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寿和天禄说定,第二天早早吃饭,早早出城。
可是,他们注定这一天见不到胡大爷,也无法向他申谢。因为天亮之前,他们就被震天动地的大炮怒吼声惊醒了。
哥儿俩从各自的房间里冲出来,一起跑到门楼顶,好些人已经拥在那里了。昏暗中彼此脸都看不清,但火光冲天,随着隆隆炮声,在好几个方向爆炸,把远处的城堞都照亮了。熟悉广州城的老梨园说,那是西炮台、天字码头和泥城,火光火球火团飞来飞去最密集,像元宵节放焰火一样的,是城南的珠江江面,与水中倒影交相辉映,亮得耀眼。难道官兵真的与英夷开战了?
一听这话,天寿一蹦老高,边笑边嚷边拍手:“开仗啦!开仗啦!赶走洋鬼子!打发他们回老家!……”好些孩子也跟着一起蹦跳喊叫,跺得楼板咚咚乱响。
“好哇好哇!”一位老鼓师高兴地说,“官兵备战两月,调兵遣将,可算是军机缜密,督办森严,百姓无不额手称庆,欢欣引领。此一举鼓蓄锐之精兵,决运筹之胜算,必能悉歼丑类、尽扫嚣尘!……”这老秀才出身的鼓师一番摇头晃脑的转文儿,大家虽不能全懂,也知道是认定官兵必胜。本来嘛,天朝打外夷,数万人马打他们几千洋鬼子,不胜才怪呢!
下得楼来,人人振奋。回到屋里,天寿满面笑容,兴奋得再不肯睡,只要听得炮声密了,就欢呼着冲出去看动静;一会儿炮声稀疏了,又担心地跑出去张望,进进出出,没有一刻消停。
天禄笑道:“师弟,你静静吧,看把灯烛都扑灭了,我眼也叫你晃花了!”
天寿不好意思地笑笑:“这些日子老是不顺,难得有这么叫人开心的事。”
天禄故意说:“有什么呀,官兵和英夷都不是什么好东西,爱谁胜谁胜,关咱们什么事!用得着这么上心吗?”
天寿刚要反驳,突然意识到这是去年秋天自己对天禄说的话,也就笑了:“好你师兄,记人错一记半年!小家子气!……我那话也没大错儿,如今不是有了咱们的听泉居了嘛!我哪能不盼着官兵赢呢?要是这回官兵真能打跑英夷,把香港保住了,抢我那五百两银子,就算我心甘情愿孝敬他们啦!”
天禄撇嘴笑道:“不心甘情愿,不也找不回来了吗?”
天寿怔了一怔,说:“我积那项银子,一是为爹买药瞧病,再就是给听泉居添置些好家具,布置个好琴室、好画室、好书房。要是听泉居保不住,我这银子不也白攒了吗?”
看着师弟真挚的表情,天禄心里不住祈求上天格外开恩,保佑让官兵打胜这一仗,别让可怜的小师弟失望。
还不到中午,捷报就在广州城传遍了:击毁英夷双桅大船两艘、舢板小船五艘,打退英夷大船一艘、火轮船一艘,共溺毙夷兵数百名。
老郎庙里和广州全城一样,欢声雷动。天寿比小孩子还高兴,竟拿出过年没放完的小鞭炮,鹤行鹭伏,挨着屋悄悄走去,过一间屋扔进去一枚,一炸,把人吓一跳。人家一看是平日在人前最爱脸红、最不苟言笑的他,无不意外,又惊又笑,他也便开心地笑着逃开,噼噼啪啪一路放一路笑个没完。
梨园弟子们受到感染,纷纷沽酒称庆,作为回报,又来拉天寿一间屋一间屋地喝过去,要不是天禄阻止,天寿定要醉得不省人事了。
天禄把天寿扶回来,在堂屋的美人榻上半躺半靠着,又动手给他沏酽茶醒酒,嘴里不免抱怨:仗还没打完呢,倒喝上庆功酒了!就算真的打赢了,庆功酒也轮不着你,看你醉成什么样子!……
天寿满脸酡红,眼睛水汪汪的,笑得十分天真妩媚,说:“我才没醉呢!我是什么酒量呀?不信,咱们再喝两斤!我请客!”说着就坐起来要叫人去打酒。
天禄连忙把他按住,将酽茶递给他,说道:“好好好,我信我信我信,你还能喝五斤,喝十斤,这总行了吧?快喝口茶,先漱漱口,过会儿要饿了再吃点心。”
天寿听话地漱了口,又喝了茶,舒服地在榻上躺下,脸上还在笑,嘴里还在说:等把英夷赶跑了,咱们把听泉居好好经管起来,把唱戏挣来的钱都搁进去,种果树开茶园种莞香,日后经商也好、耕读也好,都能养亲立身不是?咱们总有老了不能再唱戏的时候吧?听泉居就是咱们的后路,你说是不是?
天禄拧了热手巾,替师弟擦脸擦脖子,像给小孩子洗脸那样,把眼角鼻窟窿眼儿耳朵眼儿都仔仔细细地收拾一遍,天寿痒痒得格格直笑。后来他笑眯眯、水灵灵的眼睛一直跟着天禄,看他一双大手搓洗手巾,看他端着铜盆出门泼水,看他放下铜盆擦干净手去取点心装盘,然后他轻声地唤道:“师兄,你过来。”
天禄拍打拍打手,走到榻前。天寿伸出小手,叫了一声:“师兄。”天禄看他桃花瓣似的双颊有泪珠在慢慢淌下,细小洁白的牙齿紧紧咬住了嫣红的嘴唇,眼睛里泪光游移闪动,很不安定,就赶快握住他的手,这才感到他手心热得像火一样。他担心起来,忙问:“你怎么啦?什么地方不好过?”
天寿一眨眼,浓密的睫毛一拍打,又一串儿泪珠滚落下来。他声音哽咽地说:“你们,你,大师兄,还有胡大爷、封四爷,还有好多人,——你们干吗要对我这么好呢?……我,我真的那么招人喜欢吗?……”
天禄拿手绢给天寿擦去眼泪,像哄孩子似的:“真的真的,你是人见人爱,戏唱得好,人生得漂亮,心眼儿又好,就有点儿小小的怪脾气,也让人心疼……招人喜欢是好事嘛,哭什么呢?莫非你倒想招人讨厌招人恨?”
“你们……你们要是别对我这么好,我心里倒能好受点儿……”
“说什么傻话!咱们结拜兄弟,对天发过誓的!你哪儿来的这怪念头!”
“我……我也说不明白!……”天寿这回真的出声地哭起来,抽抽搭搭,泪流不止,他赶紧拿手绢儿捂住脸。
天禄一时冲动,真想对小师弟说:你有什么心事就对我说吧,不管你有什么毛病,师兄永远都疼你爱你护着你!……
但他终于忍住了,要师弟亲口承认一个男人最感耻辱的缺陷,实在太残酷!即使师弟说出真情,除了给几句安慰的话,他还能做什么?师弟心里已经很苦,他不能捅破这一层纸让师弟无地自容。于是,他扶起师弟说,回你屋里好好躺床上歇着去。天寿只让他扶着走了几步,就推开他,自己进他的卧室了,并依照惯例,关门下闩。他的卧室,是谁都不许进去的。
对这位从小走红的小师弟的古怪脾气,天禄早已见怪不怪,而今,他心里更多了几分理解,知道他防范如此之严是害怕隐私暴露。但理解之余,又不免满心酸楚,哀怜小师弟的不幸,为小师弟的一生担忧……
可是第二天,城外炮火愈加猛烈,双方舰船和炮台开始互相对射的时候,天寿又跟天禄翻了脸。
外间传来的消息说,夺回十三行街的官兵开抢了,一连拆毁夷人商馆五间,打坏许多门扇窗槛,匹头洋货各种什物抢夺一空,尽都肩挑背负满载而归。天禄听到这事,当下冷笑着说:“这么能抢,还能打胜?”
就为这句话,天寿不依不饶,定说天禄存心恶毒,竟向着夷人,英夷都敢跟咱们天朝动刀枪了,抢他的商馆还不该吗?天禄再三解释说他只不过对官兵这种恶习看不惯罢了,没有别的意思。天寿大眼睛瞪着他,那神情与昨晚判若两人,恨恨地说:
“我早就看出来了,从一开始你就跟我不是一样心肠!你嘴里不说,可昨儿听说开仗、听到报捷,也不那么高兴!你不想咱们天朝赢啊?你不想保住香港、保住咱家的听泉居呀?”
“我怎么不想!可想是一码事儿,能不能真赢是另一码事儿!”
“啊——”天寿拖长声调,继续瞪着天禄,“原来你心里是这么回事儿!那你干吗不明说?”
“看你好久没那么开心了,我何必要扫你的兴!再说你也没问过我。”
“那你说呀!你现在就说呀!”
天禄沉默片刻,认真地看着天寿:“师弟,我这人你是知道的,要么不说,要么说笑话,要说真的就不搀一点假。我也盼着官兵打赢这一仗,我也恨英夷不讲理欺负人,可眼下真的打起来,就这些外省来的几万官兵,就这些新铸的铁炮、新打的木排草船,还有这些新练的水勇义勇,自己打自己行,打老百姓行,打英夷的兵舰大炮,不行,胜不了!……弄得不好,广州城也危险了!……”
“你瞎说!”天寿直跳起来,冲上去捏着小拳头就朝天禄胸口咚咚咚咚擂鼓也似的打。
天禄一把攥住师弟的手腕儿,笑道:“你想打疼我,等下辈子吧。赶快回家要紧,广州这边开仗,师傅和大师兄不定怎么担心呢!”
“我不信我不信我不信!”天寿一面挣扎一面由着性子大喊,“我偏要等在这里,哪儿也不去!等官兵大获全胜,羞死你!……放手!放手!你把我胳膊都快掰断啦!讨厌!……哎哟哎哟!”天寿突然尖叫,自己用手托住了左臂,疼得蹙眉闭眼,咧着嘴直嘬牙花子。天禄想起师弟的胳膊前天扭伤,后悔刚才用劲大了,赶过去要给他揉揉。天寿忍过这阵疼痛,猛一转身,就往自己屋里走,嘴里愤愤地大声说:“还结拜兄弟呢!下手这么狠!要是小三哥,才不会这样!哼,铁锹!”
小时候,天寿和天禄一闹别扭,天寿就要提起小三哥亨利;想起他俩同去澳门那三天经历,就会让天禄自愧不如,往往就自动让步,自认下风。这次天禄重回广州,两人都已长大,天寿也不再用这杀手锏。今天突然这么一使,倒叫天禄措手不及。而且,只有在对天禄极其不满的时候,天寿才会叫出铁锹这绰号泄愤。天禄追过去正要说点什么,天寿已经当着他的面哗啦一声关门上闩。天禄怔了半晌,摇摇头,叹息着低声说:“小三哥……三弟,唉!没法说!……”
次日,天寿还是一脸不悦,天禄也不理他,可是没有多久,情势就容不得哥儿俩致气了。
外面传来的声息越来越不妙,气氛越来越紧张了。整个上午,城外炮声就没停过。每隔不多会儿,就有同住老郎庙的孩子匆匆忙忙跑进来报信儿,这信儿也越来越糟糕:
“鬼子又增兵了,派来好多艘大兵船,前天打跑了的那只船,又领来两只围着攻打西炮台……”
“鬼子兵船上大炮太凶了,轰得西炮台受不住,官兵连同水勇都逃了……”
“鬼子大兵船、火轮船攻到泥城,轰了炮就登岸,才上岸数十人,不知谁喊叫一声鬼子来了!数千官兵全都逃命逃个干净!鬼子打破栅栏,拆毁炮台,把官兵的大炮全扔江里去了……”
“海珠炮台还在跟鬼子对射!天字码头和四方炮台还在,没丢!……”
“听说鬼子的所有大兵船都要开来,大兵船上还装了好多红衣服夷兵,瞧这样子,真的要攻广州啦!……”
“街上的人都慌得了不得!藏东西、藏粮食,好些人家收拾细软要逃难,眼看着要大乱啦!……”
“你们有法子出城吗?带着我行不行?城门都关了,江上那么多兵船放炮,哪有民船敢开呀!怎么办?……”
……
天禄天寿一会儿跑街上去看动静,一会儿到各处去打听新消息,一会儿回到屋里,坐在那里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到底天寿忍不住,也问:
“怎么办?”
“这会子我也想不出办法了。”
“要是那日从东校场回来,连夜出城回家就好了。可现在,唉!……”
“谁承想来得这么快!好在广州城墙足够高足够厚,还是双层,英夷轻易攻不下来。”
“你怎么知道?”
“英夷的长处在大兵船,那些步战的夷兵,没见他们带着攻城的云梯。”
天寿坐也坐不住,吃也吃不下,只是唉声叹气。天禄劝他怎么也得多吃点东西,万一要逃命,还得有力气跑才行。说得天寿哭笑不得,倒多吃了一碗饭。
炮声竟渐渐稀落了,入夜以后,只有几处零星的炮响,而且显得很远。
天寿在自己屋里躺在床上大声地问:“师兄,没炮响了,是不是官兵把英夷赶跑啦?”
天禄本已迷迷糊糊半醒半睡,这时也就听了听,然后大声地回答:“闹不清。睡你的觉吧,不响炮总不是坏事!”
不但当夜没有炮火,第二天一上午也十分安静。人们惊异地互相打听,议论纷纷,谁也说不清发生了什么事情。
近午时分,封四爷来到梨园会馆,脸色煞白,气喘不已,平日半睁半闭的眼睛瞪得很大,神情十分紧张,劈头一句话:“快收拾东西,想法子各自逃命吧!”
大家惊愕不解,几个小伶吓得哭出了声。
封四爷告诉大家:南城墙根儿的人家今儿一早爬上城墙一看,都吓晕了:英夷大兵船全都开到珠江上来了,二十多只艨艟巨舰,黑压压一片!每个大兵船好几十个黑洞洞的炮口,都对着广州城!还说昨晚和今天不打炮,是因为今天是他们英夷女王的万寿节,过了节就攻城。大家快收拾吧!他还要回去安置家小,说罢就匆匆走了。
老郎庙登时炸了营,一片声地喊叫哭嚷,各自冲回屋里,埋藏财物,收拾细软,准备干粮,忙作一团。
正午时分,南边传来一声接一声的空炮响,远远听去,像是人们过年时候放的轰天雷。见识多的老梨园说,这是英夷船舰在放礼炮,看来真是在给他们的女王过生日哩!人们于是相信还有整整大半天的收拾准备时间,可以略略松口气了。
但礼炮之后,广州城的真正灾难降临了。
在珠江上迅速游弋的英夷巨舰,开始了沿江攻击,极其猛烈的炮火,打得江岸一带官兵头都抬不起来,不能抵御,尽皆逃散。
但是炮台上的清兵,却凭借着工事进行了顽强的抵抗。驻守城北四方炮台的总兵长春率领的满洲兵,处在英夷舰炮和携有多门野战炮的英夷步军夹攻之中,仍猛烈还击,直至近身肉搏,五百官兵为国捐躯,受伤千余,炮台最终没能保住;坚守天字码头的总兵段永福,率部与英夷舰炮相持半日之久,直到英夷大兵登陆,攻入炮台,力不能支,才被迫撤离。
残酷的战事只进行了一天一夜,城外所有炮台都被英夷占领,英夷便由水陆两方包围了广州城。停在珠江上的英夷舰炮,直接向南城内外轰击,潮音街、金利阜、湖南洲嘴、永清门外由接官亭至城门口,民居民铺多处被击中,燃起冲天大火;占领城北高地四方炮台的英夷,更架起了大炮向城中心猛轰,不但毁坏许多民居房舍,更将城内两大火药库击中,巨大猛烈的爆炸和高达数十丈的熊熊大火,震动了整个广州城,近二百年不见兵火战乱的南国第一都,在从未经历过的可怕轰击和烈焰中痛苦地颤抖……
火药库爆炸的巨大声浪,震得天寿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天禄大叫一声不好,扑过来把天寿按倒在地,用自己的身体盖住了小师弟。老郎庙老而旧的房子经不住冲击震动,正在爆炸声中摇晃抖动,吱嘎作响,屋子里一时间尘土弥漫,仿佛突降浓雾,什么也看不清楚,只听得墙壁开裂,顶上沙土泥块稀里哗啦往下掉,暴雨一般朝天禄身上浇。几块坚硬如石的土坷垃砸在头顶和脊背上,疼得天禄蹙眉闭目,却咬牙忍住不出声,免得已经吓得浑身哆嗦的小师弟雪上加霜。这一刻他甚至觉得,为了护住自己身子掩盖下这个娇小玲珑、令人痛惜的小男孩儿,即便豁出命去也无怨无悔!……
不知过了多久,房子不再摇晃,地面不再颤抖,连续不断的火药库爆炸终于过去,天禄拉着天寿站起来。天寿吓得面容嘴唇都没了血色,但还回手给师兄拍打土灰,上下查看师兄有没有伤着。
天禄着急地说:“没伤没伤,什么都别管,快逃吧!……”话音未落,又一声震耳欲聋的爆炸声,把弟兄俩震得摔倒在地。堂屋的房顶轰然垮下来,把八仙桌砸得七零八落,幸亏没伤人,可屋里所有立着的东西全都倒了。老郎庙也被英夷的炮弹击中了。
天禄一声不响,拉起还在惊叫的天寿,背起准备好逃难的包袱,一头冲出门!跑出去不过十来步,身后就传来房倒墙塌的轰隆响,飞起的尘土追着他们往身上扑。男女老少都逃出屋子,像惊了的羊群,乱喊乱叫,四下乱跑。天禄也不管他们听见听不见,站在大门口,扯着喉咙大吼:“快点儿朝外跑,这房子就要全塌啦!都往城门口跑,找机会逃出城啊!……”
天禄天寿兄弟两个不停地跑着,天寿边跑边喘气边问:“往哪个城门跑?城门不是都关了吗?”
天禄道:“去西门。城外败兵要退回城里来,城门总得要开的,趁那个时候冲出去!别问了,别看别说话,快跑!……”
他们眼中所见,处处是大火,处处被轰击在爆炸,繁荣富庶的广州城成了人间地狱:火焰、黑烟、尘土、泥块瓦片在空中飞舞;炮声、爆炸声、房屋倒塌声、草房木屋燃烧的噼啪声与人们的惨叫、哭喊、呼救、咒骂绞缠着形成可怕的巨大声浪,笼罩在整个城区的上空;许多焦头烂额的人发疯一样挖掘着倒塌房屋,抢救埋在里面的亲友或财物;扶杖弓腰的老人们只能互相搀扶着,寻找能够藏身的安全处所;可怜那些小脚妇女,挎着小包袱却走不动,搂在一起哀哀哭泣;而那些被炸断肢体躺在汩汩鲜血中的尸体,天禄只要发现就去蒙住师弟的眼睛,拉着他更快地跑开……
大火!大火!这场把暗夜炙烧得如同白昼的可怕的大火,这场把广州变成一处销毁生命销毁财产的大洪炉的可恨的大火,永远留在了天禄天寿兄弟和所有广州人的心中!
他们终于穿过大火,沿城墙根跑到了西门口。与天禄有同样判断的人很多很多,他们到达的时候,关闭的西门内已经聚集了数千等待出城逃命的广州人。
百姓从来怕官府怕官兵,就是到了眼下这样炮火连天、后有大火、前遇闭死的巨大城门的绝境,还只是向守门官兵苦苦哀求,求他们放一条生路。提枪拿刀的官兵,打了败仗竟比平日更凶狠,不住地叱骂轰赶,不许百姓靠近城门。
兵民相持间,一发炮弹击中了城门楼子,轰隆的巨响后又是哗啦啦土崩瓦裂的倒塌声。百姓们惊慌失措,乱喊乱叫乱拥乱挤,朝四下逃窜躲避,挤伤踩伤被城门楼子碎片砸伤的又不知有多少。
烟尘散开,城门楼子炸塌了半边,上面抬下来好几具守城的官兵的尸体,血肉模糊,惨不忍睹。天禄对一个看上去面貌还算和善的守兵说:
“弟兄们守城,吃苦受累,受伤亡命,实在令百姓感佩。可如今城内大火,百姓也伤的伤、亡的亡,又都手无缚鸡之力,还有这么多老少妇女,难道就让他们等死吗?您就网开一面,放大家逃生去吧,也是你们积的一份阴德呀!”
“不是我狠心,”那兵丁低声回答,“开了城门,万一洋鬼子趁机打进城来,我们按军律都得斩首哇!……”
不知是上天不忍使烧了好几个时辰的大火把广州城变成一片焦土,还是要给逃难的百姓更增加几分艰难,天空中一阵阵怒吼的雷声压住了炮火爆炸声,一道耀得人无法睁眼的闪电刚过,“啪啦啦——”一声惊人的霹雳就在人们头顶炸响,随着来了一场瓢泼大雨,顷刻之间,城门口的数千人都被浇成了落汤鸡,一个个哭喊叫骂,真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天寿一屁股坐在泥水地上,抱头大哭……
大雨浇得人眼睛都睁不开,那半截城门楼子上忽有数名兵丁对着守门官兵大喊:“开门!快开门!天字码头守军撤回来啦!”
守门兵丁好几个人上去连扛带推,把沉重的门闩抬下来,两扇重逾千斤的城门缓缓打开,许多官兵呼噜呼噜地拥了进来,丢盔弃甲,神色仓皇,十足的溃败相。可一进门,对这些愁苦万分的百姓,又拿出蛮横不讲理的故态,打骂推搡,要百姓给他们让出路来。
这时,刚才跟天禄对话的守门兵丁在他耳边悄悄说:“还不快走!”还顺手在他背后推了一把。天禄一把拉起天寿,朝着周围人群,用足了十多年练就的最高最响的嗓音,举臂高呼:“快出门哪!——”
一呼百应,聚在城门口的百姓们跟着一起往门外冲,和继续拥进来的败兵纠缠成一团。天禄怕把天寿挤丢,干脆把两人的衣襟结结实实地系在一起。混乱持续了半顿饭工夫,终究各自脱开了:败兵逃回城中,靠城墙掩护自己获得安全;难民逃出城去,立刻四散投亲靠友。
跑出去半里多路,雨大路滑,泥淖又深,天寿一个劲儿地摔跟头,天禄也跌跌撞撞,实在跑不动了,靠在一棵大树下喘气。回头看时,广州城上空黑烟弥漫,火势已渐渐低下去,黑烟中,这里那里,飘扬起一面面白旗,——那战败求降的耻辱的白旗!
天禄心头一酸,竟滴下了泪。他转头不看,随意问道:“去哪儿呢?”
天寿好不容易顺过气儿,说:“回咱们旧家……上回你们找不到我,其实,我一直就……待在那里的……”
他们终于艰难地走近他们幼时居住过的宅院。其时,大雨初停,虹亘中天,日气蒸云,漫天作金黄色,令人不敢逼视。很快,云色由金黄变红黄,变金红,直至变成浓重的血红色,红得叫人心酸,红得令人心碎……
从头到脚浑身泥水淋漓的天禄天寿,无力地坐上宅院的台阶,望着越来越暗的血红的天空,又互相看了一眼,天寿“哇”地放声大哭。天禄搂着小师弟的肩膀,强忍着强忍着,眼圈还是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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