还给妖怪献兵书,叫他设计赚老孙!褪出民股来,老孙先各打一百棒出出气!”二神哀求道:“爷爷呀,小人也是无奈!你那棒子,一下就砸断腿儿,两下便折了腰了,哪还要一百下!大圣适间说饶过小的,才敢吐露真言,莫非忘了?”
  大圣果是个讲信用的,收了棒子,道:“前头领路,寻着那魔头,便放你们走!”两神敢不听从?引行者一行穿林攀岗,来至红孩儿老案。那侗府倚崖傍涧,涧中一汛清泉,碧映山色,崖上藤萝垂挂,柏竹常青。洞上楼着“火云洞”三字。洞前空地上一伙小妖正在舞枪弄棒玩耍。土地、山神作揖打拱道:“大圣,便是此处,小神告辞了!”行者鄙夷:“这两个东西怎的这般怕那厮!”偏不放他们走,道:“先去替老孙打门溺战再走!”两神央求:“大圣,你来了走了,如那山涧水似的;我等却是那崖头松,动弹不了!
  万一圣婴大王——不不不,那红孩儿怪..”行者冷笑:“倒想得长远!”
  眼一瞪:“快去叫阵,不然兜腚打出屎来!”
  二神吓得脸煞白,只好战战兢兢上前。众小妖见了他俩竟欢呼雀跃,一拥而上,揪胡子、扯衣裳、搂腰肢、拍肩膀,嘻嘻哈哈闹个不停。这厢大圣叹气道:“你瞧瞧,你瞧瞧!整个儿官匪一家了,还有救!”八戒道:“喷喷,真是!”见群妖和土地、山神闹得一塌糊涂,毫无戒备,心痒道:老猪正好立功!发一声喊,挥耙杀过去!众妖见冒出个长嘴大耳凶和尚,乱纷纷逃回洞府,恍当关上大门。二神趁机溜了。
  且说红孩儿捉了唐僧,正盘算是蒸是煮或煎或烤,忽听小妖乱嚷着涌进洞府,关门闭户,如临大敌。起身去看,正撞上报信的,道:“来个猪头猪脸和尚,使个钉耙,在门外行凶..”红孩儿道:“莫伯,取披挂来!”遂结束停当,绰条火红缨儿尖枪,大开洞间迎敌。见八戒站在那厢,笑道:“只一条野彘,那猴头呢!”
  孙行者自崖岩上跳下:“侄儿,孙叔父在此,还不参礼!”红孩儿道:
  “没羞!乱攀亲戚!谁是你侄儿!”行者道:”贤侄,那是五百年前之事,那时俺在花果山称王称圣,你父是俺的狗头军师,两人拜为兄弟,好得一个脑瓜似的,因老孙在天上惹了杀身之祸,二郎神破寨之前,你父恐殃及自身,不辞而别。自此五百年没有音讯。虽如此,老孙并不怪他,‘好汉做事好汉当’,走了正好,不然也得火烧雷击大山压,受无量之苦!”红孩儿道:“这故事家父却不曾提过..”行者道:“富在深山宾客多,贫居闹市车马稀!
  老孙自被如来压在山下,名分低了,你父自然耻于提起;老孙若位列上仙,令尊一准早晚念叨,引以为荣呢!”
  红孩儿点头道:“说的也是,家父是有些嫌贫爱富..”眼圈竟有些红了。悟空纳罕道:“贤侄倒不护短——我只不解,你为何远离严慈在此自谋生计?”八戒见红孩儿低头不语,道:“师兄真不知假不知:那牛魔王不仅嫌贫爱富,还喜新厌旧哩——几年前迷上了一个有百万家产的玉面狐狸,便抛了结发妻罗刹女,去做了上门女婿。罗刹不依,找上门去,两个女子先是言语冲撞,随即撕扭在一起,脸也抓破了..后经真武大帝调解,罗刹仍为夫人,玉面美人为妾,牛魔王两头照看,才作罢。依老猪揣摩,家里乱得一团麻似的,红孩儿这小可怜儿还呆得住,少不得出外流浪,羁留荒山,当起妖精来了!”
  红孩儿怒道:“你这夯货,面丑心浪,专爱打听这些绊闻艳事。吃我一枪!”八戒也不示弱,舞耙迎上。两个叮叮当当战了几个回合。红孩儿侧身让过钉耙,使枪拍了八戒脊背一下,八戒跌个嘴啃泥。小妖拥上便捆八戒。
  行者欲上前抢救,却被红孩儿迎头喷了一团烈火,忙念避火咒,跳到半空,低头看,八戒已被小妖捆成粽子一般,吆吆喝喝抬起,压得杠子弯月似的,颤颤回洞府。
  行者无心再战,回松林寻着沙僧,说八戒遭擒之事。沙僧道:“帅兄是经过大风大浪的,怎在这小河沟里翻了船!”行者道:“老孙不怕水,却愁火!”沙僧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火来——”行者道:“火来水淹,准不晓得!我只恐这壁厢去请龙王,那红孩儿毛手毛脚把师父煮了蒸了!故此踌躇。”沙僧垂泪道:“只怕这一手,好歹救师父出来,不然前功尽弃也!”
  行者道:“老孙不在乎甚前功后功,只怕唐三藏叫那泼赖吃了,显得俺老孙忒无能!”急中生智,“悟净,你见过西海龙王敖闰没有?”沙僧道:“在天庭见过几回,莫不是让我变成他的模样?”行者道:“正是!”沙僧念动真言,挣了几挣,变化成龙上形相。行者看看道:“形似伸非也!——你想那西海龙王,居水晶宫,着储黄袍,臣仆如云,一呼百诺,因此踌躇满志,做视王侯。而师弟眼神空洞、举止猥琐,不似呼风唤雨之辈。”
  沙僧讷讷道:“这几年名为和尚实为奴才,却也惯了,怎么也神气不起来。”行者道:“谁道咱们是奴才?你自个儿想当!虽常干些侍候人的活儿,心却不能低。更不能曲意逢迎、仗势欺人。倘这般下去,别说修成罗汉,便是成了菩萨,又有何意趣!像俺老孙,有话就说,有火便发,是法护持,是魔剪灭。不欺弱、不媚上,光明正大,但坦荡荡,无论在朝在野,都活得痛痛快快,轻松自在!”
  沙僧满脸通红,只道:“师兄说的是!”分明有些不悦。行者叹口气道:
  “良药苦口,忠言逆耳,俺姑且说你姑且听罢了!——还是救人要紧,待俺助你一助!”遂扳住沙僧肩头,将火眼金睛神光运入沙僧目中。再看“敖闰”
  神态,果然有了傲据之气、帝王之态。行者道:“好了,好了!能撑一两个时辰。咱们蒙那妖怪去!”
  行者便打门,引出红孩几,那怪抬头看见云端中“敖国”,心惊道:“大圣好大面子,顷刻之间便请来了龙王相助!”行者笑道:“四海龙王是我仆役,一声召唤便赶来效力!”红孩儿暗忖:“我能使唤山神土地已觉不凡,这猴头却能差遣龙王,须索小心行事!”开笑口道:“这六百里号山不旱不涝,风调雨顺,不知叔父请龙王来做甚?”行者笑道:“止火云洞缺水也!”
  红孩儿心里骂一声“天杀的泼猴!”,笑盈盈道:“叔父别忘了唐师爷、猪师叔还在我家做客哩!”行者也是临急了抱佛脚,叫沙僧变成敖闰吓唬红孩儿,见他这般说也随机应变:“侄儿是聪明人,你把师父、师弟还我,俺叫敖闰回家如何?”
  红孩儿把个小脑瓜摇得货郎鼓似的,“唐三藏是小侄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擒来的,岂能轻易还你?”行者动怒:”既如此,敖闰听令!”
  沙僧便在云头上应一声,装模装样要降雨似的,红孩儿见“敖闰”龙目圆瞪,神光逼人,先自胆怯了,急叫道:“孙叔父息怒!从长计议!”行者喝道:“男爷们家,有话就说,有屁就放,怎么扭扭捏捏大闺女一般!”红孩儿便躬身揖礼,“小侄久闻叔父大名,今日便求你帮忙保个媒,亲事成了,小侄立马放人,如何?”行者笑道:“这事容易!老孙也是过来人了,休言提亲,便是什么纳采、问名、纳吉、纳徽,请期之类,也都知晓!不知侄儿相中是哪庄的姑娘?”毕竟不知红孩儿说出谁家女子,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