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来这位,两半截儿衣裤,头上鹅帚燕毡帽盔儿,肩上大钱搭子看样子老沉了,压得他猫腰躬背,两眼珠子骨碌直转,透着精明。堂倌忙过去接撘涟:“哟嗬,掌柜的,您不是去城里办货吗,咋没走成?”
“嗨,别提了。在白马川前紫叶林边,遇上强盗了,两棒子打死了我的坐驴,非抢我钱撘子不可,我磕头作揖,怎么哀告也不行。”
“那你咋把钱裕子弄回来了?”
“正这时候,打江那边儿来了一位年青壮士,他的马会飞,一闪忽翅胯,马肚子底下生云,不过桥,愣从十多丈宽的江面上飞过来了。”
一回头,看见了狄难抚,走到桌前一揖到地,又加一揖,竖起大拇哥。”就是这位,马会飞,枪冒亮儿,把强盗吓跑了!”又吩咐堂倌:“去!让灶上多做几样好菜,孝敬这位壮上。他救了我的钱,也救了我的命,我是钱如命,视钱如命啊!”自个儿哈哈一笑,也跑后屋去了。不一会儿,七荤八素摆了一桌子。堂倌笑着布菜:“您尝尝这鱼段儿鲜嫩不?这金钱虾饼是江南风味,很可口的。这红扒驼峰是陆珍,咱这儿的地产。这大碗炖牛肉本不该上,可您点了,我们只好特做。您尝尝,小黄牛犊子肉,圈养的,肉味儿正,不腹不柴……”左一样右一样,摆满布碟儿,嘴里让狄难抚吃,也不容空儿呀。
掌柜的换了衣裳,端了一盘菜出来,说:“听说您要吃炒豆苗,这是我亲自上灶为您炒的。这可不是大豆腐,是大鱿鱼去刺儿压成向糜,搅拌着蛋青儿做的海味豆腐。你吃着可口不?”
人家这么热情,狄难抚能说不可口吗?掌柜的不敢落坐,站在桌边儿陪难抚说话:“小人叫赵四,街坊管我叫找事,其实我不找事,是事儿找我。也有人管我叫找死,可别找死,找着死丢了活,老婆归别人,孩子拖油瓶,这饭馆掌柜的,也不知是谁了。”他还挺好扯。扯了半天,才想起来问人家姓氏名谁。”还没请教壮士贵姓高名?”
“我叫狄难抚。”
“贵姓狄,好,好!二十年前有一位狄青,铁马铜面三千子弟扫西疆,卜金钱百钱阳面儿朝天,福大命大造化大,打得西夏递降书顺表,连花不棱登的长公主都跟他跑了。您很这位狄爷可是一家?”
“平西王他老人家,正是我的祖父。”
“失敬,失敬!你意欲何往?”
“奉师命环州投军,要在杨文广将军帐下讨个差事。”
“环州已失陷夏邦,宋军撤在庆州。”
“在那……我就够奔庆州。”
“这……壮士,我感戴你的救命之恩才斗胆进言,不然这话我不软讲,你们狄家和杨家可是世仇啊!”
“你怎知晓?”
“谁都知道。说书人都把狄、杨争斗编成故事当书说了。杨金花争帅印把狄家二位太保打个鼻青脸肿,夺了帅印送给哥哥杨文广,卷了狄家面子,结下天大梁子。以后在军中,两家明争暗斗,狄青虽居王位,也比不得杨家树大根深广有羽翼。这不,两位太保糊里糊涂死在军前,老王爷也让穆桂英给了个脖儿齐。你还要投杨文广帐下,这不是地狱无门自来投吗?”
狄难抚一拍桌子,碟子碗儿嘭儿巴拉乱蹦。”你一个生意人懂得什么,脚嘴全是胡言乱语!”
“是,是。小人报恩心切,口没遮拦,公子莫怪。听说您的祖母双阳公主是西夏国皇姑,西夏征宋就是要替狄家报仇,你去杨文广那儿,他能信吗?”
“杨将军深明大意,国事为重,你不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狄难抚与掌柜话不投机,吩咐算帐,起身要去。
掌柜说:“帐不用算,您是我救命恩人,我让您掏饭钱,这不是骂我祖宗八辈吗!走您也走不了。您看外面―“
外面乌云压顶,狂风利闪,一场瓢泼大雨刚下个开头。
堂倌又来劲儿了:“壮士,住我们这儿。我们客舍饭铺一市,吃住都方面,保您享福。这里正房宽敞两厢干净,东西跨院儿幽静。您住下,我们给您换被褥换座垫儿,连铺板都换。出门人最怕盖脏臭被睡死人床,虱子、帆子穿串儿,老臭满床爬,咱这店里全没有这些!咱这饭里也没蒙药,半夜窗根儿底下也没有使熏香的……”
他还想往下白话,让掌柜的踢跑了。靠窗下坐着一位壮汉,黑脸膛,方面大耳络腮胡子,头上八棱抽日壮帽,顶门斜拉茨菇叶,鬓边大红绒球,天蓝色箭袖袍,绣百蝶穿花,青缎子中衣。桌上放着佩刀和一件绛色撒银花的英雄髦。听他喊道:“伙计,领我后院投店!我要尝尝蒙药闻闻熏香。”
“没有,没有!”
“少要罗嗦,带路!”
“是,您啊。”
壮汉随堂倌下楼,走到狄难抚跟前,他一抱拳:“小兄弟,夜里保重。”直不棱登,扔下这么一句话,他走了。
狄难抚更不想住在这里了,无奈大雨不停,掌柜又一直在旁边陪着笑脸留客,他只好住在东跨院儿一间北房里。其实,满院儿就住他一人儿,掌柜根本没安排其它客人。狄难抚夜里睡不着,在床上翻来复去烙大饼。想不到我是这么一个出身,想不到我那苦命的娘为狄家留下后代,可她生前受尽苦难,直到死后也还名不正言不顺。还有狄、杨两家之事,他更拿不准谁是谁非。祖爷爷的话当然不能不听,他说得对,如果狄、杨真有探仇,他不会传我武艺,为杨家树一强敌。可是,饭馆掌柜所言,却是流传很广知者甚多的另一番事理。也不知杨家诸位将军为人怎样,会不会弄得我一厢情愿去遭白眼……如果我爷爷真地没死,他出来和我说说详情那有多好。可又有人说穆桂英奉密旨把他给杀了。这些消息全都两拧着,我信哪一方面呢?正思想间,忽听窗下有响动。狄难抚幼习武艺,耳听六路,眼观八方,睡着了都睁半只眼,何况现在根本没睡。他摸枕边兜囊,钝出一支银镖,见窗纸被需湿显出小孔,噢,真来放熏香的了。
他抖手一镖,喊声:“哪里走“
从床上腾身起来,撞破窗棱,落于户外。见窗外正是赵四,手里攥着小匕首,自己那镖打高了,没沾赵四身体,他是后背挨一刀,让人给捅死的。狄难抚四下撒目,见墙下一人,一身夜行衣靠,手持单刀,正是酒楼上那壮汉。
狄难抚向:“壮士,这是怎么回事儿?”
壮汉冷笑:“怎回事儿还用问吗?他要入室行刺,我把他给宰了。”
“他为何杀我,你为何救我?”
“你初出茅庐,怎知人心诡诈险恶,我说了你也不信。就此别过!”他越墙走了。
狄难抚一想,我也走吧,明早儿起来,别再让人把我当做杀人犯。他牵过马匹,开跨院角门,也走人了。桌上放了五两银子,咱不赖帐。
看看天将放亮,路边涌出二十多人拦住道路。狄难抚一看,这些人青绢帕罩头,青号衣青滚裤,毛蓝背心白月光里一个大个儿“宋“字。狄南抚明白了,这是宋军巡骑。
“为何拦我马头?”
“下马接受盘查。”
狄难抚心说,有了你们,就有带路的了,省得我走冤枉道儿。他下马对一头目模样的人说道:“不要误会。我名狄难抚,我祖爷爷是杨家老辈儿英雄杨五郎老爷子。”
“你姓狄,五老爷子姓杨,怎么成了你为祖爷爷?”
“我是狄青狄王爷之孙,是祖爷爷抚养我成人。”
巡骑更怀疑,一人喊道:“老狄家奸诈,专和天波府作对,五老爷子疯了,七十多岁老头子找个狄家后代抚养,你们狄王府侯门深似海,他又上哪儿找去!”
狄难抚自然不能和巡骑讲述狄门隐私,他道:“信与不信,全在尔等。快些带我去见杨文广将军,自有分晓。”
“你别是混入庆州,要给番邦作内应吧!”
“一片胡言!”
另一个头目拦道:“大家不要乱讲。上边的事儿咱们知道多少?瞎说一通小心落下不是皮肉受苦。这位小将面目忠厚不像坏人,咱们且将他带入城中听凭杨将军发落。”他又转身对狄难抚说:“这一小将,庆州是前敌,我们不得不防。杨将军有令;凡入城者,须加绑缚。”
狄难抚心说,这些巡骑不是东西,他们的规矩更不是玩艺儿。他有些迟疑。
那头目说;“您这穿着打扮精气神儿,也许武艺高强,我们造不过您。可是您不服绑,决对叫不开城门,见不着杨将军。”
狄难抚无奈,只好双手倒背。咱们进了城门,见了杨文广将军再算这本帐!过来两个兵丁,五花大绑,将狄难抚捆了个结实。那头目一使眼色,众兵丁一拥而上,推倒狄难抚,连腿也绑上了。腿和手又连到一块儿,像绑猪那样。这有个名堂,叫作老头儿看瓜。
狄难抚一愣,喝问道:“尔等意欲何为,如此绑捆我又怎么行走入城?”
一个头目笑道:“你入什么城,这块儿离庆州还有好儿百里地呢。行走,你甭行走了。我们要剁掉你的两手双足,光给你留个脑袋,让你像碌踌一样,你还行走什么,你给我骨碌吧!”
狄难抚一惊非小;“我们无冤无仇,尔等为何这样?”
“什么有冤无冤,你少来这套!我们这是捉拿你这个西夏奸细,你当是为着拐走我媳妇那档子事,我在这儿公报私仇吗?”
哪儿跟哪儿啊!狄难抚冷笑道:“你们胡乱猜疑,只能误了大事!我有五老爷子杨延德荐书在手,焉能有假!”
“拿来我看“
“你也配看我祖爷爷的书信!”
“你拿来吧!”这头目枪去兜囊,翻出书信,草草看了两眼。”这都是些什么玩艺儿?黑黢黢一片,它认识我,我不认识它!”三把两把,扯了个粉碎。
狄难抚好玄没气死,怒喝叫骂全不管用,让人家绑个结结实实,他又动弹不得。
只听大家议论:“这个五和尚真是老糊涂了,抚养这么个狼崽子,这才是倒肉养老虎,虎大准吃了他这养虎的!”
“养个敌仇之子,还不告诉天波府,是西夏那边儿有传言,杨将军才知道。”
那头目又对狄难抚说:“杨将军老大不满他叔祖所为,据说佘老太君闻知,当时气了个痰喊。老狄家和老杨家一山难容二虎,一个槽子投不住俩叫驴,老太君传喻前敌,如发现真有个叫什么狄难抚的,谁逮着谁宰,不能留这祸根!杨将军派出十五路巡骑,就专为防你,逮着你了算咱们有财运有官运,算你命不好,你就认了吧!”
狄难抚不信:“杨将军果有此令!”
“那错不了!杨将军和你爹狄龙是十八辈的冤家对头。狄龙死了,杨将军也没饶他。杨将军说了,这两天没空儿,等战事结束,找着狄龙墓地,把他挖出来抽三百鞭子,再扔河里喂甲鱼!”这也太过份了。
“你是活路不走自来找死,怨不得别人。我们奉命差遣,身不由己,你死了有帐找老杨家算,可别化作厉鬼半夜三更吓唬我们。记住了,明年今天,就是你的周年!”举起钢刀往下就剁。
狄难抚两眼一闭:“祖爷爷,咱们来世再见了!”咔嚓嚓啥噜噜,人头落地。咦,脑袋砍下来咋一点儿不觉疼?摸摸脖子,光光溜溜没有缝儿,往上摸,那老大一个疙瘩还在上而连着呢。睁眼一看,白个儿原装原样,学钢刀砍他那宋军头目,让人家把他脑袋给齐脖根儿切一下去了。咋回事儿?
那头目举刀没砍,回头回脑四下览摸,想到了也没想到,从树上飞下一人,落到他面前,只一刀就砍下个窝瓜来。待难抚睁开眼睛,那人已将他绑绳挑开。宋卒一看,真杀呀,原先你可不是这么讲的,骑在马上的拨马而逃,在地上的连马镫都找不着了,丢一马匹靠腿脚,两丫子加一个丫子--仁(撒)丫子跑得杠烟起,也不比骑马慢多少。狄难抚跪倒谢壮汉救命之恩。
壮汉悦忙将他搀起,说:“小王爷不必多礼,你我林间讲活。”
怎么叫起小王爷来了,难抚愣怔着弄不明白,其实人家是冲着平西王狄青那块儿论的。二人到在林,拣树墩儿坐了,壮汉打包袱里拿出油纸包,驴肉卷大饼,又抽出酒葫芦,狄难抚不喝酒,大饼卷肉吃了三卷儿,他也真饿了。
壮汉说:“小王爷,自打马越江川,我就在暗中跟着你,你的来头,你到边关的因由,我也全听明白了。小王爷,你错了。”
“怎么?”
“你一心报效大宋朝廷,投靠杨文广门下,怕是大未容你不得,杨家容你不得。”
“此话怎讲了?”
“据说,杨五郎曾捎信给身在西夏的狄老王妃双阳公主,说他抚养着一个狄家后代。老王妃不信,西夏不信,哄传开来,杨家却信了。杨文广有令,军中明暗哨卡,凡遇有狄姓人经过,不管是否狄青子孙,尽皆杀戮,不准放过一人。”
“好生狠毒!”
“这狠毒劲儿你还没尝够吗?昨日食宿那家酒店,乃是宋军刺探军情的眼线,掌柜赵四是宋军官员。他眼见你林中退贼,武艺高强,知道拿你不成,不拿又担违令之罪。才假意劝你勿投宋营,他是怕泄露不敢拿你的真情。可你偏又不肯,他才夜晚行刺,想杀你灭日。今日宋营巡骑听为,你己身受,你还想投奔宋军吗?”
“我还是以国事为重““你以国事为重,他以恩怨为重,你如前往,岂不羊入虎口?”
“我祖爷爷之话,难道错了不成?”
“大错特错。老和尚姓杨,姓杨的不都和他一个想法。老和尚是好人,别人是好是坏,可就不好说了。”
“杨家将该不会如此?”
“不会如此?店中刺杀,路上截杀,准道你非得叫人家给杀了,作冤魂,化怨鬼,才能认清他们吗?你没听巡骑说么,佘太君都下令了,叫前敌遇见你就宰,老杨家什么人性,你还没看清吗!狄难抚,你已经无路可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