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回 苦侍女破庙生子狄门留后 小英雄马跃江川泄露行藏

 




  山上西夏军抛石放箭,扎营也扎不成,只好往回撤。杨文广哭喊挣扎,要闯入谷中救母。苗从善说:

  “谷口已被乱石堵死,进谷无路急有何用,且回庆州再作计较。”

  “母帅在谷中,人无粮,马无草,如何是好!”

  “吉人自有天相!”

  孟通江说:“没吉人还有伤马呢,马肉比馒头好吃!”

  高英也来了聪明劲儿:“战马也饿不着,偌大荒谷遍野青草,马吃了准上膘。”

  杨文广干着急没咒念,也只好向后转回归庆州。

  西夏军跟脚就到。庆州北门外又竖旗播,帅旗上一个“狄“字,分明中原姓氏。就算双阳公主督师,也不能打出“狄“字旗号,狄龙、狄虎故去多年,老狄家没人了,这位姓狄的二路元帅,到底是谁呢?宋营诸位,谁也参详不透。

  这事儿,只有说书的知道。

  上部书中,已然叙过,平西王狄青之子大太保狄龙,钟情侍女凌凌。凌凌长狄龙几岁,自小侍奉狄龙,两小无猜弄出些青梅竹马的味道。这事儿狄青夫妇一直不知,门不当户不对谁敢提起,别看双阳公主出身少数民族,她偏又顽固又保守,把门户匹敌看得比什么都重要。狄龙娶亲之后,凌凌仍在少夫人房中,狄龙暗吞相思泪不敢想往事,两人儿见面各低头苦水咽腹中,那是干受熬煎毫无办法。少夫人多年不育,劝狄龙纳妾,纳妾也轮不到凌凌身上,狄龙就干脆不允,他要生平不二色死守病夫人,其实内心里感情非常复杂。少夫人冰雪聪明,哪有看不出丈夫心病之理,是她苦苦哀求凌凌为狄家留条后代根芽,凌凌开初坚决不干,少夫人给侍女下了一跪,凌凌万般无奈,才算准日子,乘狄龙酒醉,和少夫人调包,偷上牙床。狄龙酒醒,深恨辱了凌凌清白,负情造孽,欠了凌凌一笔更加难还难赎的大债。恰值狄青出征,他跟老爹上前敌,离开京师逃出这难解难分的感情世界。他走了,家里的事儿闹得更大了。

  凌凌胎珠暗结,开始显怀,少夫人见再难隐瞒,只好禀知婆母。双阳公主当时就青辣椒--炸了。狄王府清操自守门风正派,怎容得苟且之事,传出去那可真大大坏了名声。其实这事情非常正常,比她当年撵着狄青逼婚闹成“国际事件“差远了,可是她正为当年之事才苛求后人,不许再出“桃色新闻“,不惜造成家庭悲剧。少夫人再三苦求,请婆母以后嗣宗祧为重,双阳公主一狠心,要等凌凌分娩之后,留子杀母。少夫人善良贤淑,怎忍心终日悲苦以泪洗面的凌凌再遭此厄运,她打点银两包裹,给凌凌带去孩子长大后认祖归宗的信物--狄门传家之宝血斑玉虎坠,放凌凌逃离狄王府。

  凌凌孤女无伴,又身怀六甲,哪里投奔,想来想去,只好回老家。她家在山西,父母早亡,已无亲人,回去也是无依无靠,那就得走一步算一步了。沿途颠簸,有车雇车,有脚力雇脚力,银钱眼看花尽。其实少夫人给她不少细软,她自小身在王府,不谙世情,用金宝兑换银两,十分之八被钱庄银号骗去。车马也雇不起了,只好步行。

  这日正是八月中秋,凌凌来到盂县,肚腹阵阵疼痛,自知临盆在即。身上无钱,一个贫穷产妇,哪家旅店也不肯留宿。她借纸笔写下自身经历,衰叹今后生下婴儿抚育更难,写明不论是男是女,都起名狄难抚。她是怕自己有意外,想给孩子留个明白身世。

  凌凌忍痛出城,走到城外一座破庙前,再也忍耐不住,跌跌撞撞进了大殿,站立不稳,满头大汗咬破双唇,待婴儿降生,她也痛昏过去。

  好半天,苏醒过来,咬断脐带,竟是一个男婴。凌凌心里念佛,虽受尽千辛万苦,总算为狄家留下一条后代。稍一定神,才发觉自己卧在血泊之中,下体鲜血仍在喷涌,汩汩不止。哎呀,凌凌在王府时听说过,这是产后大出血,我命难保。她挣扎着将婴儿用早已准备下的小被包好,身世诉状和玉虎坠俱都裹在其中,强挺身躯放在供桌之上,两眼定定瞅着婴儿,她是死不蹊目!

  过了多时,有一位老僧带着两个小沙弥路过,被婴儿哭声引入庙中。小和尚抱起婴儿,取出诉状递给老和尚,老僧看罢痛泪滴淌,口中连念:“善哉!善哉!”

  老和尚是谁呀?老杨家第三代英豪,看破红尘皈依佛祖五台山落发修行的五郎杨延德。虽已年过七十,却精气神旺足如在壮年。他有个徒弟主持盂县铁冠寺,老和尚想徒弟了,这才下山探看,在盂县城外巧遇此事。其实,这是因为狄难抚身上有很长的一段书,说书的才打发杨五郎来抱他去抚养。这叫无巧不成书。

  铁冠寺老方丈智方长老奉师命做法事超度凌凌,就将她葬在破庙后面,待后文书狄青复出,加大土封立碑名为“恩人坟“,破庙翻修改名感恩寺。虽是一片至诚,可凌凌又得到了什么?

  五郎命智方为狄难抚寻奶娘养在俗家,五岁时将他带上五台山天泉寺、夜习文日习武,一呆就是十二年。狄难抚文才一般,论起武功来,那可就盖了帽儿了。杨五郎出家,师父给他起的法名叫悟性,叫他戒嗔戒燥修养性情。秉性难移,悟性的性情没变多少,还是爆仗脾气,沾火就着,他改不了喝酒吃肉,喝醉了瞪眼睛挥老拳就免不了。可是武功,却叫他悟得超凡脱俗了,求师访友,参悟琢磨,反复实践,悟性老和尚简直已可称得天下无敌。在杨家将里,五和尚是个传奇人物,他不是法术无边,实在是武劝盖世。

  狄难抚十二年里练成一对子母雷霆枪。怎么叫这个名字?两支枪一长一短,差着七寸尺寸。母枪枪杆中空,装着二十一块雷霆石,一抖枪杆,石块撞击声如雷霆。枪杆就那么粗,石块能有多大?能发出这么大响动,乘其不备足以让人吃惊落马,这简直不可思议。这双枪是用当年天门阵当央坐蠹旗的旗杆儿改铸而成;雷霆石取自吐番东部一个叫石鼓的地方,石鼓东有块一丈见方的地场,人马经过其声如鼓,老和尚雇了十名夫役,掘地三尺,才挖出这么二十一小块宝贝石头。他给狄难抚准备的坐骑,更特殊。马首虎尾狮身鹿足,左耳边有一独角,以手攀扯,马即腾空,十丈二十丈的一跳就过去。据说这是母野马和鹿相好,受到老虎“插足“,又被狮子“强占“,才生下来这么一个怪物,老和尚给它起名叫追风独角兽。那位说,有这种交配方法吗?这是老和尚说的,您若不信可以上五台山找杨五郎去问。

  这日,老和尚把狄难抚找进禅房。

  “祖爷爷,您找我何事?”

  年岁相差悬殊,辈份也差着许多,所以老和尚没收个徒弟,让难抚管他叫祖爷爷。

  “难抚,你知道你们老狄家的显赫门庭吗,你知道你的生身父母吗?”

  狄难抚心说:你一天光教我练枪练马,从无一句多余的话,我哪儿知我们老狄家是坐轿的还是抬轿的呀,我问小和尚,小和尚只说我是祖爷爷从庙里拣来的,我娘生下我就死了。

  “孙儿不知。”

  “我和你讲过平西王狄青的故事,你可还记得?”

  “记得倒记得,咱和他们虽然一个姓,却是两事。人家是王爷,王府子弟有生在破庙里的吗?”

  老和尚拿出凌凌当年写下的诉状,狄难抚看后痛哭失声,这才知道为什么每年八月十五日,祖爷爷总让小沙弥陪他去拜祭盂县城边破庙后一座孤坟。

  老和尚又告诉他,狄、杨两家嫌隙重重,全属误会。杨金花夺帅印,那是文广兄妹少年好胜,以后在军中虽有抵牾,也是年青人意气用事,狄老王爷还是维系两家交谊处处以国事为重的。如今,你父狄龙和你二叔狄虎早已死在军中,一个战场殉国,一个受人陷害,全与杨门无涉,当年在场之人今多健在,均可为见证。只因你祖母回西夏不返,先帝才降诏命穆桂英处死你祖父狄青,穆桂英处死你祖父迫于皇命身不由己,不能算在扬家帐上。也有传说狄王爷未死,就隐身在西疆一带,不投西夏寻双阳公主是他不肯事敌国叛祖宗,这倒节义可凤。至于当年送往京师的狄王之首,据说是穆桂英杀一死囚顶替。孰真孰假,有待我那侄儿媳自己去说清楚,如狄王尚在,自然更是一天云雾散。狄难抚连连点头,表示同意。其实这些事他头一回听说,隔阂得很,不甚了了,自然难分是非。

  老和尚又说:“我抚养你成人,教你武艺,并不是要化解什么狄、杨冤仇,狄、杨本无冤仇,又何用化解?如有冤仇,出家人善念为怀,我仍然会抚孤葬死,但不会将我全身武艺传你,这也是明情实理。狄青战功累累忠义垂范,如今落得王府荒废后继无人,足令系心国事之人意冷心寒。我育你成人是让你重振狄家声威,接续忠良后代香烟。现在西夏又开边衅,有一借口就是替狄家报灭门之仇,狄家遭劫事出有因,我杨家和呼延家又何尝不累遭劫难,以前我都和你讲过。我想让你下山投宋营抗西夏再建当年狄王爷那样的丰功伟业。虽然你祖母家为西夏王室,但现在两国为敌,你可千万要以国家为念呀!”

  狄难抚跪倒在地,含泪说道:

  “祖爷爷,孙儿自幼承您训教,矢心忠义,一定以国家民族为重!”

  “但愿如此。切记你是投宋营杀敌救国,不是投杨家忘了狄家沉冤。”

  狄难抚以头抢地:“祖爷爷为狄家留我一条后代,等同再造狄门,这是天高地厚之恩!难抚如不听教训猪狗不如,天诛地灭!”

  “就怕奸人挑唆。”

  “我自小只有祖爷爷一个亲人,谁诱我不听祖爷爷之言,定是奸邪匪类,难抚岂肯听信于他!”

  老和尚觉着心里有底,狄难抚经我调教二十来年,忠孝仁义灌满双耳,他又自幼忠厚,重信义重然诺,可以放心让他下山了。

  老和尚将凌凌所写诉状和玉虎坠交给狄难抚,让他好好收藏,这是认祖归宗的信物。又给侄孙杨文广修书一封,让他善待狄难抚。

  次日清晨,狄难抚牵出追风独角兽,挂好双枪和盔甲包儿,祖孙洒泪而别。小和尚们全都送出寺门,一个个都抹眼泪蒿子。

  难抚纵马出山,赶奔环州。这时,环州已被西夏侵占,杨文广退守庆州,难抚不知,仍走原路。马绕山环,前面大水拦路,到在白马川前。狄难抚一时高兴,舍桥不渡,右手一攀宝马的独角,这马唏溜溜一声大叫,撒欢儿似地腾空飞起,从十丈余宽的水面上跃将过去。那位说,玄点吧?不玄。这马身上聚集着狮虎鹿马四兽的精华,能过不去吗?

  狄难抚纵马撒欢儿,撒出事儿来了。密林中一声忽哨,冲出四十余骑围住难抚,为首四个大个儿,个顶个儿头如麦豆肚大腰憨胳膊跟特号大海碗口那般粗细,每位手里两柄出号儿的大锤。

  一人喝道:

  “呀呔!大路通夭,爷爷把关,小子经过,快些拿钱!”

  那三位一块儿起哄:

  “不行,不要钱,咱们要他的马!”

  “对,这马一跳就过河,我们看见了。快些把马留下!”

  狄难抚摘枪在手,冷笑道:“告诉尔等,不光我这马能一跃过大川,我还有更绝的呢。我手中这长枪,枪杆儿会打雷,我一抖搂手,它就响声震天,能把你的马吓毛了,你的马别说一跃,十跃八跃也跳不出三丈远,你可就准掉水里喂大老鼋!”

  这位直扯缰绳,难抚笑道:

  “别怕,见到英雄好汉枪杆儿才响,见到你们这样的孬包熊饼子它不响。你们是干啥的?”

  “山大王。白马川四大天王金银铜铁八大锤,天下无敌!你想过路,快些留下战马!”

  “留马可以,让我和伙计商量商量。”

  “你的伙计在哪里!”

  狄难抚手中双枪母上子下阴阳把一合,说道,“这对伙计不买帐!”

  “好小子,真敢照量照量。我是四爷铁天王,这对浑铁锤三百四十五斤六两七钱八厘九毫,一下把你砸成肉饼!”

  抡双锤压顶就砸,难抚侧马,右手母枪一抖,枪杠儿里轰隆隆一串儿炸雷,铁天王吓得一伏身,两手都拿着家伙没法捂耳朵,咋这么大动静?他一愣神儿,难抚趁机分枪挑他两个手腕:

  “着枪!”

  两手腕全让人家挑透龙了,两边儿见亮,通风换气省事。这两只手全废了。

  难抚一招手:“你们哥仨一齐上!”

  “你别让枪杆儿打雷!”

  “不响雷你们也不行!”

  “到底儿响不响雷?”

  “不响!”

  “上!”

  问明白了,这三位才敢下笊篱。

  六柄大锤叮叮当当,这通乱凿,好像是确有万夫不敌之勇。

  武艺这玩艺儿不掺假。一比划上就看出谁高谁低来了,棋逢对手能打出水平,强弱悬殊那就毫无意思。这三位力猛锤沉,都有几回合勇战,但碰上狄难抚,可就小巫见大巫了。不出二十回合,让人家打马上给挑下俩去。那位一见不好,赶紧扔锤,马上没法磕头,他只好学兔儿爷,直门儿作揖:

  “爷爷,您的战马我们不要了。你嫌一匹不够骑,我们这儿有,您再牵几匹去。饶过我们吧!”

  狄难抚哈哈一笑,喝声:

  “都给我滚回林中去!”

  四十余骑争先蹿入林中,林中也不敢呆,树响叶动,他们全跑了。

  天近晌午,又加上刚才一战,难抚腹中饥饿。前行不远有一镇甸,村口一家挺大的饭店,门前四个红幌儿,表示这里打尖住店喂马雇车一条龙服务。难抚不懂这些,他翻身下马,栓在门前。堂倌见这位鞍韂鲜明,穿着华丽,赶紧让到楼上,抹桌子倒茶水,等着客官点菜。难抚外行,不点菜光喝水,一喝一壶。堂倌只好含笑往上引:

  “客爷,您喝足了吧?”

  “我喝足了,马还渴着呢,去给我饮马!”

  “早有人给您饮好了,精草细料都给您喂上了。请您点菜。”

  “有啥吃啥。”

  “啥都有,煎妙烹炸,熏蒸扒焖大锅咕嘟炖,请您吩咐下来,灶上好侍奉。”

  “香油炒豆腐。”

  “这……就这个呀!”

  “那就再来一个酥油炸素什锦。”

  这是庙里三节五犒劳才吃的好菜,堂倌听了还撇嘴。狄难抚问:

  “你们还有什么?”

  “什么都有,山中走兽云中雁,陆地牛羊海底鲜,你来点荤腥吃呀!”

  狄难抚一想,吃荤也行,祖爷爷下山就吃肉,我也可以吃嘛。

  “好,我点一个你们做不好,做不了的高菜!”

  “什么?”

  “大碗炖牛肉!”

  堂倌一听,嗨,这位真不开眼!这叫什么高菜,干脆不上数儿。

  正这时,只听楼梯作响,又有一人走上楼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