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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五


  “我和他原来同在一个幼儿园。他认出了我。这个答案你满意了吧?”

  唐晓低下了头,可是她仍旧有点不甘心地小声说:

  “那你们可以聊的很多啦。一同回忆了很多小时候的事吧。”她试探着。

  我终于被激怒了,竟对着唐晓大喊起来:

  我讨厌他这个人。从小就讨厌,一直讨厌。”我又冲着唐晓发火了。唐晓吓了一跳,她慢慢地从我的视线里退了出去。

  睡觉的时候,唐晓在我的耳朵旁边用低哑的声音悄悄说:

  “姐姐,我有一个美好的梦,——我多么希望有一天纪言能爱上我。”我月光下,看见一张何其明艳的脸,我的表妹如此坦然地爱着一个人,使她整个人都带上了那少女诱人的倾情。

  “唐晓,这和我没关系。”我忍耐地说,翻身背向着唐晓。我亲爱的表妹,请你原谅我,我不能思考和纪言有关系的事情,因为他是纪言。我现在夜夜都有梦,夜夜都是恶梦:荡来荡去的秋千,愤怒的男孩,血泊里的女孩,惊魂未定,不能停止奔跑的我。

  14.从恶的绘画(上)

  秋天到了的时候我很喜欢背着我的画板出去写生。这是我这么多年来一直没有放弃的事业。在这些年的成长中,我不断放弃了自己心爱的东西,舞蹈,歌唱。

  我的右腿从6岁那年起,就总是摆脱不了疼痛的困扰,无论我在做什么,腿都会无缘故地痛起来,那个时候如果我在跳舞,我就不得不停下来,有的时候我非常地不甘心,就强忍着疼痛,仍旧继续跳,而作为一种对我的任性的回报,我忽然地倒在了舞台上,勾着的头颅,

  弯折的脖颈,像一只受伤的天鹅一般惨烈地跌倒在地。我离开了小学的舞蹈队,那天我握着我那如蝉翼,如鸟羽一般细致美好的舞蹈衣,握着我那绣花缎面的舞蹈鞋,从那个满是镜子,充满阳光的房间里离开。

  “姐姐,你真的要离开这里吗?”穿着一身公主裙,芭蕾舞鞋的唐晓从舞蹈室追出来,在我的身后问。她不知道她的姐姐现在像个只有一条腿的残废。我的腿这时候又疼了起来。我就佯装着在轻轻松松地跳方格一般一蹦一跳地回家,不对唐晓说任何话。

  我也不能唱歌。因为我总是感到喘不过气来,被压迫,被抓着,被勒着——我的心脏总是疼。我从麦克风那膨胀了的声音里感觉到了自己的颤抖,我像夹着尾巴逃命的动物一样狼狈地从灯影绰绰的舞台上跑下来。那天我穿着白色公主裙,头上歪戴着的发箍上有一朵白色的绢制玫瑰,我旁边的合唱伙伴是穿着粉色公主裙,发箍上是淡粉色玫瑰的唐晓。我仓惶地逃下台来,喘着粗气,留下唐晓在台上不知所措地站着。然而她很快还是明白过来,她命令自己镇定下来,恢复了那种表演化的开心表情,继续唱完了那首歌。唐晓有天生的一副好嗓子,我喜欢她的声音,她的声音是那样的平缓和流畅。那次尽管由于我的失常,我们的节目没有获奖,可是唐晓还是当选了“最佳小歌手”。从此她总是参加小学、中学、大学的歌唱组,直到大学的时候她离开了歌唱组,和鼓手,Bass手等一干人组成了小小的乐队。坦白地说,我从没对唐晓的歌唱表演表示过任何支持或者关怀。我从来不去看她的表演,我总是坐在我的落地大窗帘的房间里画画。我喜欢画我的窗帘,或者面对着黄昏的窗子。我把颜料铺张地散落在地上,我是赤着脚的,毫不介意地走在颜料上,那颜料被我的脚压着,直到那些喷薄而出的颜色浸染了我的脚,脚踝,甚至我垂下去的裙子。我就仿佛是在最斑斓的湖面起舞。

  不过其实我还是在默默地关心着唐晓的成绩,我知道她屡屡获奖,然而她总是担心伤害了我,她从来不把奖状拿出来,更加不会贴在我们的房间的墙壁上大肆炫耀,她知道歌唱对我来说是一个被毁坏了的愿望。所以我最迷恋的一类歌声绝不是唐晓这样完满圆润的,我喜欢的是撕破的千疮百孔的声音。我是多么迷恋Sopor

  Aternus那哀艳而性别不明的声音,像升腾的玫瑰花一样萦绕在四周。每每作画的时候我喜欢在封闭的房间里放她的歌,No one is

  there。是的,没有人在,我永远看护着我那可贵的孤独。

  14.从恶的绘画(下)

  我唯一能做的是去画,趁我的手还没有坏掉。可是我没有认真参加过几天美术班。小学的时候还好,一群喜欢绘画的小朋友围坐在一起,抱着一本纸张考究的绘画本子认认真真地画啊画。我的简笔画被放在教室门口的宣传栏里——一只小巧的、脉脉含情的动物,或者一簇艳丽夺目的花草,我还常喜欢画秋千,蓝色,晃晃悠悠,不得安宁,六神无主的秋千。这嵌着我永久的伤痛的东西看起来总是格外动人。可是到了初中的时候,美术组的老师非常不喜欢我。他带我们去写生,那是一座文静的教堂,充满了母性的温存——

  由于信奉的是圣母

  玛丽亚,天主教堂总是如是。大家都觉得这座教堂非常高大雄伟,要在画面上极尽所能地表现教堂的美好。只有我,不喜欢这教堂。确切地说,我是不喜欢所有的教堂,我畏惧它们,它们在我这里等同于施了魔法的古堡。我仍旧记得西更道街的小教堂,踮着小脚步行的大群老女人当中夹着一个段小沐。她的工于心计的赤裸裸的眼睛,她的被毒汁液泡得又紫又大的脑袋。她悠悠地走在她们当中,她们都坦荡荡地念着咒语,咒语仿佛一阵烧着的尘灰一样吹进我的耳朵里。一层一层地裹住我的耳朵,像一团重新点燃的火,灼伤了我的耳朵。让它们再也听不见这世界上美好的声音,全是咒语,全是咒语。所以我不肯画那教堂,我不乐意描绘它假装的安和宁静。那个下午我围着教堂团团转,爬过很多尖耸的荆棘,我来到了教堂的背面。这是罕有人来的地方,它的样子使我感到很吃惊。这是一座哥特式的德国建筑,是落城曾作为德国的殖民地留下来的古老建筑。它的背面,有着截然不同于正面的模样。是一块又一块尖利的石头垒起来的,它们结合成一面陡峭的墙,一层又一层,青灰色,像天寒地冻里种下的冰刀一样刺骨。我看着它们,透不过气来。可是我却感到了快意,是的,快意。我认为我找到了,或者戳穿了,这才是教堂真实的模样,它充满了邪气,魔鬼霸占了的本初的模样。我喜欢这教堂,因为它正是我憎恶中的形象,它暗合了我内心对教堂的想象。天已经黑下来,这一带没有灯光,这时候的教堂背面是可怖可憎的。我席地而坐,把画板放在杂草丛生的灌木丛里,我打算画下来,这剥去了伪善面容的教堂。很显然,那次写生只有我交了和大家截然不同的作品。大家的是微红色砖砌的,祥光普照的教堂,洒满夕阳的地面,连来祈祷的人们的影子都笔直而虔诚。可是我的8开的画纸上却是一堆结结实实垒砌起来的石头,它们是暗灰色没有罅隙的,像魔鬼那布满皱褶的脸一样的龌龊。教堂前面的草是沉沉的黑色,这黑色把它们都压弯了,就要不堪忍受了,仿佛每棵草都发出清脆的断裂声。美术老师怔怔地看着我的画,他怎么也不相信我画的是这座教堂,他以为我逃去画了别的景物,比方说荒山,野坟。他非常生气,撕碎了我的画,他说绘画应该体现大自然和生活中的美,却不是要见到我画的这种丑恶而充满邪气的东西。第二天我又被罚去画教堂。在我已经知道教堂的丑陋的背面之后,我再面对它那个纸面画一样温和而脆弱的正面,我感到轻蔑,它就像皮影戏里的一个一戳就破的小角色。第二次的画我仍旧没有画它的正面,我还是画了那些耸立的石头,我把它们画得更加令人厌恶。我的美术老师大怒,他说,你跑去哪里画了?这是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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