漕运码头的大光楼前,开漕仪式继续进行着。
人们看完了坝神的表演,兴趣顿时失去了大半,纷纷离去。大光楼前没有那么拥挤了。跪拜坝神的供桌也撤掉了,换成了案桌,后面摆上了一把太师椅,铁麟坐在案前,开始打样验粮。这时候,再大的神也没有用了,最威风的还是人。还是掌握着漕运码头生杀大权的仓场总督。也许就是为了一睹新任仓场总督的风采和威严,许多看热闹的人便还继续留在大光楼前。实践将证明,他们留下是对的,这里确实将有一场热闹好看,即所谓好戏还在后头。
执事高声呼叫:“传临清卫山东前帮领运官徐嘉传……”
徐嘉传头戴水晶顶的花翎,身穿石青色绣熊补服,腰间挎着佩刀,一副英武之气。他疾步向前,向仓场总督行礼:“临清卫山东前帮领运官徐嘉传参见仓场总督和各位大人……”
铁麟坐在案桌后面,也是头戴珊瑚顶,身穿绣锦鸡补服,尽管一夜睡眠不足,依然是神采奕奕,威风凛凛。
徐嘉传滔滔不绝地向他禀报着:“本帮帅漕船64艘,运丁640人,兑运夏津、武城、馆陶、临清、利津、蒲台六州县漕粮,正兑米22000石,改兑米8000石,小麦4000石,黑豆2000石,黄豆2000石,行月口粮6500石,土宜17000石,漕粮土宜共计61500石。另有芦席25000张,松板1800片,楞木1200根。请大人查验。”
铁麟最怕听的就是这些数字,那天许良年向他禀报河南漕船情况的时候,他就被这些数字搅得晕头晕脑。可是,他知道,作为漕运总督,又必须跟数字打交道。他曾经下决心将漕运的账目找来,背诵着上面那些枯燥无味的数字。他知道,如果你对数字马虎,他们就会用一些虚假的数字糊弄你。这些数字,他不听也得听,不但要听,还要认真地记住,并且要分析这些数字可能出现的舛误之处。
铁麟等徐嘉传禀报完毕,朝四下看了看,众官吏都在看着他。于是,他底气很足地说了一声:“开关打样。”
执事按照总督的旨意,高声呼喊着:“开关打样……”
随着执事的一声呼叫,人们都纷纷散开了。可以说,开漕仪式到此已经结束了。站在铁麟面前的大小官员也移动着脚步,准备离去了。可是抬头一看,铁麟并没有动,依然端端正正地坐在案桌前。看热闹的人走了许多,官员们却一个也不敢动了。
按照规矩,仓场总督和坐粮厅厅丞应该是亲自查看粮样的,由经纪从漕船上舀一巴斗粮样,双手托举到他们面前,由他们验看漕粮成色,是否潮湿霉坏,有无沙石杂质等,如无差错方准开关过斛。
但由于漕弊日深,官习日惰,逐渐演变成了仓场总督和坐粮厅厅丞都不再亲自验粮,经纪呈上来的粮样直接交给坐粮厅下面的经承和两坝上的监管,经承和监管也是草草看过,便由执事宣布开关打样。而此时的仓场总督和坐粮厅厅丞即可打道回府,其他的官员也可以坐在大光楼或监所里喝茶聊天了。
这套陋规铁麟当然知道,他就是要改一改,让所有的漕运官员都知道,我铁麟当仓场总督,就是要破一破这一陈规陋习。于是,执事只好继续高喊着:“托塔呈验粮样……”
双手高举巴斗的经纪叫作“托塔”,今日充当“托塔”的本该是陈天伦,可是现在将粮样呈上来的却是“盈”字号军粮经纪马长山。
对于铁麟的为官与为人,坐粮厅大概已经研究许久了。他们应该会料到今日出现的局面,所以他们还是有所准备的。执事刚一呼完,社人便将一巴斗粮样递给了马长山。马长山双手高举,走到铁麟面前,跪下呈送粮样:“‘盈’字号军粮经纪马长山向大人呈送粮样,粮样取自临清卫山东前帮漕船,请大人验看……”
铁麟站起身来,走到马长山面前,示意站在两边的金简和许良年跟他一起验看粮样。
金简向前挪了挪那笨重的身子,伸出那只熊掌也似的胖手,从巴斗里抓起一把粮样,放在手心里扒拉着看了看,又放进嘴里咬了咬,说:“颗粒饱满,无杂物。”
许良年也赶紧凑过来,一只手抓起一把粮样,高举过头,另一只手在下面接着,然后迎着风向洒下来。一看就知道这是一个很内行的姿势,如果米里有糠就会被风扬起来。没有见到糠皮,他又将粮样仔细地看了看,说:“干圆白净,无潮湿。”
两位坐粮厅厅丞都验看了,该铁麟一槌定音了。铁麟的手朝“托塔”伸过来,刚要抓粮样,人群外便响起了急切的叫喊声:“大人,请等一下。”
紧接着,一个精明强干的年轻人托着一巴斗粮样跑上来,跪在铁麟的前面,气喘吁吁地禀报着:“‘宿’字号军粮经纪陈天伦向大人呈送粮样,粮样取自临清卫山东前帮,请大人验看。”
一下子,无论是漕运码头的官吏还是前来看热闹的百姓,都惊诧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一帮漕船验粮,怎么出了两个军粮经纪,怎么上来两个“托塔”?
铁麟看着跪在他脚下的“托塔”,奇怪地问:“你是谁?”
陈天伦这会儿喘过了气,底气十足地回答着:“‘宿’字号军粮经纪陈天伦。”
铁麟沉吟着:“陈天伦……,这粮样你哪儿来的?”
陈天伦答道:“粮样取自临清卫山东前帮漕船。”
这时候,站在铁麟旁边的许良年看出了关节,上前跨了一步:“大胆陈天伦,你怎么竟敢私自上漕船取粮样?”
陈天伦沉着地说:“回大人,卑职有军粮密符扇,凭扇可以直接上船取粮样。”
许良年呵斥着:“大胆,就算你有军粮密符扇,今日是临清卫山东前帮验粮,你来胡搅什么?”
陈天伦更加冷静,说出话来字正腔圆,掷地有声:“回大人,按坐粮厅掣签结果,临清卫山东前帮的漕船本该由卑职收兑,可是‘盈’字号军粮经纪马长山说卑职初任军粮经纪,怕有疏忽闪失,由他来呈送粮样,由卑职过斛兑粮。”
这时候,满厅丞金简似乎也听出了一些眉目,急忙冲陈天伦吼叫起来:“放肆,既然说好了由‘盈’字号任‘托塔’,你为什么又来画蛇添足?”
陈天伦说:“卑职以为,收兑漕粮乃朝廷大事,仓储一关全在验粮,所以不敢掉以轻心,便从漕船上重新舀一斗米,请大人查验。”
夏雨轩这时候已经完全看明白了,对于临清卫山东前帮的领运官徐嘉传,他应该不算陌生了。他想起了那大红请柬,想起了天河楼那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美味佳肴,还有依偎在他怀里风骚放浪的小鹌鹑……这里的事不是明摆着吗?徐嘉传的漕粮里要是没鬼,他凭什么花那么大的本钱请客?那餐饭幸亏铁麟没有去吃,否则吃人家嘴软,现在还怎么说话?令夏雨轩懊丧的是,那餐饭吃完以后,竟然没顾上跟铁麟禀报。这不是他的疏忽,他知道事关重大,他本应及时禀报的。一是忙,那二呢?夏雨轩首先觉得自己吃人家嘴软了……
铁麟努力调动着自己的分析能力和想象能力,飞速地判断着这突发的一切。看到举着巴斗的年轻人英勇果决、一副正气凛然,看到刚才的军粮经纪马长山的脸上已经淌出了汗水,看到金简和许良年一副气急败坏的样子,看到临清卫山东前帮的领运官徐嘉传一个劲儿地往后退着,还看到站在后面的夏雨轩向他使着眼色……凭着直觉,他断定这里面必然有弊。这是一个关口,一个契机,这正是要他明察秋毫、匡正除弊的时候。他试探着走到陈天伦的面前,从巴斗里抓出一把粮样。说实在的,对于漕粮的优劣,他还没有专业的判断水平。他有点儿后悔,应该在此之前找个行家请教一下。但是他不能露出自己的无知,他要谨慎从事,把主动权掌握在自己的手里。他抓起粮样,没看,没尝,也没像许良年那样迎风抛洒,而是直接把粮样交给了许良年,然后,两只眼睛便紧紧地盯在了许良年的脸上。他知道,这里面真懂的是许良年,连金简也是不懂装懂。
这一招儿果然见了奇效,许良年傻了。当许良年从铁麟手里接过那把粮样的时候,不用看,不用尝,也不用抛洒,凭着手感他就知道这是掺了糠兑了假的劣米。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光天化日之下,他能把劣米说成好米吗?就说是金简能认可,铁麟能蒙蔽,别人能瞒得过吗?特别是这个陈天伦,初出茅庐的生瓜蛋子,能善罢甘休吗?许良年没说什么,没说什么并不一定没态度。他的脸首先阴沉下来,在徐嘉传和马长山看来,他可能是生了陈天伦的气;在金简看来,他可能是对铁麟不满;在铁麟看来,也许这粮样确有问题。就这样,他把手里的粮样又交给了金简。
金简傻吗?别看他长得脑满肥肠,事事马马虎虎,事事无所用心的样子。真要是那样,他能在官场混吗?能熬到坐粮厅厅丞吗?平时他装糊涂也是难得糊涂,世界上都是因精明而死、而败、而家破人亡,没听说过因糊涂而死、而败、而家破人亡的。他知道许良年老奸巨猾,明明知道这米有问题,却不说,把球儿踢到他这儿来了。得罪人的话让他去说,伤人的事让他去办。哈哈,这回你这老奸巨猾可想错了,你没见铁麟那脸色吗?你没见这舍得一身剐的小经纪陈天伦吗?这事能逃得过去吗?你不说,好啊,正好证明你心里有鬼。你不是要让我说吗?我说,我一说就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金简做出一副非常认真的样子,仔仔细细地验看着粮样。突然,他把脸一沉,冲着陈天伦厉声问:“这米是哪儿来的?”
陈天伦说:“回大人,确实是取自临清卫山东前帮的漕船。”
金简顿时怒发冲冠,叫嚷着:“领运官徐嘉传,这是你船上的米吗?”
这一下可把徐嘉传闹糊涂了。他知道,金简和许良年都是他喂肥了的,到了关键时刻都会替他遮掩,为他说话的。可是,金简这么一问,他该怎么说呢?说这米是他船上的,追究起来怎么说?说这米不是他船上的,总督大人要是让人重新取样,不是还照样露馅吗?
徐嘉传支支吾吾,满脸通红,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是好。
铁麟却说话了:“金大人,您看这米……”
铁麟说完,又像盯着许良年那样,紧紧地盯住了金简的眼睛。
金简已经决定了讨好铁麟的战略,便怒不可遏地说:“这米……这是什么米?又干又瘪,又潮又湿……”
铁麟回过头来问许良年:“许大人,你看呢?”
许良年急忙见风转舵:“还用看吗?这明明是造了假的米。”
铁麟心里有了底,突然转过身来:“‘盈’字号军粮经纪马长山,我问你,你这米是从哪儿来的?”
马长山立刻跪在地上,哆哆嗦嗦地说:“我这米也是……也是……从临清卫的漕船上……”
铁麟嘿嘿冷笑了一下:“这就怪了,一帮漕船上怎么出了两样米?马长山,你给本官说实话,你这米到底是从哪儿来的?”
马长山只好交了底儿:“是……是领运官徐嘉传给卑职预备下的。”
铁麟暴怒地大喊一声:“领运官徐嘉传!”
徐嘉传急忙匍匐在地:“卑职在……”
铁麟走到徐嘉传的面前,他的脚已经触到了他的头顶上:“徐嘉传,这两种粮样都是你漕船上的吗?”
徐嘉传带着哭腔说:“大人,卑职不知道‘宿’字号经纪上船采米。”
陈天伦分辩着:“禀告大人,今日一早卑职到临清卫的船上取粮样,被他们拦着不让上船。还是后来开漕仪式开始以后,卑职打着您的旗号才将粮样取来的。”
铁麟压低了声音问:“徐嘉传,这么说你是弄虚作假,以次充好,以劣充优,蒙混本官了?”
徐嘉传急忙捣蒜般地磕头:“大人,卑职不敢……”
铁麟咆哮起来:“你还说不敢,你简直是目无朝廷王法,狗胆包天!来人啊,给我拉下去杖责40!”
两个皂吏上来,拉起徐嘉传,朝大光楼里拖去。徐嘉传高喊着:“大人,饶命……饶命啊……”
铁麟又转向马长山问道:“‘盈’字号经纪,你可真敢瞒天过海呀,说,临清卫给了你多少好处?”
马长山也捣蒜般地磕起了头:“大人,没有啊……”
铁麟朝他伸出了手:“有与没有,待查清后再说,交出来?”
马长山抬起头,困惑地看着铁麟,不知道他在要什么。
铁麟嚷着:“把你的密符扇交出来!”
马长山不敢违抗,从腰间解下扇袋,交给铁麟。
铁麟从扇袋里抽出密符扇,嘁喳卡卡,将密符扇撕碎,又将碎扇片使劲摔在马长山的脸上:“你这个漕运的败类!从今天起,你的军粮经纪被除名了。陈天伦,你的字号是什么?”
陈天伦吃了一惊,急忙回答:“回大人,卑职是‘宿’字号。”
铁麟扳着指头默颂着:“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这么说你排列在第14位了?”
陈天伦答道:“是的大人,卑职在军粮经纪排列第14位。”
铁麟说:“从今天起你是‘盈’字号,排列在第一位。”
金简和许良年见徐嘉传被拉下去杖责,并没有感到诧异,可是他们万万没想到,铁麟会如此惩治马长山。这可非同小可,如果削去了马长山“盈”字号经纪,就如同砍掉了他们在码头上的一只手臂。
许良年终于沉不住气了,企图挽回局面,凑到铁麟面前,低声说:“铁大人,这……恐怕不大合规矩吧?”
铁麟冷冷地问:“什么规矩?”
金简见许良年挺身而出,也想助他一臂之力,便接过来说:“这密符扇是按《千字文》的顺序排列下来的,不好轻易变更,这是多年来漕运的规矩了……”
铁麟没有理睬许良年,却冲着金简问:“金大人,是漕运的规矩大,还是朝廷的规矩大?”
金简张口结舌了:“这……”
铁麟追问着:“这有什么不好说的吗?”
金简只好低头服输:“不不……当然是朝廷的规矩大了。”
铁麟不依不饶:“既然你知道是朝廷的规矩大,那么我告诉你,本官是当今圣上亲简朝廷命官,言随法出,从即日起陈天伦就是‘盈’字号军粮经纪,统领漕运码头上100名军粮经纪,废掉原来的那个‘盈’字号,现在还有99名。这有什么不妥吗?”
金简结结巴巴:“啊啊……没有……”
铁麟又转向许良年:“许大人,你看呢?”
许良年也只好惟惟称是:“大人处置得极是,整顿漕弊,是该从收兑开始。这验粮经纪又是收兑的关键所在……”
大光楼里传出了劈里啪啦的挥杖声和撕裂人心的求饶声,铁麟再看看身边的几位坐粮厅大员,天气不热,却一个个地在用袖子擦汗……
※※※
陈天伦初任军粮经纪,陈日修果然放心不下。他的脚伤还没有好,走不得路,便让本家侄子陈小虎找来一辆排子车,拉着他来到了漕运码头。
跟着陈日修到漕运码头上来的还有夏雪儿。
夏雪儿是夏雨轩的宝贝女儿,今年16岁,是一个文静淑贤、知书达理的女孩儿。夏雨轩任通州知州以后,便将妻子和女儿接到州府后宅去住了。可是夏雪儿在州府衙门里住不惯,说是天天看着那些呼幺喊六的衙役心里不舒服,便常常跑回陈家来。夏雪儿到陈家来的理由是冠冕堂皇的,说是陈伯伯脚受伤了,陈伯母的身体又不好,来帮助他们干干家务。凭着两家的交情,夏雨轩和妻子都没有理由阻止夏雪儿到陈家来。可是,夫妇两个心里明白,女儿是不宜常往陈家跑的。
这里面另有个原故。早在夏雨轩将妻子女儿从老家接来住进陈家以后,陈家夫妇就非常喜欢雪儿,常常夸奖雪儿聪明漂亮,将来谁要是娶了她,就是一辈子的福气。夏雨轩知道,陈日修夫妇喜欢雪儿是真心的,他们只有一个儿子,没有女儿,稀罕女孩儿是肯定的。夏雨轩也有自己的想法,陈日修有个儿子,而且儿子也很有出息,科考通过了院试,又进了国子监读书,将来肯定会大有前途的。如果能将女儿许配给陈天伦,那是再好不过的事了。一是可报陈日修的大恩大德,二是给女儿找个可靠的郎君,三是由金兰之交到姻缘亲家,两家便合成了一家。这件事不应该由他来开口,毕竟他是女方家长,结亲也要陈日修托人来求亲才好。
其实,陈日修夫妇也早有打算,天伦性情耿直,志向远大,男人要成就大事,非要有个贤内助不可。两口子早就看上了雪儿,一直把她当作自己的骨肉。小户人家过日子讲究的是家庭和睦,要是天伦娶一个不通情理的媳妇进来,闹得夫妻不和、婆媳不和,那日子过得还有什么滋味儿。想是这样想,可是陈日修夫妇也有自己的苦衷。一是人家夏雨轩毕竟是翰林院的官员,前途无量,说不定能出将入相,成为朝廷重臣。就算你跟他交情再深,但是两家门不当、户不对,将一个朝廷命官的千金娶进一个军粮经纪的小院,不是太委屈孩子了吗?就算这件事两厢情愿,外人会怎么说?知道的会说他们的交情不浅,不知道的准会说陈日修巴结名门大户。陈日修是好脸面的人,陈家祖祖辈辈在通州城活得都非常体面,没有让人家戳过脊梁骨。第二个难处更要命,陈天伦比夏雪儿大8岁。就算是婚姻不论年龄,那也要看什么家门什么人。你一个小门小户的小秀才,凭什么能娶一个比自己小8岁的姑娘做老婆,这不是欺负人吗?
基于这两点,陈日修夫妇虽然喜欢夏雪儿,可是总觉得自己的儿子没有那么大的福分,也只好互相劝慰着,还是死了这条心吧。
陈家夫妇不开口,夏家夫妇又不好开口,这件事就这么干着、晾着、呜涂着。
这一天开漕,差不多全城的人都来到了码头上。夏雪儿也想来瞧瞧热闹,母亲不能带着她来,知州的妻子怎能随便抛头露面呢?找个衙役带她来吧,又不方便,毕竟是知州的千金小姐嘛。母女俩不能到码头上来,在衙门后宅呆着又没有意思,便到陈家串门来了。母女俩进了陈家的门,正好陈小虎拉着排子车要送陈日修到码头上来。陈日修见了雪儿,便主动要带她来,这正合母女俩的心意。于是,雪儿的母亲留在陈家陪天伦的母亲聊天,陈日修便将雪儿带到漕运码头上来了。
陈日修替儿子担心,果然越怕鬼越招鬼。他坐着陈小虎拉着的排子车,刚刚来到石坝上,就听着人们一边乱哄哄地议论着,一边争着抢着往大光楼跑去。他心里一阵惊悸,感觉像是出了什么事。他拦住了一位老者打听着,老者告诉他,新任军粮经纪陈天伦把天捅破了,漕运码头上要出大乱子了……陈日修一听,脑袋立刻大了。
人太多,陈小虎拉着的排子车被人撞得东倒西歪,挤近大光楼是不可能了。陈日修急得心如火燎,恨不得跳下车跑过去。他见不到大光楼前的情况,便想找到夏雨轩。只有见到夏雨轩才能了解到真实的情况,陈天伦正在扛着塌天的灾祸,也只有夏雨轩能够帮助他。他让陈小虎把车子放下,跑到大光楼前把夏雨轩找来。可是陈小虎天生是个怵窝子,平时怕见生人,怕跟人说话,连到油盐店打个醋都发愁,更不要说让他去找一个堂堂的知州大人了。他一听陈日修吩咐,就吓得差点儿尿了裤子。
夏雪儿见陈小虎如此发怵,便说:“大伯,让我去吧,我把父亲找来。”
陈日修死活不同意,前些天陈天伦带兰儿看病被劫持的事情他还余悸未消,怎么能放夏雪儿到人群里去呢?尽管夏雪儿已经大了,可她毕竟是女孩儿,而且是官宦人家的女孩儿。树大招风,要是被人家盯上,被人家劫持走,那可就更要命了。
正在万般无奈的时候,甘戎过来了。说来也巧,甘戎是去找杨八的。她在仓廒上搬了两个麻包,杨八说话不算数,把她惹火了。她一定要找到杨八,让杨八当众给她磕三个响头不可。她明明见到了杨八的影子,是在大光楼上看见的。她见到常书办把杨八拉出了人群,朝吴仲祠的方向走来了。她认得常书办,这些天在码头上转,也认识了一些人。她急忙跑下大光楼,到吴仲祠这边来追臭不要脸的杨八。杨八却又像泥鳅似地溜掉了,她正在扫兴,见人们又纷纷朝大光楼跑去,知道又出了什么热闹,便也随着人群跑过来。跑到半截,便看见了一辆横在路边的排子车。
甘戎天性就是热情洋溢,爱多管闲事,看见这排子车上一个坐着的老者,车前一个虎头虎脑的小伙子,车旁一个如花似玉的姑娘,便勾起了她的好奇心:“你们是来看开漕的吧?怎么不到前面去?”
夏雪儿说:“我大伯脚上有伤,车子过不去,能麻烦你叫一下我父亲吗?”
甘戎见三个人中倒是这姑娘先说话了,便觉得有点儿不快。这莫名其妙的不快也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她冷冷地看了夏雪儿一眼:“你父亲是谁?”
夏雪儿说:“我父亲姓夏,是通州知州。”
甘戎的语调提高了一点儿:“噢,是夏叔叔呀,我认识。你找他干什么?他正忙着呢。”
听说话的口气,陈日修便知道眼前这位姑娘不是等闲人物,便接过话茬儿说:“是老朽让叫的,姑娘,要是方便就麻烦您一下,就说我有急事。我姓陈,是新任军粮经纪陈天伦的父亲。”
甘戎一下子热情起来,夸张地叫道:“呀,您就是陈天伦的父亲?您好啊。我认识陈天伦,听说您脚受伤了,好点儿了吗?”
陈日修见这非凡的姑娘对自己如此热心,受宠若惊般地说:“敢问姑娘尊姓大名?”
甘戎说:“我叫甘戎,我父亲是仓场总督,也是新任的。”
陈日修惊惶地说:“哎呀,原来是总督大人的大小姐,老朽失礼了。”
甘戎说:“您别客气,我马上把夏叔叔给您找来。”
果然,甘戎去后不久,夏雨轩便来了。
夏雪儿见到父亲,忙打听陈天伦的情况。
夏雨轩把陈天伦在开漕后的情况向陈日修说了一遍。
陈日修听了,连连搓手叹气,不知如何是好。
夏雨轩安慰说:“陈兄请放心,我认为,天伦做得对,做得有理,看样子铁麟大人非常赏识他,让他当上了‘盈’字号军粮经纪。”
陈日修听了,更是急得不得了。虽说陈日修当了半辈子军粮经纪了,可陈日修的处世为人跟陈天伦截然不同。陈日修生性谨慎,谦虚让人,好结交,好面子,最怕的就是得罪人。可以说,在漕运码头上,陈日修是最有人缘的。他早就发现了陈天伦与他的不同,陈天伦自幼饱读诗书,崇尚的是“士以天下为己任”的圣人格言。他志高心大,忠君报国,想建功立业。可是他并不了解天下,不了解世情,更不了解漕运码头。当陈日修将军粮密符扇交给陈天伦的时候,曾经对他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小心谨慎,得吃亏处便吃亏,能让人处便让人,万万不可逞强。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怎么今日刚刚上任,就把这些至理名言抛之脑后了呢?
夏雨轩知道陈日修担心的是什么,一个劲儿地宽慰着他:“陈兄不必担心,我看贤侄做事是蛮有操守的。何况如今铁大人下决心要整顿漕弊,贤侄脱颖而出大合时宜。英雄施展才干,总是需要个机遇。说不定贤侄在铁大人的提携下,能在漕运码头上成就一番大事业呢。”
陈日修还是一个劲儿地摇头叹气:“我看是凶多吉少,弄不好会大难临头。”
夏雨轩跟陈日修说着话,顺便看了雪儿一眼,雪儿急切地问:“父亲,天伦哥哥现在怎么样了?”
夏雨轩笑了:“我在这儿陪你陈伯伯说话,你跟虎子到那边看看吧,热闹得很呢。”
夏雪儿笑了,催促着陈小虎朝大光楼那边跑去。
陈日修在后面叮嘱着:“小虎,看好雪儿,一步都不要离开。”
※※※
大光楼前面又重新围满了人,铁麟还在发着雷霆之怒,金简、许良年等人惶惶不安。大光楼里面皂吏们正在挥杖惩罚着徐嘉传,一阵阵叫喊声和杖板声传了出来。
甘戎突然跑过来,对父亲说:“父亲,错了错了,打错了。”
铁麟冲女儿嚷了起来:“你来捣什么乱?谁说错了,快一边去。”
甘戎急着说:“父亲,打错了,打错了。”
铁麟生气了:“别瞎说,打的就是他。”
甘戎更急了:“父亲,告诉您,他不是……打的不是徐嘉传。”
铁麟说:“不是徐嘉传是谁?我打的就是他。”
甘戎急得直跺脚:“哎呀,您怎这么糊涂呀?您快看看去吧。”
铁麟火了:“你快给我滚开,不知道我在办案吗?”
甘戎急得眼泪都快下来了,陈天伦却听明白了,凑到铁麟耳边悄悄地说:“大人,大小姐说得对,可能是有人替徐嘉传挨打。”
铁麟一愣:“什么?有人调包?”
陈天伦说:“这种事情是常有的。”
铁麟的眼睛直了,光天化日之下,在堂堂二品大员面前,居然有人敢蔑视大清王法,干如此胆大妄为的勾当。他看了看金简和许良年,大喊一声:“来人哪……”
几个衙役急跑过来,立在他面前。
铁麟命令着:“把那徐嘉传给我带上来!”
衙役们应了一声“喳”便朝大光楼里跑去,紧接着,便拖着一个人出来了。那个人似乎已经被打得不省人事了,耷拉着脑袋,软塌塌的身子,被拖到铁麟面前,一滩烂泥似的伏在地上。
铁麟大喊着:“抬起头来。”
那人卧在地上不动,像是死了。
铁麟又喊着:“把头抬起来。”
那个人还是不动弹。
铁麟火了:“把他的脑袋提拉起来!”
两个衙役一齐向前,抓住地上的人的辫子,往上一拉,那个人的真面目便露出来了。
让铁麟大吃一惊的是,这个被打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坝神杨八。
连站在一边的甘戎都大吃一惊,找了半天杨八没找到,原来他跑到这里替人家挨打来了。
杨八见他被认了出来,知道蒙混不下去了,急忙跪在地上磕头求饶:“大人,饶命啊……饶命啊,大人……”
铁麟只觉得又可气又好笑:“杨八,你刚才还是坝神,还是英雄,还是大力士,怎么现在又来替人挨打?”
杨八无言以对。
铁麟说:“杨八,你告诉我,替人家挨一次打,争多少银子?”
杨八还是不说话。
金简冲杨八吼了起来:“混蛋,大人问你话呢,你哑巴了?”
杨八抬起头来说:“回大人,临清卫给我300两……”
铁麟冷笑着说:“300两,那可比当坝神划算多了。我问你,你分给这些衙役多少?”
听铁麟这么一问,立在两边的皂吏首先慌得魂不附体了。
杨八磕着头说:“没……没有……”
铁麟说:“没有?哼,把裤子脱下来!”
杨八一时没明白。
铁麟又吼了起来:“把杨八的裤子脱下来!”
不但杨八不明白,许多人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特别是看热闹的人,一听说要脱杨八的裤子,都向前拥挤着,想看个究竟。
两个衙役上来,拉起杨八,把他的裤子脱了下来。
铁麟嚷着:“趴在地上。”
两个衙役使劲一搡,将赤身裸体的杨八摁在地上。
铁麟走过去,指着杨八的屁股问:“你们这40大板打在哪儿了?这屁股上怎么连个红印都没有?”
刚才执杖的两个皂吏吓得急忙跪下来,喊着饶命。
这便是皂班的功夫,皂班又被叫为狼班。是官员坐堂的时候站在两边喊堂威的,喊起来狼嗥一般,吓得魂飞胆散。行刑是皂班的职责,也是皂班的特权。塞好处买人情全仗着皂班的手下留情。在大堂上,同样是劈里啪啦地响成一片,几杖下去,能把人打得皮开肉绽;几十杖打下来,也许就能丝毫无损。这些猫腻,几乎所有的官吏都知道,可是却从来没有人深究过。今日铁麟发现杖责有弊,便连同衙役一起追究起来。
铁麟高喊着:“来人啊,把杨八连同这两个狗才一起拉下去,每人40大板,打完之后我要亲自验伤。”
几个虎狼一样的衙役将三个人拖进了大光楼,杖责声和求饶声又传了出来……
金简、许良年面面相觑,都倒吸了一口冷气。
铁麟又喊道:“把徐嘉传押上来!”
两个衙役立刻押着徐嘉传跪在铁麟面前。
铁麟气得眼睛都鼓胀起来:“徐嘉传,你可知罪?”
徐嘉传忙捣头:“卑职罪该万死……”
铁麟说:“你身为卫所军守备,穿着五品官服,吃着朝廷的俸禄,领运漕粮弄虚作假,本官念你历来考绩不错,原想从轻发落,没想到你却藐视朝廷律法,花钱买身替罚。为整顿漕弊,清肃法律,来人啊,给徐嘉传戴上枷号,在码头上示众一个月,然后发配宁古塔给披甲人为奴……”
随着铁麟的命令,几个衙役七手八脚地摘去了徐嘉传的顶戴,脱去了他的官服,给他披戴上木枷……
这时候,铁麟才长出了一口恶气,用舒缓的声调喊着:“陈天伦……”
陈天伦急忙上前答应:“卑职在。”
铁麟命令说:“给临清卫山东前帮挂虎头牌,开关验粮。”
陈天伦还未及答应,执事却高叫起来:“开关验粮……”
这喊声让陈天伦为之一震,他浑身的热血顿时奔流起来。他撩起长衫,手执军粮密符扇,大踏步地朝漕船走去。他刚走出人群,便远远地看见了那辆排子车,看见了排子车上的父亲,还有父亲身边的夏雪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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