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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二大拄着木拐摸出朝山坡上走的路。“山闻着老香哩!”他对铁脑妈说:“松树油的香气。哟,衣服咋挂烂了?絮都露出来了。”他对铁脑妈笑笑:“葡萄给我絮的这件袄有三斤絮哩!”铁脑妈说:“她那手可笨,骂多少回才把针脚藏没了。”二大一只废了的脚在地上拖,他一点一点上到坡上,手四处摸,鼻子用力吸气,摸到一个松果。他用那只好手在松果里抠,把抠出的松子倒在棉袄前襟里,用前面的几颗牙磕着,吃着。他对铁脑妈说:“别看我只剩这八颗牙,啥都吃得动。昨晚葡萄送了根酱猪尾巴,我也吃了两节子。吃不了多少喽,一天也就一个馍。不知饥呀。”铁脑妈说:“刚嫁到你家,你一顿敢吃五个馍。”他说:“闻着象要下雪呢。风一股潮热气。葡萄回回来都带些草,把我褥子添厚些,下雪也不怕它。”他对铁脑妈笑一下,是怕她不放心的那种笑。

  有时就是二大一人说,铁脑妈光听。他说:“外头雪深着哩,这庙门矮,都叫雪堵了门了。葡萄不叫我出去了。她说等雪化了,地干干再出去。不出去可闷呀。二十年都把我闷坏了。那时我把葡萄买回家你说啥来?你说:买回了“百石粮”来了。你说把她喂大,不得一百石粮呀?“二大笑得咳嗽起来,伸出一个手指头:“你那嘴,老不饶人呀。葡萄象你闺女。”

  也有一阵子,二大光偏着头,听铁脑妈说话。她说:“你把咱两个孩子都送出去念书,咱老了指谁种地、盘店呀?送一个出去就得二十亩地的粮去供,送两个出去,咱地也白种了。读书恁好,你爹咋不叫你去读,叫你哥去读?读得害痨病死外头了!”

  还有些时候,二大和铁脑妈拌起嘴来。二大咧着歪到一边的嘴,和铁脑妈说:“咋就不能教葡萄两个字儿?这闺女我领来,就是半个媳妇半个儿子,你看她多能?字儿念一遍就中。”铁脑妈说:“羊屎蛋儿插鸡毛,能豆儿飞上天了!看她能的,把你二儿子也给能她那去。”二大坐在矮庙里,一只好手一只废手都伸在一个小炭炉上。他不和铁脑妈争了。他也看出二儿子喜欢和葡萄疯。他摸索到火钳子,夹一块炭,添到炭炉里,闻到新炭燃着的香味,给这香味一打岔,他也就和铁脑妈说到旁的事情上去了。他说:“那时咱俩来过这儿,对吧?你说,这庙咋恁矮?谁进得去?你看我不就进来了?这不是黄大仙的庙,是侏儒庙。过去这有个侏儒圣人,死前在这山坡上修行修了十年。侏儒们年来这儿,祭拜祭拜他。葡萄和少勇的孩子,就让侏儒们养活着哩。葡萄和我说,明年收罢麦,挺就来了,来了就能叫我看看。挺有二十三岁了。”

  雪化了,二大蹲在庙门口,闻着雪水给太阳带上天的气味。他眼前不是昏黑了,是太阳照着雪,雪又照着太阳上的一大片白光。冰冷的空气进到鼻子里,辣辣的,沾在嘴唇上,也是辣的,二大眼泪都给辣出来了。他便对铁脑妈说:“没风也恁冷,眼珠子都冻疼了。这瘫了的半边都跟有小针扎似的,可带劲。咱那闺女最好吃树上挂的冰柱子。玛瑙有二十多年没见了,你也别怪她。她回来干啥?没娘家人了。”

  他摸到矮庙房檐上吊下的一根根冰挂,折下一根,放在嘴里慢慢地唆。他见四十岁的铁脑妈伸手过来,要夺下那根冰挂,他一躲,说:“那脏啥脏?庙上的雪水,甜滋滋的。”二大看着四周的白色光亮,拄着木棍往前走。他的步子在冻成脆壳的雪地上是两点,一杠,两点,一杠……点是他的木拐和右脚留下的,杠是他那只瘫了的脚划下的。他给雪憋在矮庙里足足两天两夜,这时他拉长了身板站立,行走,喘气。上坡时,他上两步,下一步,他干脆扔下木拐,连手带脚往上爬。不一会摸到树枝了,他拽着树枝把自己一点点拖上去。到了他身上从里往外冒热蒸气时,他手、脚、脸全木了。他张开木了的嘴唇,和铁脑妈呵呵地笑,说:“还中吧?还爬得动。”他坐下来,从腰里掏出一个油纸包。四十六岁的铁脑妈看着那油纸在他木头似的手指头间胡乱抖动,说:“叫我来吧,你那手不中……”没说完,他把纸包打开了。这时挨着他坐的是从西安回来时的铁脑妈,穿件黑衫子,腋下掖块白手帕。脚上穿的是双黑皮鞋,专给缠小脚女人做的。他说:“葡萄带的腌猪尾巴、猪奶子,还剩这些,她说是史老六给的,就是孩子们叫老舅的史老六。他叫葡萄送给我尝尝。他儿子摆了熟肉摊子,偷偷到火车站卖给火车上的人,说是不叫大伙做小生意哩。这猪奶子下酒是好东西。”

  二大和铁脑妈说着话,木头似的手抓起猪尾巴往木头似的嘴上送。猪尾巴太滑,又冻硬了,从手上跑出去。他赶紧伸手去摸,把腿上的油纸包翻在雪里。脆脆的雪面上,几十个猪奶头滴溜溜地滚了出去。

  他一条腿跪着,在雪地上摸过去,摸过来,对铁脑妈说:“那它还敢跑哪去?这坡坡上哪一块石头哪一棵树不认识我?”穿黑衫子的铁脑妈恼他笑他,由他去满地找猪尾巴、猪奶头。他把猪尾巴找回来,对铁脑妈笑笑。他想起来,这是她在他身边的最后一刻。日本飞机擦着火车的顶飞过去。这时的二大明白只要它们再飞回来,就要把铁脑妈带走。火车停下来,人都往门口堵,一个人吼叫:“大家不要挤,挤一块疏散个球啊?!让日本飞机的炸弹一炸炸一窝!二大紧拽着铁脑妈的手。叫她别怕,别慌。二大从猪尾巴上撕下一块冻硬的肥肉,紧紧咬在他四颗门牙上。”

  他闻到什么陌生气味了。他仰起脸对铁脑妈说:“看着是头狸子。”他觉着四只爪子慢慢往他跟前来。他说:“比狸子可大多了。”他说话时,那四只爪往后一撤。二大对铁脑妈笑笑说:“咦,这货!我不怕它,它还怕我哩。”他把手上的大半根猪尾巴向它伸过去。他觉着它想上来叼走猪尾巴,又疑神疑鬼。二大又向前伸伸手。他说:“我看它是只小豹子。听人说这山沟里有小豹子,从来都没叫咱碰上过,这回叫我碰上了。小豹子长得可漂亮,金毛黑斑,两眼跟油灯似的。

  二大不知道他面前这只野兽就是一只豹子,不过是黄土色的皮毛,披一个深黄脊背。这儿的豹子都不带花斑。它两只眼在阳光和雪光里没什么颜色,只有两根细细的黑眼仁。这时它鼻子快挨上猪尾巴的一头了。它看猪尾巴在白毛老兽的爪子里颤悠悠的,它用力吸吸鼻子,闻闻它有毒没有。它猛一张口,叼住猪尾巴,脖子甩鞭那样一甩。

  二大的手感觉到它的饥饿和凶猛。“这生货!”二大笑着,脸朝向小豹子的方向,“和我抢啥抢?我不是给它了吗?这货要是大肚汉可完了,我这老皮老骨头,可没啥吃头。”他脸还对着小豹子,知道它两口就把猪尾巴嚼了,吞肚里了。在吃猪尾巴前,小豹子一颗一颗地找到滚了一地的猪奶头。它找一颗吃一颗,猪奶头还没挨着它的牙就下了肚。它一面找一面就朝这个蹲卧在树下的白毛老兽近来。

  “它还看着我,就跟我有啥不叫它吃似的。”二大和铁脑妈说。“它还真是个大肚汉。大肚汉就没啥挑拣喽,也顾不着嫌我的老皮老肉喽。”二大伸出手,对小豹子招了招。他知道它走了过来,身子绷紧,屁股比上身高,下巴快贴着地面了,和一只野猫逮鸟似的。他闻着小豹子身上的野气,那股热哄哄的兽味堵了二大的鼻子和嗓子。它冰冷的鼻子上来了,在二大的指头上吸气、呼气。过一会,那带刺儿的舌头也上来了,舔着二大的手指。二大摊开手心,让它想舔就多舔舔。

  “这货,先从手指头啃起哩!”二大摸到小豹子厚厚的嘴唇,又长又硬的胡须。他还是和铁脑妈在说话:“它要是从我手指头慢慢啃,那我还得有一阵子才能跟你去。”小豹子不在乎他说话,把他手心舔得又热又痒。二大抽回手,解开棉袄纽扣,一面说:“叫我把袄脱下,别叫它把恁好的袄毁了。葡萄给絮了三斤絮呢,让它撕撕全糟蹋了。脱下来,光叫它把我这老皮肉老骨头撕撕吃。葡萄找我,找着这件袄,还能再拆拆缝件别的东西。”二大这时已解开棉袄的最下面一颗纽扣。他笑着,指着小豹子说:“看它,急着哩!有啥急呀,我还能飞不成?”

  脱了棉袄的二大拍拍胸脯,朝小豹子招手。他觉得它懂了他的意思,往他喉咙前凑近。忽然,小豹子头一低,用毛茸茸的脑门在二大长满白胡须的下巴上蹭了蹭。二大明白了。这是个孤儿,没了父母。他猜它最多一岁半。人到处造田,伐树,豹子们快死绝了。

  后来二大常到这里来坐坐。不过小豹子再没来过。一天又下了雪。是春雪,下得暖洋洋湿乎乎的。葡萄这天来带的是一只烧鸡,告诉二大是谢小荷送的。二大把鸡头、鸡屁股、鸡骨头都放在庙门口。早上门口干干净净,骨头渣也没剩下。

  二大对铁脑妈说:“这货老饥呀。鸡才多大?都给了它也不够它塞牙缝。可它就是不来啃我这老骨头。它看着我个子比它大,不知道我是个啥东西,好啃不好啃。”

  草出芽了,二大钻出庙门就闻到风也是青的。他在矮庙门口走了几步,闻到小豹子在不远的树后面朝他鼓起金眼珠子。天还不全亮,小豹子的眼在这时最大、最有神。

  二大不知道前一天晚上,葡萄下的套子上绑了一节猪肠子,是她从史老舅那里要来的。小豹子被套住了。

  二大觉出小豹有了什么事。他顺它的味道摸着走。葡萄从那天在雪地上看到小豹子的足迹就开始下套子。她在套子上放的馍、红薯从来没让小豹子上套。她这才从史老舅那里求来了猪肠子。二大闻着闻着,就明白小豹子伤了,血还在冒,血腥气是红的,混进青的风里。他摸到小豹子跟前,伸出那只废了的手。他说:“啃就叫它啃了吧。长我身上也没啥用。”他的废手碰到了小豹子的嘴。过了好久,他发现他的废手还长在他胳膊上。他笑笑说:“看这货,还嫌俺这手不是活肉哩!”他的好手摸着摸着,找到了那个套。他摸了好久,又想了好久,明白这是葡萄下的套。是他教她下的。一个手解这套不容易。那废手万一帮忙帮错,会把他自己套里头。他对铁脑妈说:“上回人家没把我啃了。我这回也把人家放生。放了生它要啃我,那就是天意。”

  知青们开始考大学时,史春喜被隔离审查了。不久他给调回史屯,打成了“四个帮”在这个县的爪牙。史屯街上的旧标语败了色,让人撕了上茅房了。新标语又贴了一天一地,说是支持邓小平同志回到党中央。赶集时,一个人上来买葡萄的柿饼。对她说:“你们这儿真是消息不灵,咋还贴华国锋的相片?他已经给打下去了。”葡萄捋一把花白的卷头发,说:“噢,又打上啦。”

  他出了一身汗,把大袄脱下来,接着去拆那套子。太阳上到头顶了,他才把套子解开。他朝小豹子归山的方向偏着脸。再摸摸,套上夹着小豹子两根断了的爪子。血腥气慢慢散了。他说:“这货,也废了只手。”

  春天下了第一场雨。矮庙周围的黄土上印着一个野兽的足迹,那足迹缺两根左前爪指。野兽的足迹绕着矮庙一圈又一圈。二大从来不知道小豹子常常围着矮庙打转,有时还会长啸两声。

  一直到好多年后,人们在河滩地上种了牡丹花,年年有日本和南洋的客人回来观赏,那个缺两根爪子的豹子还会来这一带。那时它是老豹子了,来找那个救过它、喂过它、已不在世的白毛老兽。

  这还是刚送二大上山的夜里。葡萄和李秀梅忙了一夜,在窖子一头封了堵墙,把二大住的屋封在里头。只要把那墙捅开,里面的屋还好好的。第二天下午葡萄种了一天麦,快黄昏回家煮了一锅稠汤,汤里搅进去四面大麦面,还剁了两个大红薯进去。她把汤盛到黄狗的瓦盆里,想想,又去厨房端出一个小茶缸,里面有点她一直舍不得吃的大油,哈得发黄了。她用筷子挑出一团大油,放进狗食盆。她看着那团油在滚烫的汤里一眨眼化成一大一小两个油珠子。可能吃出什么香味呢?她又挖出一团。汤的热气把大油的哈味蒸起来了,黄狗在喂奶,这时哼哼一声。她把缸子里发黑的大油底子都刮下来,搁进狗食盆,汤面上浮了一层黄黄黑黑的油珠儿,她这才用棒子搅了搅,一边叫:“黄狗!喝汤来。”黄狗站了一次,没站起来,让吊在奶头上的四个狗娃坠了下去。它眼睛半眯,回头舔舔一个狗娃,再舔舔另一个。黄狗有张坐月子媳妇的脸,眼睛甜着呢,舌头软着呢。葡萄看呆了。

  民兵们天黑前要来把黄狗拉走。他们说是这样说,真想干的事是搜出个人来。搜出个人来他们就把黄狗的命饶下了。黄狗什么也不明白,以为这天黄昏和昨天黄昏没什么两样,就多了一盆漂着大油的面汤。它喝得“咕嗒咕嗒”地响,尾巴在领情又在得意。

  喝了汤,黄狗就要回它娃子那儿去。葡萄说:“黄狗。”

  黄狗站下来,回头看着她。葡萄说:“黄狗,过来。”它摇摇尾,不动。葡萄把声音放得凶狠,嗓门憋粗,吼道:“黄狗!”

  黄狗慢慢地走过来。她脚边搁着绳,大拇指那么粗的绳。黄狗眼睛学信得过她,身子信不过了,劲留在后头,眨眼就窜开的架式。它尾巴又开始变粗,动也不动地拖在身后。她对自己说:别去看它。它会装孬着呢。她手抓起绳子,可是动不了。她又对自己说:甭可怜它,可怜它干啥?也用不着它看院子了,多张嘴要喂。她的手还是抬不动,黄狗突声细气地哼起来。她要自己想开,黄狗正喂奶,一天要吃三两粮,没了它,省下粮给二大吃。她想着,就把黄狗的脖子拴上绳了。黄狗一挣,绳套锁死在脖子上。

  天黑下来,民兵们进了葡萄的院子。葡萄站在桐树下,一句话不说。狗给绑在磨棚门口。他们搜了屋里屋外,又搜了红薯窖。然后拖着发疯一样嚎叫的黄狗走了。

  四个狗娃跌跌撞撞地往窝外爬,嘴里都是奶声奶气的呻吟,想知道它们的娘为什么叫那么惨。

  民兵们把黄狗煮成一锅好肉,打了几斤红薯酒,吃喝了大半夜,都说这时吃狗肉吃对了时节。马上要入冬,吃狗肉等于给他们添了件小棉袄。他们把黄狗的皮送给县革委员的史主任,皮是好皮,生了狗娃,刚换毛,暖和过老羊皮。等狗肉在他们身上生起火时,那四个小狗娃被葡萄抱到大路口上。看看谁家有奶狗娃子的老狗能拾走它们。她陪着狗娃子们坐了半上午,狗娃子冻得启程一堆,葡萄脚趾也冻麻了。见了推车挑担的人远远走过来,她就躲到路沟下面的树后面去。没有一个人停下来。他们听见狗娃子奶声奶气的叫唤只是扭头往葡萄的烂柳条筐里看一眼。葡萄看看太阳都高了,便对自己说:留下它们也养不活,一天还得熬小米汤伺候,哪来的闲功夫?哪来那么多小米!狗娃的叫唤还是跟了她一路,跟到地里,跟她回到家,跟她睡着。第二天清早,她觉得狗娃的叫声和当年挺的哭声一样,都远了。

  快下雪了,葡萄熬掉许多灯油给二大行出一件大棉袄,又赶出一双棉窝子。她想天一黑就给二大送上山去。有人在院子外头叫:“葡萄在家不在?”她听出是史老舅的声音。史老舅又喊:“葡萄要不在,老舅他还得再跑趟腿呀!”葡萄只好应了他。

  史老舅拿个油纸包,站在台阶上不下来:“葡萄,你舅老爷好吃猪尾巴,有人腌了一根给他。还有一斤猪奶子,叫他闲磨磨牙。趁着还有七、八颗牙,磨磨吧。叫他多住住,咱这儿掏个洞就能住人。就说是史老六跟他说的。”

  葡萄不接他的话,只是叫他进来坐,喝口水。

  史老舅又说:“我可没给过你舅老爷猪尾巴、猪奶子。我家又不做熟肉生意。我们都割过资本主义了,你说是不是,葡萄?”

  史老舅往门外走,说着:“不送,不送。干部们上各家打听,娃子们见的白毛老头到底啥样。大人们都说:他们见啥了?啥也没见。娃子们老腻歪,没球事干,弄个故事编编呗。”

  过了两个月,葡萄到集上卖窗花。眼看要过年,葡萄剪的窗花很好卖。谢小荷远远就和她招呼,“叫我也学学剪,葡萄姐,我这手老笨呐!”葡萄和小荷有二十年没话说了,让她一招呼,葡萄手里的剪子也乱了。

  小荷说:“这几幅卖我了!“她掏出个裂口的塑料娃娃脸钱包,在里面抠着。一会抠出一张一块钱,叠成个小方块。葡萄手伸进口袋去掏零钱。小荷尖起嗓子叫:“咋这么外气?还找啥钱哩!”葡萄叫她等着,她给她再剪一副“双龙戏珠”。小荷剁着脚取暖,一面说:“我这买了只烧鸡,你拿上。”她把一个塑料包从她包里拿出来,往葡萄脚边一放,又剁着小碎步子剁到一边去。她戴顶红毛线帽子,把脸衬得更黄。

  葡萄说:“不拿。”

  小荷看看左边看看右边:“不是给你的。给你舅老爷的。你不拿,还叫我给你送家去?”

  葡萄说:“不拿。”她嗓子软下来。

  小荷一脸都是为难,说:“看你把人都难坏了!知道你今天赶集,专门从县里买的烧鸡,没功劳有苦劳吧?”

  葡萄看着她。小荷的黄脸细看也是有眉有眼,生孩子落的斑也不那样花了。她说:“那也不拿。”

  “是给你舅老爷的。”小荷声音没了,光有气。“我爹过世前说过,他对不住你舅老爷。昨天我和春喜说了,葡萄来了个舅老爷,病害得不轻,我去送点东西给他你可不许管我。你看,他没管我。”

  葡萄说:“舅老爷走了。”

  小荷说:“不走会中?知道他走了。”

  葡萄说:“这回可不回来了。”

  小荷说:“叫我说也别回来了。这只烧鸡,算我爹给他过年吃的。”

  小荷走的时候,脸在毛线帽子里又左右扭了扭,看看冷清的集市上有没有熟人。就在谢小荷顺着史屯街的黄土路往东走时,街上的大喇叭响起来,“侉”的一声大钗,象是塌了什么,赶集卖货的人都一哆嗦。再听,那是一支乐曲,又重又慢。再一声大钗,刚才塌的这下子要一塌到底似的。街上人五脏都挪动了,也跟着崩塌。然后喇叭里有人说话了,念着一大串人名字,头御。明白事的人大声问:“谁死了?”

  五分钟以后,集上的买卖恢复了,不过买的人和卖的人都相互说一句:“刚才听见没有?周总理走了。”

  过了两小时,学生们出来了,头低得低低的,眼睛都垂下,见集上还有人卖小磨芝麻油、腌猪脸、炮仗、剪窗花,都红了眼圈说:“周总理都逝世了,你们还在这儿赶集哩!”

  街两边站着蹲着的人吸吸冻出的鼻涕,手往袄袖里拢拢,看着学生们又悲又愤地喝斥他们。他们扭头看看左边右边的人,见他们不动,还守着自己半筐鸡蛋一担挂面,蹲着或站着,他们踏实了,也不打算动了。

  又过几天,学生们把秃树枝上都挂满白纸条,白祭帐,白纸花。走过去走过来的人都低着头,耷拉下眼皮,几个二流子吹口哨,被中学生们吼了一通,灰溜溜地笑笑,没声了。史屯的不少知识青年不叫知识青年了,叫“二流子”。要在平时二流子们可不受人喝斥。不喝斥他们,他们还一天到晚到处找个谁打打,或者调戏调戏。他们中间好的都走了,让公社推荐上大学或招工了。剩的这些常常不出工、歪歪斜斜站在街边上,见了谁就低声嘀咕一阵,然后就扯开嗓子大笑。史屯人知道他们整天在讲每个史屯人的坏话;每个史屯人在他们的故事里都做着丑角。所以史屯人就说城里人太孬,把这些二流子送来祸害他们。过了半年,街上大喇叭里又出来一声塌天似的大钗。这回是朱老总。学生们把上回收回去的白纸花整理整理,再挂到叶子肥大知了闹人的树上。二流子们嘴里吹着哀乐,在街上边逛边啃着刚偷的黄瓜、西红柿,见学生们啐他们,他们就比划一些二流子动作,笑得张牙舞斥、翻跟斗打把式。

  女学生们嗓子哽吟着说:“朱老总都去世了,你们狗日的有良心没有?”

  二流子们用她们的史屯口音,嗲声细气地学舌:“朱老总都去世了,你们的良心屙屎屙出去了吗?!”

  学生们想,总有一天,要把这群货色揍烂撵出史屯去。他们在秋天终于和二流子们打了起来。那是哀乐响得最壮阔的那天。各村都接上了喇叭,都在同一个时辰响起大钗,“咣!……”这回人们觉着塌了的崩了的不是天不是地,是长在脊梁上的主心骨。他们偏着脸听广播一遍一遍讲毛主席逝世的事。他们站在窑洞外,下巴颏向一边翘,一只耳朵高一只耳朵低,听着这件大丧事。他们从早上站到中午,背躲胸含,脖子向里缩,腰在后胯在前,膝头微微打弯,他们就这样防守、躲让、一步三思,未冲锋先撤退地站着,一代一代都学会这个站相。他们这样站着,想让他们听明白什么,想让他们相信什么都难着呢。从中午又站到晚上,他们互相说:“吃了没?”“正做着汤呢。”“毛主席逝世了,听见没?”“听见了——逝世了。”

  跟着就是十月放鞭打鼓敲锣。赶集的人看中学生从这头往那头游行,小学生从那头往这头游行,他们对赶集卖东西的人吼叫:“还赶集呢!‘四人帮’都打倒了!”他们心里说:那不还得赶集。过了好一会,他们相互咬耳朵:“毛主席的媳妇江青叫打倒了。”“那不是皇娘娘吗?”“皇娘娘就不能打倒了?谁都能打倒。”“说打倒就打倒。”

  到又一个年关时,村子里的喇叭响起一声大钗,史老舅带着孙子正要出去卖卤猪头肉猪大肠猪肝。他站下来听。这回是公社知青闺女广播的丧事:刚刚平反昭雪的地委丁书记因病逝世;受全地区、全史屯公社深深敬爱的书记在受迫害的六年中患了严重疾病,终于不治长辞,……

  葡萄挑着还冒热气的豆腐走来。她想,不知是不是来过猪场的那个地委书记。她不记得他名字了,所以到末了也不敢肯定去世的是谁。她看见史老舅偏着脸,驮着背站在喇叭下面,把步子慢下来,想和他打个招呼。喇叭里哀乐和广播放完了,史老舅一抬下巴,他孙子抓起独轮车的两个车把。史老舅自己和自己大声说道:“谁死只要咱儿子不死,就得赶集。”

  葡萄在想她刚刚送二大上山的时候,是史老舅给她出了个不赖的主意。他说“咱这儿那儿不能住?掏个洞就能住人。”她把他的话听懂了。他是叫她去掏个窑。这儿土是好土,掏窑一掏就成。那比住野庙强多了,想暖和它暖,想凉快它凉。她把少勇叫回来一块在庙附近的山坡上找了个朝南的地方,掏了个土窑。少勇花了四个星期日,和葡萄把窑洞挖出来,抹上泥,又用树杆钉了个门。她把二大安排在窖里,三人在一块吃了一顿年三十扁食。这一年里,葡萄和史老舅遇上几回,每回两人都说他们自己明白的话:“住着不赖吧?——不赖。就是潮点。”“可不是。弄点石灰垫垫。”“垫上了。”“还硬朗?”“硬朗着呢。”“吃饭香不香?”“吃不多少。”

  到丁书记去世的这个年关,史屯的知识青年们全到公社办公室院子示威,绝食,砸窗子,拆门。五十个村的知青结集起来也黑了一个院子。赶集的人围上来,掺和到知青里头,打听谁把女知青给日了。知青们里站着一个女娃,穿一件军装翻出两片大红色拉链运动衫,手上夹着烟卷,指着办公室里面尖叫:“孬孙你敢出来不敢?!”

  一院子的知青喊着:“出来!出来!不然我们要点房子了!”

  这时有人脱了件破棉袄,烧上煤油,往院子中间的广播喇叭上一撂,又用打火机把一根树枝点着,伸到破棉袄上。火“轰”的一声烧起来。办公室的门开了,十多个大队书记、生产队长、民兵干部跑出来。知青们问那个红色拉链大翻领的女知青,谁糟蹋过她。她叼着烟卷,笑眯眯地挨个看着干部们,指着民兵连长说:“穿上衣裳你看着也不赖嘛。”

  民兵连长往后一窜,脸血红。女知青眼睛又移到别人身上,看着魏坡的大队书记。男知青们问:“是他不是?”

  女知青说:“差不多。”

  魏坡的大队书记急了,说:“你这浪货,你指谁就好好指,这事敢差不多?”

  民兵连长说:“再血口喷人就抓起来!”

  女知青眼睛定到民兵连长身上,说:“那就是你!”

  民兵连长说:“你脱光撇开腿,我都拾块瓦片把它盖上!我要你!”

  女知青大声喊:“就是你!”

  一院子的知青喊着要把民兵连长抓起来,交县上去。公社革委员副书记上来劝那女知青。女知青手上的烟卷火星四溅,冲着公社副书记说:“你也不是好货!”

  知青们一听,又冲着公社革委会副书记去了。这时史春喜正巧赶到。他披着旧军衣站到自来水台上,要知青们冷静,有话慢慢说,不要上坏人的当,受挑拨。

  女知青的嗓音辣子一样,叫喊:“谁是坏人?谁挑拨了?”

  史春喜拿出他最排场的宏润声音说:“我是说,不要受坏人利用……”

  知青们喊:谁是坏人?!

  史春喜的好嗓子也破烂了,叫喊道:“谁在这里闹事,谁就是坏人!”

  女知青的辣子嗓音又浇了滚油,这会就冒烟了。她说:“你就是利用我们的人!”

  史春喜成了个样板戏一号人物,一脸正色地指着女知青说:“说话要有根据!谁欺负了你,你可以找组织,找公检法……”

  女知青说:“就你欺负了我!就是他!”

  知青们喊:“同志们报仇啊!……”

  民兵们来了,用上了刺刀的枪把院子围起来。史春喜喊着:“不准碰知青一根毫毛!上级有新精神。”

  民兵们掩护干部们撤出了院子。知青们走在史屯街上,挺着胸、板着脸,眉头锁得老成庄重。史屯人站在街沿上,看知青们示威游行,听他们喊口号。他们喊着要严惩贪污他们落户费的干部,严惩克扣他们口粮的干部和糟蹋女知青的干部。

  黄昏时知青们见史春喜在史屯的村口露头了,正准备钻进他的吉普车。几个知青围过来,史春喜转头又回村里去。冬天地里没庄稼,他连藏身的地方也没有。这时一个手把他扯到谷草垛后面。他看清了,这是葡萄。葡萄拉着他走走、躲躲,从七拐八弯的路走进她家院子。刚拴了门,看见知青们的电筒光在黄昏天色里乱晃。葡萄蹲下,想从门缝里看看有多少人。

  一个知青问:“是这里头不是?”

  另一个答:“就是这里头!”

  一会听见他们喊:“史春喜,你出来!你不出来,我们也能进去!就是稍微费点工夫!”

  葡萄盯着春喜,盯了一会,叫他下到红薯窖去。窖子里头靠着一堆干高粱秆。葡萄挪开它们,抓起个刨子,一会刨出一个洞口。史春喜看她手脚一下是一下,动作一点不乱,脱口说:“你咋知道我和那女知青清白?”

  葡萄说:“我就知道。”

  春喜说:“你不恨我?”

  葡萄说:“这不耽误恨你。进去吧。”

  春喜说:“我啥也没干,我怕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