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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九


  在我湿漉漉的记忆里,我一直想弄清楚为什么我还有来宁还有朵拉,我们为什么会纠集在一起。来宁说,因为孤独,可是在这个世界上谁不孤独呢?突然想起一个叫江心的诗人说过的一段话。在我十九岁的时候告别了朵拉和来宁,来到这个陌生的城市,我推开一扇门,坐在一张大桌子的后面,窗外从此是让我窒息的平静和绿色。对面的诗人江心说,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人越活越孤独,外面的世界和屋中一样,到处都是墙壁,只有人的感情还悄悄的活着,不时的穿过铁蒺藜的中间地带,向外爬去。

  藤蔓本身有时也是一条道路。

  我在陌生城市的天空下走路,有时候抬头看看天空,隐约听见了来宁的声音,他说,天很蓝。

  天很蓝吗?天一点都不蓝,大一的秋天,我一个人步行穿越这个城市的东西两区,当我躺在一片金色的草坪上呆呆的看着天空时,突然看见了来宁那张脸。

  我听见来宁说,来,米格,握紧我的手。

  我听见来宁说,来,米格,这样暖和一点,一切就都好了。

  这一年,我把自己的头发染了,招摇过市,背着一只蓝色的书包横在马路上吃冰淇淋。

  我是来宁。

  JOM把我从教室里拖出来。我一点都不害怕,他们大嚷着我偷了他们的单车。这是第几次了,第三次了吗?我何止偷了他们的单车,我还用弹弓打碎了他们每家一片玻璃。

  我和他们拼,可是他们那么多人,我根本就打不过。一个拳头冲过来,我的眼睛就充满血红的黑色,这黑色里我看见朵拉,还有米格,我离不开的两个人。朵拉,我需要她的怀抱和嘴唇,米格,我需要在很黑很黑的夜里和他说话,烟火一直清醒着,我们也是。可是,朵拉还有米格你们现在在哪里呢?

  我听见骨头的脆响。我感觉自己正在滑向一个深渊,暗无天日,十七岁的冬天,我的心被人随意的揉成一团扔进纸篓。最后我屈辱的眼泪无声无息的从眼睛里滑出来,可是没有人看见,也没有人知道,长而纠缠的头发被眼泪濡湿。

  其中一个小子揪住我的头发,骂我是杀人犯的杂种。

  一直沉默的我突然爆发出的力量把所有人都吓住了,我从小腿里拔出一把匕首,我狂乱而迷离的眼睛从凌乱的头发里呈现出来,他们从地上爬起来,迅速跑掉。

  老班是这个时候出现的。

  她阴沉着脸让我跟她去办公室。

  她要开除我。

  她要给我妈挂电话,我过去按住她拔电话的手。她被我气的脸色煞白。她用女人最尖厉刻薄的话来挖苦我。我在这个时候想到了我妈,还有那个死鬼。

  是死鬼害了我妈,也害了我。

  我小的时候就问我妈,我说,妈,我怎么没有爸爸?

  我妈说我爸是个死鬼。梦醒来我经常一身冷汗,在阴影里长大的孩子,我不喜欢说话,但我喜欢张扬,有一天,我站到镜子前,当我发现自己的样子越发越倾向于死鬼年轻时的棱角分明和白皙英俊时,我好像走进了爸爸的世界。

  妈妈说那是那一年樱花开得最绚烂的季节。

  我在她的肚子里已有几个月了。可是我的爸爸还不肯和妈妈结婚,他在两个女人之间俳徊着,外公招爸爸来,训斥了他的不负责任,爸爸喝醉了酒,不知道怎么搞的用匕首结束了外公的生命。

  那鲜血一直溅到今天,我有时抽抽鼻子就能闻到自己身上的血腥味。我爸爸杀了我外公之后扬长而去,他的双手还沾着鲜血就走向另外一个女人。

  后来,我爸爸就被警察抓起来了,然后在一个星期天的早晨莫名其妙的死去。那天正好我来到这个世界上。妈妈说我出生的前一天夜里刮了很大风也下了很大的雨,那一夜里,几乎所有的樱花都落了,落在肮脏滑腻的小巷石板上,像铺了一层淡淡的血液,一直蔓延到巷子口。

  妈妈说这些时总是很平静。

  我就只有一个妈妈了,我不想任何人伤害她,老班再逼我,我没有退路了,只有死给她看。

  我是朵拉。

  十七岁像一个漫长的黑夜,我提着灰色的裙子走进去。就再也走不出来,那两个让人刻骨铭心的男孩子,现在我还记得米格绝望孤独的眼神,来宁凌乱而纠缠的长发,而我是一个伤感的女孩子。

  我原来一直以为米格是坐在高高的远处。

  那个有时反带着鸭舌帽的男孩,在来宁用单车带着我走远的时候,我看见他孤立无援的站在风中,紧紧的望着我们,我搂紧来宁,他就不会再回头,他就不会看见我们身后的米格。

  有时候我闭上眼睛,希望搂住的不是来宁,而是米格。在我家巷子口,我被来宁吻住,他宽大湿润的手掌揽住我的腰,我们在黑暗的樱树下,在冬天挂满了雪花的樱树下,来宁把我弄疼,他像一头小兽一样把我的嘴唇咬破,温暖的鲜血沾满了我和来宁的牙齿,在那些颠狂迷乱的日子,我看见了黑暗中闪动的身影,他静静的站在巷子口。

  那一刻,我终于感悟到自己的沉沦。

  我拒绝了来宁的吻,我从他的怀抱里跳出来。我的双手紧攥着我的美丽的灰裙子的下摆,我想告诉来宁,我们在伤害一个无辜的男孩,可是我没有,我张了张嘴,说,来宁,我要回家了。

  我转身拿起放在车笼里那叠复习资料,抱在怀里往家门走去,来宁突然呼啸着从后面追上来,他把我抱起来,黑暗中我看见他的眼睛,凶狠而忧郁。他坚硬的怀抱把我一点点攥紧,一点点融化。怀里的那叠复习资料仿佛春天里的樱花,它们在黑暗里飞翔,一副找不到方向,没有将来的样子。我听见了它们哗哗坠落的声音,它们一直在我梦里出现,一再一再的。

  来宁把我顶在冰冷的墙上,我突然感受到绝望,一半是坚硬的温柔,一半是坚硬的冰冷。我的泪滑在脸上,一直流到来宁的胸前,他宽大潮湿的手贴近我的肌肤,我微微的颤动了一下。来宁的声音好像从喉咙里挤出来的,他含混不清的说,安静,然后那只手开始在我的身体上游走,一直到来宁发出一声战栗的低吼。

  那时不断有石子从巷子口抛来,它们叮叮当当的落在我们的脚下,来宁回头去看,巷子口那道白色的人影一闪而逝。

  来宁帮我捡起地上的复习资料,然后往我的怀里一塞,这一次是我看着他推着车歪歪斜斜的走到黑暗中去。

  我是米格。

  十七岁的冬天,大雪覆盖了我的记忆。

  我和来宁,静静的坐在高高的栏杆上。我们现在没有了单车。朵拉依然漂亮而可爱,来宁依然干净而英俊,可是我没有了单车。来宁现在已经伤痕累累。他说他昨天晚上送朵拉回家被人用石子打破了额头。

  来宁的话说那里顿了顿,那双眼睛直视着我。

  我从高高的栏杆上跳下来。操场上仍然有人在玩蓝球。篮球敲在地上扑通扑通的声音好像我的心跳,向前走,不顾一切。我听见身后下落后沉重的落地声。

  我说,来宁,冬天快完事了吧!

  来宁说,米格,没呢,还没完事,我们去学跆拳道吧。

  我抱紧自己,有一阵风吹过,我听见了声音。来宁,来宁,我们为什么要学跆拳道呢?

  来宁去理了他长而纠缠的头发。

  朵拉见到来宁时惊讶的微笑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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