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 朝 卷

 

○ 第07篇 ○



·汴京·庆寿宫·
  ·皇室的纷争出现在太皇太后的病榻前
  ·母子顶撞,兄弟反目
  ·太皇太后把王安石的命运交给了“天命”裁决

  太皇太后病重卧床的强烈震动,使皇帝赵顼心中翻滚的痛苦、焦虑、愤怒、歉疚强烈地相互撞击。在皇后为他匆忙地束发、整装、着履中,他仍在昏乱地想:马可换,但司马光肯不肯在这危难之时挺身而出,并拿得出一个万全的应变方策来?
  他心里默默地叨念着:韩维,你的洛阳之行,何其如此迟缓啊……
  宦侍轻步走进内室,禀奏说:车辇已经备好。
  赵顼一声吁叹,在几个宦侍、宫女的簇拥下,走出了福宁殿。
  夜已近二更,微风吹拂,四周一片宁静,殿宇廊檐下闪亮的一排红纱宫灯和长廊里川流闪亮的灯火,更衬托着这夜色的苍茫。皇帝赵顼立于丹埠,仰望着夜空中的繁星,以手抚心,默默祈祷上苍:上天,朕已知过了,快起风吧,快生云吧,快落下一场复苏万物的雨霖吧……
  皇帝赵顼正要与皇后登上车辇,忽然发现翰林学士承旨韩维出现在灯光闪亮的长廊里,提袍端带急匆匆地正向他走来。赵顼情不自禁地举步向前,迎接这位奔波劳累的臣子。
  红纱宫灯照映着丹墀,风尘仆仆的韩维,拖着连日颠簸已显疲惫不支的身躯,跪拜在车辇旁,叩头触地,高声向皇帝、皇后请安。
  望着灰尘被面、汗水湿衣、气喘吁吁的韩维,皇帝赵顼竭力稳定着怦怦跳动的心,却收拢不住滚到唇边的急切话语,他问道:
  “司马光何时进京?”
  韩维抬起头来,张口而语塞。司马光写就的《论朝政阙失状》是“故谏”重奏,还是三年前那种不改不移的态度,皇帝不停止“新法”,他是不会返回朝廷的。可这该怎样向皇上诉说呢?
  赵顼以为韩维因劳累而气噎:
  “卿莫急,从容道来,司马光何时可以到达京都?”
  韩维情急,忘却了这是在丹墀下的黑夜,急忙取出司马光写的《论朝政阙失状》呈上:
  “禀奏圣上,司马光洒泪作书,诉其所思所想,呈圣上明察明断。”
  赵顼急忙接过表状,夜色茫茫,看不得,急忙搀扶韩维,问道:
  “司马光应变之策要旨何在?卿可口述!”
  韩维根本不知这几天内朝廷局势的急剧变化。既不知王安石的咆哮御堂,也不知《流民图》闯入大内,更不知太皇太后的“重病卧床”和皇帝心中已经产生的那个“罢逐王安石、起用司马光”的设想。他只想如实托出司马光“忠君”、“信友”
  的用心,为司马光的《论朝政阙失状》作解脱,禀奏道:
  “司马光奉圣上‘广求直言’之诏而面东叩头出血,感激圣上恩德,遥祝圣上万寿无疆……”
  “司马光终不负朕,司马君实毕竟是‘朝臣典范’!持国先生,你讲下去!”
  “司马光深责自己任翰林学士兼侍读学士四年间谏奏不坚之罪,并恳切陈述:
  水旱螟蝗,十月不雨,乃天数之变,非人之祸;西嶽华山崩坍,乃物之自毁,世人怪异,乃‘怪’其少见,‘异’其不解耳。遥乞圣上以天纵英明之资察而鉴之……”
  赵顼爱屋及乌,没多思此调与王安石并无二致,一味连声称赞:
  “司马光在为朕消解罪责啊,朕由衷地谢他了。”
  韩维继续禀奏:
  “司马光深明大义,一再声称,他不敢借‘上天示警’之说掣介甫之肘而添乱,更不敢借‘十月不雨’之灾诋毁‘变法’而图快,故对现时朝政不敢妄加非议……”
  赵顼心中一震,浮起一层不安预感,但仍高声赞扬:
  “此乃司马光之本色,也是司马光胜于所有庸臣庸吏的高尚之处,贬居洛阳三年,慎独而居,不论朝事,不发牢骚,晨昏劳作以修书,甘于委屈沉寂,朝臣有几人能如此恪守臣道!”
  韩维最后禀奏了司马光对皇上《广求直言诏》的回答:
  “司马光在上呈的《论朝政阙失状》中,仍坚持三年前谏奏停止‘青苗法’、‘募役法’、‘市易法’、‘农田水利法’的政见。圣上若不停止‘新法’,司马光是不会应诏入京的……”
  皇帝赵顼沉默了。司马光“拒而不出”的回答,立即轰毁了皇帝赵顼心中刚刚筹画停当的“换马”方策。心头猛然浮起一层无依无靠的孤独。司马光“怕掣介甫之肘而扰乱‘变法’的忠君信友,也许是真诚的,但司马光把王安石与“变法”视为一体的看法,不正是三年前那场水火难以同器争斗的重现吗?王安石不想用,司马光不能用,朕真的是走投无路了。他吁叹一声,无可奈何地对韩维说:
  “卿日夜奔波于京都与洛阳之间,辛苦了。司马光忠君信友之心朕已知晓,卿安歇吧!”
  无风的夜是如此宁静。
  在前往庆寿宫的路上,贬逐王安石的决心不得不动摇了。“变法”不可逆转,王安石自然动不得。六年的“变法”已造就了这样一个局面,进退不得!可灾荒造成的混乱,又将如何应对呢?
  皇后默默地陪伴着丈夫。她看得清楚,王安石现时已成为官家心中搬不动、推不开、离不了、扔不掉、割不断的难题,也成为当前朝廷纷争的焦点。王安石的留任和离职,都将产生前所未有的混乱和震动。谁知道皇室和后宫又是如何看待王安石的呢?她望着神情忧郁的丈夫,悄悄地祝愿:但愿“重病卧床”的太皇太后千万别提及王安石这个名字和因这个名字而引起的任何话题。
  庆寿宫。宫外静悄悄的,几辆华丽的车辇停在宫灯辉映的丹墀下。
  赵顼举目一看,有母亲皇太后的明黄锦缎飞凤车辇,姐姐贤惠公主的猩红锦缎流云车辇,弟弟岐王颢的蓝缎镶黄车辇,还有弟弟嘉王(君页)的蓝缎镶红车辇。皇室车辇毕至,一种不祥之感骤然袭来。他与皇后急步走上丹墀,情急中免了宫制,闯进庆寿宫。
  庆寿宫几个当值的宫女,不及跪迎、请安、传禀,慌乱地望着皇帝、皇后向太皇太后的寝室直奔而去。
  太皇太后的寝室,灯火通明,气氛沉寂。皇太后和贤惠公主坐在太皇太后的床榻前,岐王颢、嘉王(君页)垂手立于床尾。皇帝赵顼闯进室内,不及向母亲皇太后请安,便跪倒在太皇太后的床前:
  “老祖宗,孙儿听得老祖宗圣躬欠安,失魂落魄。”
  皇后也急忙跪在床前请安。
  太皇太后倚枕而卧,她汗渍额头,口干唇燥,双目显赤,脸上似乎有些浮肿。
  望着匆忙赶来的皇帝、皇后,她强作笑容,打趣道:
  “什么仙丹妙药都没有官家和皇后的请安灵验,看到你夫妻俩为我卧床而失魂落魄的样子,我这病全然好了。看来,这场病来得好,要不,咱们这祖孙三代哪能在一个晚上聚在一起呢?快,快扶我坐起来……”
  寝室内一下子有了生气,皇族都应和着太皇太后的兴致轻松起来。贤惠公主小心翼翼地扶起太皇太后,皇太后急忙挪来被衾放在太皇太后的背后作依。
  皇帝、皇后借机向皇太后请安。岐王颢和嘉王(君页)急忙向皇帝、皇后请安。
  贤惠公主也欲请安,被赵顼双手挽住,皇后借机向贤惠公主敛衽作拜。贤惠公主一时慌乱,撞落了太皇太后床头几案上的一册《钱塘集》,皇太后、岐王颢、嘉王(君页)都笑了。太皇太后也笑着为贤惠公主解窘说:
  “今夜家人相聚于后宫,原是不必拘礼的,可你们姐弟平时也难得一晤,朝制君臣之礼还是应当讲的。官家、皇后,你们就受贤惠公主一礼吧。”
  贤惠公主急忙向皇帝、皇后行了朝制大礼。
  太皇太后已是五十八岁的老人,这几年虽然居住在僻静的庆寿宫,不再过问朝政,但“变法”的风风雨雨,政争的起起伏伏,皇帝的年轻浮躁,王安石的权势日隆,时刻都牵动着她的心。因朝制不准后宫预政,而且有皇太后居于她与皇帝的祖孙之间,她对朝政的关切,几乎都是在嘻嘻哈哈的谈笑中曲折表达的。她原本是一个性情开朗的女人,喜爱琴棋书画,通晓诗赋,尤善飞白。十八岁被仁宗皇帝册封为皇后,三十年的皇后生活,她具有自己独特的色彩。在仁宗朝“燕乐无度”的糜费中,她以“俭朴”治理后宫,以宫制为律治束估宠纵乐的妃嫔,使仁宗皇帝屡屡中辍而叹服。在仁宗朝奇巧花园、纵欲无禁的享乐中,她于禁苑种谷亲茧,勤事稼穑,以“慈俭”赢得了朝臣的尊敬。仁宗皇帝驾崩后,她以皇太后之尊与英宗皇帝赵曙“权同处分军事”,在垂帘听政一年中,决疑信赖于群臣,决事多援于经史,使朝政“宫省肃然”。王安石“变法”以来,她不是一个保守的女人,却有着一个太皇太后关注江山社稷的忧患之心。她欣赏王安石大刀阔斧、雷厉风行、刚毅果敢的气概,却对王安石的孤傲执拗、大事“征诛”、偏狭少容疑虑于心。她希冀王安石能把自己的孙子塑造成为一个锐意进取、敢作敢为、善谋勇断、权逾秦皇、威逾汉武的一代帝王,却担心宰执窃权、朋党暗生、尾大不掉、皇权旁落。她心中的忧郁太多太重了,又得不到痛快的排遣,积淤、凝结,她日益走向衰老。在这“十月不雨”、“上天示警”、“流民涌入京都”的强烈刺激下,一阵阵急火攻心,她终于病倒了。
  卧病的三天中,她思索着六年来朝廷纷争不休的缘故,思索着天灾人祸交织的艰难局面,思索着未来把握不定的前景,思索着近臣们不断带入后宫的不安讯息,思索着“变法”者内部已显端倪的倾轧,思索着“群臣唯介甫之言为是”的怪诞,思索着孙子年纪日长、权威日微的异状。“朝政堪忧”,“现状堪忧”,“未来堪忧”的结语在她的心里彻夜地轰鸣。疏忽不得,大意不得,等待不得啊!她开始思索着开口的办法和时机。
  这个时机终于在这个晚上来临了。这里不是延和殿、福宁殿,可以不受朝制的约束。这里没有中枢重臣、二府、三司、谏院、御史台官吏,说话不必虑其深浅。
  此刻所言,乃病榻寄语,而且有皇太后、皇后、贤惠公主、岐王颢、嘉王(君页)在场,骨肉之情,亲而无疏,更易为赵顼听取。””即使赵顼不听不从,当着皇室主要成员之面,她也算尽到了心,也就无愧于赵氏的列祖列宗了。
  歇息片刻,气喘稍见平息,强打精神的太皇太后便自嘲自解地开始说话:
  “是老了,不中用了。这场病闹了三四天,自个儿也感到精神不济了。可有一首诗总在我的头脑里回旋,真是一首叫人难以忘却的好诗啊……”
  赵顼为宽慰老祖母,应景地请求:
  “恳乞老祖宗吟诗赐教,孙儿谢恩了。”
  皇太后、贤惠公主、岐王颢、嘉王君页也同声附和。太皇太后笑着说:
  “三年前官家射弓,那夜皇后在这庆寿宫里歌唱王昌龄的《从军行》祝贺,声情并茂,绕于彩梁,我心里高兴啊。可惜,现时病恙缠身,不能再为皇后抚弦伴奏了。”说罢,沉吟片刻,吟出一首诗来:
  今年粳稻熟苦迟,庶见霜风来几时。
  风霜来时雨如泻,把头出菌镰生衣。
  眼枯泪尽雨不尽,忍见黄穗卧青泥;茅苫一月陇上宿,天晴获稻随车归。
  汗流肩赪载入市,价贱乞与如糠粞。
  卖牛纳税拆屋炊,虑浅不及明年饥。
  官今要钱不要米,西北万里招羌儿。
  龚黄满朝人更苦,不如却作河伯妇。
  太皇太后吟罢,寝室内默无声息。
  这是驸马王诜镂版印刷的《钱塘集》中的一首诗,皇太后读过,皇帝赵顼读过,岐王颢、嘉王(君页)读过,贤惠公主读过多遍,而且已熟记于心。此时此地太皇太后突然带病吟出,其意何为啊?
  一种炽灼的焦虑随着诗吟飞落在贤惠公主的心头,她突然意识到,在天灾人祸导致的这场风暴中,驸马王诜重干友情的善举,却把苏轼送进了风暴的旋涡,也把自身与苏轼捆绑在一起了。子瞻有难,驸马难逃;驸马有灾,子瞻将罪上加罪。慈爱的老祖母啊,你为什么偏偏要吟出苏子瞻这首诗作呢?
  赵顼蓦然惊觉:老祖母啊,你此刻吟着苏轼的这首哀民之作,是要借机召唤苏子瞻返回京都呢,还是要借用苏子瞻这块棱角锋利的砖头打向什么人呢?城府深沉的老祖宗啊……
  皇太后则领悟了今夜将要发生的一切。皇太后今年四十二岁,有超人的才智,也有超人的敏感,因为她是太皇太后的外甥女,从小就生活在宫中。嫁给颖王赵曙之后,在赵曙走上皇位曲折坎坷的道路上,她伴着丈夫经受了焦心煎肺、惊魂落魄地折磨。在居于皇后之位的短短四年中,由于英宗皇帝病魔缠身,她更是日日夜夜地提心吊胆。儿子赵顼继了皇位,她当了皇太后,希图能以传统的“母以子贵”的优势,辅佐儿子巩固已得的江山,可王安石的“变法”和“变法”带来的狂风暴雨、青雷紫电,使她处于更为惊恐的不安之中。她对宫廷里的纷争看得太深太透了,她知道,年轻皇帝的任何一次闪失,都会失落权柄,遗恨千秋。她早就厌恶了“变法”,早就厌恶了刚愎自用、自视不凡的王安石,只是由于头上还有一位思重如山的姨妈——德高望重、城府深沉的太皇太后时刻关注着朝廷中的一切,她才隐忍不发地沉默着。现时,朝政混乱如此,宰执能避其咎吗?太皇太后要借着苏轼的诗作说话了。
  只要太皇太后说,她也要说!
  太皇太后此时把目光停落在嘉王(君页)的脸上:
  “嘉王,你知道这首诗是谁写的?”
  嘉王(君页),是英宗皇帝赵曙的第四子,与皇帝赵顼、岐王赵颢、贤惠公主均为皇太后高氏所生。时年十八岁,聪颖好学,工飞白篆籀,善画墨竹,性情淡泊,酷爱医书,为太皇太后所钟爱。
  嘉王君页听到老祖母指名询问,急忙回答:
  “这首诗为苏轼在杭州所写,借吴中田妇之口,哀叹江浙农家悲惨的生活情景,故题为《吴中田妇叹》。”
  “能领略其意吗?”
  嘉王君页稍作沉吟,从容说起:
  “苏轼在这首诗里,用叙事抒情之手法,紧紧扣住一个‘叹’字,抒发了内心真挚的情怀。叹稻熟苦迟,叹秋雨成灾,叹谷贱伤农,叹官吏索钱,叹卖田拆屋,叹虐政甚于秋涝,借用汉代渤海太守龚遂和颖川太守黄霸恤民宽政的事迹,反衬吴中官吏敲诈勒索、残害黎庶的恶行,使百姓不堪其苦,竟至愿投河自尽而作‘河伯妇’。苏轼用真挚凄楚的笔墨,倾注了对民间疾苦的同情,描绘了农村生活中一幅血泪悲惨的图景……”
  嘉王君页是个聪明人,他在谈论苏轼的这首诗中,小心翼翼地避开了“推行新法”的背景和“青苗法”、“募役法”这些字句,并在谈论中不时地因皇帝赵顼的神情变化而吞吐迟疑。
  太皇太后神情怆然,一股凄楚怆凉的情感向皇帝赵顼直冲而来:
  “杭州有个苏轼,还能为吴中田妇吐诉出秋涝之苦和胸中的郁闷,可有谁能为北方灾区的老婆子吐诉‘十月不雨’的苦怨和血泪呢?连涌入京都嗷嗷待哺的流民,只怕也无人敢为他们说一句同情话啊!”
  太皇太后的声声语语,如同一把锥子刺着赵顼的心。他咬着牙隐忍着。《钱塘集》传入书肆街巷,引发了臣民的鼓噪;传入后宫,引发了皇太后、太皇太后的忧虑。连那《流民图》的出现,只怕也是监安上门小吏郑侠仿苏轼之所为而作的。苏轼远在杭州,其影响仍在搅动着京都的风云!他抬头用疑惑的目光打量着姐姐贤惠公主,打量着弟弟岐王颢和嘉王君页,心头突然闪现出驸马王诜的身影,以及原宰相、舅祖爷曹佾的身影和叔姥爷高道裕的身影。他对今夜的家人相聚生疑了:难道这是一次有准备的干预朝政?是对朕的一次“讨伐”?岐王颢、嘉王君页也要参与这次“讨伐”吗?已居于外戚的姐姐也要“干预朝政”吗?宗室王公施威于东华门外市井,皇室骨肉也要兴师问罪于宫内吗?反感陡然使他冷目以待,紧张地注视着面前的每一个人。
  皇帝赵顼的异常表现,惊得皇后魂不附体。她已看清了庆寿宫现时的形势,《吴中田妇叹》已叹出了一个悲惨的开头,后面皇太后、太皇太后的谕示,将要涉及王安石和王安石的“变法”了。她了解丈夫此刻的心境:韩维从洛阳归来,司马光的拒而不出已轰毁了官家心中的筹划,陷于进退无依的困境。亲人啊,别再逼迫这个可怜的人了!
  皇太后对儿子的疼爱和怜悯,迅速地化作对王安石的不满,径直向着“变法”
  泄愤:
  “朝政乱哄哄地闹了几年,是非曲直,说法不一,今日,该是官家清醒的时候了……”
  皇帝赵顼额角的青筋暴起,太皇太后的含蓄暗示,还可忍,皇太后的直接指责,实难接受!但他也得依照朝制跪倒在皇太后面前:
  “儿臣聆听母后训诲。”
  皇太后看到儿子勉强的样子,心里更加不悦,厉声询问:
  “看你愁眉苦脸的样子,朝廷有为难之事吗?”
  皇帝赵顼话语冰冷而简单:
  “朝廷无难事,一切正常。”
  室内的气氛一下子紧张了。不正常的询问,不正常的回答,不正常的神态,预示风暴即将来临。太皇太后已料到冲突不可避免,不动声色地闭上了眼睛。
  皇太后直说道:
  “十月不雨、上天示警、流民入京,这些都正常吗?王安石现在何为?”
  “正在计议‘趋时应变’之策。”赵顼硬邦邦地回答。
  “‘趋’什么时?‘应’什么变?”
  “‘趋’十月不雨之时,‘应’上天示警之变。”
  “策将安出?”
  “调荆湖夔州之粮米以赈济入京流民;筹富户禅寺之银、掘井种蔬,以解‘十月不雨’之灾;修善朝廷人事以符‘上天示警’之意。”
  “如何‘修善朝廷人事’?”
  “更换二府、三司、谏院、御史台官吏,以‘适时之人才’代替那些寸不逮时者’,全力推行‘新法’,以解现时之危难……”
  皇太后被这一连串冰冷的回答惹怒了,霍地站起,厉声斥责:
  “王安石疯了,官家你也疯了吗?”
  皇帝赵顼箝口不语,以示反抗。
  母后震怒,皇后急忙跪倒。
  贤惠公主、岐王颢、嘉王(君页)也随之跪倒。
  皇太后话语激愤:
  “几千里外的粮米,能解流民危在旦夕之饥吗?掘井种蔬非朝种暮收之物,能解灾民燃眉之急吗?官家,你是皇帝,你执掌着大宋江山,哪里的百姓不是你的臣民,你心里能过得去吗?”
  皇帝赵顼神情严峻,仍箝口不语。
  “还要大力推行新法,又要罢逐二府、三司、谏院、御史台官吏,真是昏过了头!你还嫌民间怨恨少吗?还嫌朝廷不够乱吗?现行新法究竟利害如何?官家,你是皇帝,心里就没有个数吗?
  “‘青苗法’、‘募役法’,病民害民之状不用说了,就说在官家眼皮下推行的‘市易法’、‘免行法’吧,原本的宗旨是抑制富商大贾的投机兼并,增加国库收入\审知市物之贵贱,贱则少增价取之,令不至伤商;贵则少损价出之,令不至害民。可是,在京都推行的情况如何?全变样了!市易司大包大揽,借‘免行法’到处收税取钱,尽括行户,细碎无遗,油盐酱醋、冰块果子、梳朴脂麻,什么都管。
  负水、拾发、担粥、提茶之类的小商小贩,不纳钱就不许买卖。而且是市易务卖梳朴即梳朴贵,卖脂麻即脂麻贵,弄得街面萧条、怨声四起,连宫廷里的食用、百货,也取消了实物供给,都得到‘杂卖务’去购买。官家,这种荒唐之事,你知道吗?
  灯下黑,灯下黑啊!王安石作法苦民,天怒人怨交加,已危及社稷,你为何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官家,你说话啊!”
  皇帝赵顼向母后重重叩了一个触地头,挺起腰身,神情冷森地开口了:
  “母后,儿臣之所言,母后能听得进去吗?‘变法’全错了吗?六年来岁入递增,去年已达四千三百万缗,较嘉祐年间三千六百万络增加了七百万缗,总不算错吧。六年来兴修水利三万多处,可灌溉民田一千万亩,’总不算错吧。六年来方田清丈已有一百万顷,抑制了豪门的兼并,总不算错吧。六年来,均输已执掌了物货的主要流通,保障了京都之所需,总不算错吧。户部所谓中外府库,无不充衍,小邑所积钱米,不减二十万贯,纵然言中有假,但也不会全然不实啊!可这些母后能听进耳朵吗?十月不雨、流民入京,天灾淹没了一切,六年‘变法’的利钝得失说不清了,儿臣也不愿说了。可母后这无尽无休的怨咎,于眼前的‘十月不雨’、流民入京、朝廷震动、市井骚乱何救何补?”
  皇太后激愤的训示,被儿子列举的具体事实和冰冷的回答顶了回去。她心冷意凉,跌坐在太皇太后的床榻边,凄然自语:
  “我,我操什么心啊。”
  岐王赵颢,是英宗皇帝赵曙的第二个儿子,时年二十二岁。为人孝悌,性情豪爽,喜酒善歌。皇帝冰冷地答对母后的询问,使他早已反感。他向皇帝赵顼连叩了三个头,高声禀奏:
  “皇上,母后慈训,确是至言,皇上不可不思!”
  这几句话,对皇太后当然是个宽慰,但对皇帝却是直接了当地抨击。皇帝赵顼的面颊发抖了。
  岐王赵颢申述着“不可不思”的理由:
  “王安石作法乱政,现时已是有目共睹。就‘青苗法’而论,抑配给百姓的青苗钱,利息高达百之四十至六十,有的地方高达百之一百,这种高贷,甚于豪门,原意本为益民,现已成为害民之政了。拿‘募役法’来说,亦与原旨背道而驰。
  ‘差役法’时不用出钱的官户、女户、僧道、未成了户、坊郭户,现时也要出钱,而且每年两次。其中的下户人家,素来钱荒,现已负重难熬了。再说‘市易法’、‘免行法’吧,市易司专以敛钱为是,与细民争些微之利,实耗官府库凛之物。六年新法积弊,今日偕天灾而剧发,以至形成黎庶流离失所之状。皇上明察,在此天灾人祸之时,若再以王安石之见为策,则天下必乱啊!”
  嘉王赵(君页)此时也附和着叩头禀奏:
  “皇上,母后慈训,岐王所言,不无道理,乞皇上深思。”
  皇帝赵顼忍耐不住了,几天来在福宁殿郁结于胸的忧虑、焦躁和愤怒,一股脑喷发出来:
  “够了,别说了!我昏庸,我愚蠢,我不谙朝政,我不解民情,我不恤民间疾苦,我‘变法’而误国苦民,我招致了天怒人怨,我造成了今日黎庶流离失所的悲哀!岐王,你来当这个皇帝,我……”
  皇后一声惊叫,扶地站起,用手捂住皇帝赵顼的嘴巴。
  岐王赵颢、嘉王赵君页惊恐若呆。
  皇太后一时气噎,瘫软在床榻上。
  太皇太后挺身坐起,手扶着贤惠公主落下两行老泪:
  “箕豆相煎,纷争还是闯进皇室来了,大宋的中兴在哪?江山多灾多难啊!岐王、嘉王,快向皇上谢罪!”
  岐王赵颢全然傻了,叩头出血,指天谢罪:
  “罪臣赵颢,一若有一丝异心,天诛地灭……”
  嘉王赵(君页)亦惶恐若痴,叩头不止:
  “罪臣赵(君页),恳请皇上治罪,臣若怀有一缕恶意,天地不容!”
  皇太后泪水若注,泣咽不止。她也许在为自己的尊严遭受损伤而哭,也许在为儿子间的反目成仇而哭,也许在为岐王颢和嘉王君页的未来性命而哭,她在江咽中跪倒在太皇太后的面前,自责谢罪说:
  “太皇太后,儿媳言多违制,干扰朝政,乞老祖宗依照祖制惩罚吧……”
  皇后和贤惠公主几乎同时呼唤着“母后”,跪倒在皇太后的身边,相抱而哭。
  哭声充塞了这皇宫寝室。
  皇帝赵顼在哭声中冷静下来了。面对着眼前出现的一切,他那重压难负的心再也撑持不住,不禁也流下泪来,“扑通”跪倒,叩头请罪:
  “母后,饶恕儿臣的不孝不悌吧!儿臣忧塞五内、愁迷灵台,举止失措,形同颠狂,决非有意悖于慈训,而是迫于国事之难断难决啊!现时哀鸿遍野,天警频仍,朝臣离心,群怨鼎沸,儿臣曾思更车换马,但群臣中无‘趋时应变’之才,皇室中无辅撑大厦之率,苏轼怨诗于野,司马光拒而不出。靠岐王吗?岐王燕乐宫苑,无意朝政。靠嘉王吗?嘉王着意于琴棋书画、扁鹊华陀,自得于学林。连驸马不也在镂版苏轼的怨诗以讽朝政吗?母后,儿臣并非偏袒王安石一人,实不忍‘变法’大业中途停歇啊……”
  “老祖宗,孙儿举止无依,乞老祖宗施恩赐教吧……”
  随之,赵顼又概述了监安上门小吏郑侠的《流民图》及奏表之事。
  太皇太后此时似乎添了力气,望着跪在床前的皇帝赵顼,从容而语:
  “王安石才学过人,胆略过人,朝廷无二,但违民行政,终致民怨。官家如果爱惜王安石,当思保全之策。如何区处,官家明断。”
  皇帝赵顼抬起头来,神情茫然。
  太皇大后请赵顼平身,接着含意深沉地说:
  “那个小吏不是说十日不雨,即乞斩宣德门外,以正欺君之罪吗?好一副替天行道的气派!十日之内,果然能够下雨吗?那就让天意决定王安石的去留吧!”
  皇帝赵顼睁大了眼睛,眸子陡然生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