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侦破洋人皮箱的失窃案,夏雨轩将刑名师爷金汝林派到了铁麟的身边。
按照一般的规矩,侦察盗案匪案理应是地方上的事情。可是通州这个“地方”不同于其它的地方,这个“地方”就在天子脚下。皇帝打个喷嚏,通州就得患感冒;哪位王爷或六部首领打起了呼噜,整个通州城就别想睡觉。上有顺天府管辖着,旁边还有东路亭看管着,这都是直接的顶头上司。仓场总督、坐粮厅往通州城这么一礅,连燃灯塔都显得矮半截。别的地方的百姓,见个七品芝麻官都难,可是通州人出门上趟茅房兴许就能见到几个顶戴花翎。大地方人小地方狗,都是不害生不怵阵的主儿。通州的百姓见多识广,敢到衙门门口吆喝王致和的臭豆腐,敢拿朝廷的命官开涮。要不怎么说京官难当呢?这桩案子发生在通州地方,人家洋人直接找到了朝廷,皇上一道手谕,就命令铁麟领衔破案,谁让人家是二品大员呢?而夏雨轩作为通州知州,便只有协助办理的份儿了。
一大早,金汝林就到仓场总督衙门来报到,门房将他带进了会客厅。还是在大光楼的开漕仪式上,金汝林见过铁麟。当时他穿的是二品官服,戴的是珊瑚顶戴,一副威风凛凛、叱咤风云的英雄气概。进了客厅,金汝林却发现里面有一位老人,便装素服,一条垂腰发辫儿,正弯着腰看些什么。再一看,客厅里摆满了大大小小的笸箩簸箕,笸箩簸箕里又放满了形形色色的葫芦瓢。金汝林认不清这位是不是仓场总督铁麟,那个老人很专著,显然没有注意他的到来。带他进来的门房也没有禀报,金汝林犹豫了一下,立即跪下来行礼,宁肯跪错也不能失礼:“晚生金汝林拜见大人。”
果然是铁麟,人在身上马在鞍,素装的铁麟显得不大健壮,甚至可以说有些虚弱。他转过身来,和蔼地问:“你就是夏大人的刑名师爷金汝林?”
金汝林忙说:“夏大人命晚生前来伺候大人。”
铁麟高兴起来:“快请起,以后再见面就不必客气了。”
金汝林起身,等待着铁麟的吩咐。
铁麟说:“汝林啊,听说你在码头上也呆的年头不少了,这粮食你懂不懂呀?”
金汝林一时没有明白:“不知道大人指的是哪方面?”
铁麟说:“譬如说,给你一把稻谷或小麦玉米什么的,你能看出哪个是好,哪个是差,哪个是优,哪个是劣,哪个是新,哪个是陈吗?”
金汝林自信地说:“晚生在坐粮厅当过书办,也在两坝上当过书手,后来又当过坐粮厅漕科经承,再后来成了稿门的书办。跟粮食打了8年的交道,还算是内行。”
铁麟高兴起来:“太好了,来来来,你过来,随便抓一把什么粮食,考考本官。”
金汝林走近一看,那笸箩簸箕里的葫芦瓢都装着各种各样的粮食,葫芦瓢上还贴着纸条儿,上面写着一年陈谷,二年陈谷,五年陈谷,湖州粳米,江夏糯米,长沙小稻等等。金汝林困惑地问:“大人,您这是……”
铁麟说:“到什么山上唱什么歌儿,做什么生意学什么经。本官既然奉朝廷之命,掌管仓场,不懂得粮食怎么行?来来,你随便抓一把什么,考考本官。”
等铁麟背过身去,金汝林抓起了一把稻谷:“大人,请您过目。”
铁麟把那稻谷接过来,放在掌心里,用手指头扒拉着查看起来,还放在嘴里咬了咬,行家似的。过了好半天,才说:“这是两年陈谷。”
金汝林摇了摇头。
铁麟又说:“那么是三年陈谷了?”
金汝林又摇了摇头。
铁麟又说:“不会是五年陈谷吧?”
金汝林说:“大人为什么总说是陈谷呢?”
铁麟问:“难道是新谷?”
金汝林说:“是新谷,而且是湖州新谷。”
铁麟问:“既然是新谷,为什么没有新谷的清香?”
金汝林说:“新谷却是新谷,不过是在运载途中兑了水了,所以这谷中有一种霉气味道,但这霉气味是新鲜的,不是陈旧的霉气味儿。”
铁麟茫然了:“这霉气味道还分新与陈?”
金汝林说:“就是靠这霉气味道中的新与陈,来判断是新谷还是陈谷的。”
铁麟说:“看来这里面的学问太大了,我原来想得很简单,将各种谷物分门别类地比较一下,就能分出优劣新陈。”
金汝林说:“判别粮食是要有窍门的,大人这样比较虽然也能辨别真伪,但是毕竟是皮毛表面。真正的行家,有一整套查看粮食的规矩奥妙。”
铁麟求知若渴:“哎呀,你快给我说说。”
金汝林说:“比方判别稻谷,先不用眼睛,而是先用手。把手伸进粮仓或粮袋,一是感觉温度,二是感觉干潮,三是感觉粗细。把米抓出来以后,不是先用眼睛看,而是先用耳朵听,搓一搓,听听声音,好米声音清脆,沙沙作响,劣米声音艰涩,嚓嚓作响,当然这里面的区别是非常细微的,需要仔细鉴别才行。用耳朵听完以后再用牙嗑,轻轻的,用槽牙嗑,不要用门牙嗑。因为嗑的时候要听,槽牙在里面,声音直接传到耳朵里,不容易受外界杂音的干扰。用牙嗑的时候,除了听声音,还要感觉它的硬度和破裂时间的长短。一般来说,好米坚实,破裂的时候很干脆,像爆炸一样。最后才是用眼睛看,看什么呢?首先看光泽度,新米都有一层很明显的光泽,放的时间越长,光泽越暗淡。其次是看米壳是否整齐完整,有无破损,破损的程度如何。当然,有些造了假的米识别起来就有点儿难度,但也不是没有办法。比如……”
铁麟说:“你别比如了,你说了这么多,把我的脑袋都听炸了。我现在算明白了,三十六行,行行出状元,此话不谬。看来,我真要弄懂这些,凭自己琢磨不行了,我得拜你为师了。汝林啊,你可得收下我这个徒弟呀。”
金汝林忙说:“大人说哪儿去了,您懂的是治国安邦的方针大略,我说的这些不过是雕虫小技。”
铁麟说:“可不能小看这雕虫小技,千里之堤,毁于蚁穴,这雕虫小技要是忽略了,往往在大策大略上要出漏洞。无论有多难,我也得把这雕虫小技学到手。”
金汝林说:“大人业精于勤,不耻下问,实在是晚生的楷模表率。”
铁麟说:“从现在开始,你就交我验米吧。学习也要循序渐进,你说,我先从哪儿学起吧。”
金汝林说:“大人不是说今日要去察访洋人的皮箱一案吗?”
铁麟想了想说:“也罢,咱们定个协议,白天办案,晚上做功课,可以吧?”
金汝林试探着开着玩笑说:“人之患在好为人师,都怪晚生刚才多嘴了。”
铁麟说:“你现在后悔也晚了,反正你不把肚子里那点玩意儿给我掏出来,就甭想离开仓场衙门。”
金汝林说:“晚生听大人吩咐就是了。”
※※※
有了皇上的手谕,铁麟自然不敢怠慢。尽管他对洋大人告御状颇有微词,可是皮箱还得给人家尽心尽力地去找。这一天,他扮作一个南方来的丝绸商人,在金汝林的陪同下又来到了漕运码头上。出任仓场总督以后,他最大的体会就是官越大越须放下架子。官服、顶戴、绿呢轿都是吓唬人的,让人家怕并不难,有权威风在,丢了权便威风扫地。可这权是身外之物,不是你的真本事。通州人有一句话:把顶戴花翎扣在猪脑袋上,连屠夫都得给猪下跪。
铁麟尝到了微服私访的好处,这不是他的发明,他只不过是忠实的实践者。
侦察盗案,须到下三烂的地方,这是金汝林告诉他的。想想也有道理,溜门撬锁、偷鸡摸狗的能有几个像模像样的?除非大盗,大盗即匪,那是出没在山林之间的。
土坝附近的东关小市,堪称是藏污纳垢之所,伤风败俗之地。一走进这地面,便觉得乌烟瘴气、丑恶不堪,连空气都是恶浊难忍的。在这里游来荡去的,多是衣衫褴褛之辈,蓬头垢面之徒。满街都是露天的摊贩,一摊紧挨着一摊,杂乱无章,犬牙交错。饭摊上卖的都是廉价的菜饭,有贴饼子、蒸窝头、血豆腐、熬白菜,还有大饭店收集来的折箩;估衣摊上卖的都是破衣烂衫,商贩一边抖落着估衣一边高声叫卖,衣衫上的灰尘虱子都洒落在旁边饭摊的汤锅里……
小市上有一种小押,这引起了铁麟的兴趣。这实际上是一种微型的典当行,什么破破烂烂的东西都可以到这里来典押。押期短、价钱低、利息重,解的就是燃眉之急。码头上四五千名扛夫,多是来自四面八方的苦力。他们像季鸟一样冬去春来,没有一文本钱,本钱就是一身的力气。腑内空空的扛不了麻包,有力气也得靠肚子里的东西撑着,人是铁饭是钢嘛。也不能说扛夫一无所有,至少还有一身衣裳。扛夫的衣裳很简单,一条裤子,一个汗褟儿。裤子是不能当的,因为裤子里面什么都没有,老百姓叫作“硬山搁”。除了裤子,没有别的了,只剩一件汗褟儿了。汗褟儿是大运河边一种男人很流行的服装。实际上是由三块儿白布拼凑起来的,后背一大块儿,前胸两小块儿。大块儿和小块儿之间用绊子连结着,胸前的纽扣则是一排算盘疙瘩。这种衣服一是省布,二是凉快,三是脱穿方便,很适合于劳作之用。尽管如此,劳苦人也觉得干活的时候穿着衣服是一种极大的浪费。长期得不到温饱的中国人是非常崇尚节俭的,穿衣服的目的非常功利,一是御寒,二是遮羞。在不需要御寒和遮羞的时候再穿衣服便是浪费,所以夜间钻进被窝儿睡觉和夏天在没有女人的地方干活是不该穿衣服的,一丝一缕都是多余。码头上还不能说没有女人,所以遮羞还是必要的,那么裤子脱下来往腰间一围权作遮羞之用。汗褟儿便可以抵押出几枚铜板,换回两个烧饼。把烧饼吞进去就可以扛麻包了,扛了麻包赚了钱再把汗褟儿赎回来。余下的钱有两个去处,一是赌,二是嫖。
这里的赌也让铁麟大开眼界,地上画个圈儿就是赌场,铺块席头便很奢侈了。赌的形式五花八门、应有尽有:押宝、抽签、骰子、牌九、四虎、纸牌、黑红翘……聚在这里的赌徒多是刚喝完酒的扛夫、车夫、纤夫和地痞流氓,一个个呼幺喊六、张牙舞爪、拼死拼活。
铁麟正在漫不经心地走着,金汝林突然拉了一下他的衣襟,朝前面努了努嘴。铁麟看到,一个膀大腰圆的汉子拄着一根枣木棍儿一瘸一拐地走过来,赌徒们都呼啦一下子散开,给他腾出了一块地方。那汉子扔掉枣木棍儿,噗地一屁股坐在地上,占去了一大块地盘,然后从腰间掏出一大把铜板,往地上一扔,瓮声瓮气地说:“来呀,有种的都给我上。”
金汝林低声说:“这是杨八。”
铁麟也认了出来,说:“看来打得不轻。”
金汝林说:“要不要把他叫过来问问?”
铁麟说:“别理他,咱们走。”
两个人继续朝前走去,前面便是“鸡窝”,土娼野妓都集中在这里。仨一群儿,俩一伙儿,勾肩搭背,叽叽喳喳,两只眼睛却像家雀儿一样在人群里飞来飞去。看着这些野妓,铁麟心里又难受又好笑。这些都是穷人家的妇女,几乎没有一个人身上的衣服不打补丁的。穿着打补丁的衣服,脸上却涂着厚厚的白粉,是那种很廉价的掺着香料的窝头儿粉。脸上抹得挺白,脖子却黑得像根车轴,大概一冬天都没有洗澡了。有的女人在铁麟看来,根本就没有资格干这一行,又老又丑,再加上扭捏作态,恶心得人直想吐,谁能找她们呢?
看得出来,这些野妓的家都在附近,或许是从附近租借的房屋。她们逮着一个客人,便三五成群的一齐上来,连推带拉,往小栅栏门里扯。大概是看到铁麟和金汝林穿戴得太体面了,这些野妓们看着他们过来,竟面面相觑,没有一个人敢过来调情搭讪。
衣服还是很重要的,人在衣服马在鞍嘛。要不,为什么朝廷规定出九品文武官服呢?
铁麟突然想起来一个人,这个人跟她们这一行很有关系。铁麟大胆地朝两边野妓看了看,这些人虽然没敢冒然轻佻,却一个个用眼睛死勾着他们,好像他们倒成了什么新鲜物件。铁麟随冲着一个年纪大一些的野妓问道:“请教大姐,跟你们打听一个人。”
众野妓一听都笑起来:“哟,这位官人还挺客气,打听谁呀?是不是相好的呀?”
铁麟绷着脸,一本正经地问:“有个叫小鹌鹑的你们知道吗?”
众野妓又笑起来,比刚才更放肆了:“小鹌鹑呀,我们也在找小鹌鹑呢,你那裤裆里不是就有一个小鹌鹑吗?还不赏给我们玩玩……”
有一个年轻的野妓更加放肆,撩起了衣襟,露出了一对饱满的大乳房说:“瞧瞧,您是不是找这个小鹌鹑呀?我这儿有两只呢。”
看见这对大乳房,铁麟像触了雷电似的,差点儿被击晕。他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眼睛却没顾得从那两只乳房上离去……
年轻的野妓见铁麟眼巴巴地盯着自己的乳房,放浪得出了格,捧着两只乳房,冲着铁麟一挤,两股白浆闪电般地喷射过来。铁麟下意识地往后躲着,险些喷到他的脸上。
金汝林急忙拉着铁麟说:“快走,别理她们。”
铁麟被金汝林拉着,走出了好远,还听得见那群野妓开心地笑着、喊着:“别走啊,把您的小鹌鹑留下来吧,我这儿有个鹌鹑窝。这窝里可暖和了……”
铁麟使劲摇了摇头,却怎么也挥赶不去那一对饱胀的乳房和那两股闪电般的乳汁……
※※※
穿过东关小市,搭船过河,再向前走8里路,便是通州古城,亦即潞县故城。这里也是一个藏龙卧虎之地,铁麟微服私访不可不到之处。所谓古城,便是通州的旧址。早在西汉初年便已在此设县,始称路县,东汉时改路为潞,县从水名,渔阳郡亦曾设置在此。先是编篱为城,后又筑土为城。元至正二十八年,朱元璋在应天府即南京建立了大明王朝之后,大将徐达、常遇春统帅诸军北上,占据了通州,直逼元大都。据说,后来的通州城便是徐达、常遇春修建的。
古城左右村庄密集,道路宽阔,路两边挂着各式各样的幌子:小饭铺的幌子是一个箩圈儿,下面垂着面条儿似的穗状装饰物,红色是汉民馆,蓝色是清真馆;小客店的幌子白天是一串笊篱,晚上是一盏纸灯,门上的匾额上写着店名;皮货店的幌子是一件杂毛皮袄,风吹日晒已经破烂不堪,很不雅观;铜件铺的幌子是摆在门前的一块大木板,上面钉满了门环、拉手、合页等铜制品;木梳店的幌子是一个十字架,四端各挂着一串木梳,叮呤当啷随风摆动;筛子铺的幌子是一只大筛子,下面挂着一个幌条儿;麻袋铺的幌子是一条麻袋,上面写着“麻袋发庄”四个字;卖麻的店铺则只是一缕白麻,鼓店铺的门前也只挂着一串小鼓儿……
金汝林对这一带比较熟悉,两个人进了一家叫作小角落的酒馆。小店的小伙计不像大饭庄那样讲究规矩、训练有素,但是见了两个穿戴体面的买卖人还是非常热情。他们在临窗的一张桌子上坐下来,小伙计立即端来了茶壶,摆上了茶碗,茶刚沏好,需要闷一会儿再斟。小伙计则恭恭敬敬地站在桌边,等着他们点菜。
金汝林客气地问:“东翁,想用点儿什么?”
铁麟说:“入乡随俗,客随主便。”
金汝林说:“这里都是家常菜,但做得很地道,您不妨尝尝乡间土味儿。”
铁麟说:“那你就瞧着点吧。”
金汝林先要了两个下酒菜,一盘豆腐丝儿,一盘饹吱盒儿;又点了两个热菜,一盘京酱肉丝,一盘烧鲶鱼。小伙计随即朝后厨喊着:“京酱肉丝一盘,烧鲶鱼一盘,马前哪您哪……”
金汝林又问:“喝什么酒?”
铁麟说:“还是听你的,我是力笨头摔跤,给嘛吃嘛。”
金汝林说:“您喝过湾酒吗?牛堡屯烧锅出的,红高粱酒,味道很醇,却醇而不烈。”
铁麟摇了摇头。
金汝林进一步解释说:“许多南方来的商旅和进京赶考的读书人喝不惯北方的烧酒,嫌烧酒劲儿大,一般都喜欢喝南方产的米酒。可是北方的人又嫌米酒太薄,不过瘾。所以逢到南北方的朋友聚在一起,便很难选酒。这湾酒就是兼顾了南北两方的口味,用上等高粱精致酿造的。它有南方酒的清洌,又有北方酒的醇厚;柔中有刚,烈而不躁;既是杏花春雨江南,又是骏马秋风骥北……”
铁麟笑了:“你把湾酒说得如此神奇,那就让老夫尝一尝吧,别光这么逗老夫的馋虫了。”
金汝林说:“别忙,您再听我说。这湾酒的酿造非常精致讲究不说,主要的功夫就是靠窖。也同南方的状元红、女儿红一样,窖的时间越是长久,味道越是悠长缠绵。拿到市场的湾酒,至少是5年的,还有10年的,12年的,15年的……所以湾酒又叫作通州老窖。”
铁麟点了点头:“行了行了,无论是湾酒还是通州老窖,你就别卖关子了。”
于是,金汝林点了一瓶10年湾酒,让小伙计用壶烫上。这湾酒也同烧酒一样,都喜欢热着喝。
两个人刚倒上茶,小菜便上来了。小伙计端着酒壶,给他们斟上酒,说了声“慢用吧您哪”,便又招呼别的客人去了。
转悠了半天,又累又渴又饿。铁麟端起酒杯抿了一口,果然舌尖一颤,味道非常。一股清淳立刻浸透心脾,令人周身畅快,又回味绵长不绝。铁麟说:“嗯,味道不错。”
金汝林得意地笑了。
品过了酒,铁麟想到自己身上的差使,又有点儿灰心了:“咱这样海里捞针,会有结果吗?”
金汝林说:“东翁放心,我今天带您出来,主要是陪您散散心,瞧瞧码头上的景致。要找到洋人那东西,当然不能这样没头的苍蝇瞎撞了。”
铁麟说:“合着咱遛了半天馊腿,是瞧西洋景儿哪,你心里没谱儿呀?”
金汝林说:“东翁您别着急,办法得慢慢地想。来,我先给您道个乏,敬您一杯。”
铁麟苦笑了一下,一仰脖便把酒干了。
金汝林问:“怎么样,还可以吧?”
铁麟抿了抿嘴唇说,咂摸着滋味儿说:“还行,劲儿挺冲。”
金汝林说:“您别瞧这酒劲儿冲,却不上头,那劲儿到哪儿就是哪儿,没有后劲儿。”
铁麟说:“听说你是湖北江夏人?可怎么说一口京片子话?”
金汝林说:“我进京之后便学京话,早把那九头鸟的腔调扔掉了。”
铁麟问:“你什么时候到的北京?”
金汝林说:“18岁。”
铁麟说:“那也不容易,有许多人小时候学的话,一辈子都改不过来。”
金汝林说:“您别忘了我是梨园出身,祖祖辈辈都是吃开口饭的。”
铁麟点了点头,又问:“听说你读了不少书?”
金汝林叹息着说:“读书再多管什么?还不是被考场拒之门外?”
关于金汝林“身世不清”并立志要改换门庭的故事铁麟已经听夏雨轩说过了,他很同情这个饱学之士,可也没有办法帮他。他毕竟不是皇上,改变不了大清国的章程。
两个人喝着酒,聊着天,消磨着时光。这时候进来一个人,三十多岁,一身长衫,进门就喊道:“喂,伙计,打半斤三西子,扯个旗子。”
铁麟觉得奇怪,不知道来客在说什么,用询问的眼光看了看金汝林。
金汝林低声说:“他在挂牌子。”
铁麟问:“挂什么牌子?”
金汝林说:“您往下看就知道了。”
那个客人在他们临近的一张餐桌上坐下来。
小伙计给他端来一杯盖碗茶。
铁麟注意到,那客人随即将碗盖取下,放在茶碗的左首,盖顶朝外,盖底儿朝里。这时候,小伙计将手里的一双筷子放在茶碗的右首。客人又把筷子拿起来,放在茶碗的前面。
铁麟用眼睛问金汝林,这是什么意思?
金汝林用筷子在杯子里沾了一点儿酒,在桌面上写了一个“青”字。
铁麟明白了,这是青帮接头时的联络信号。对于青帮,铁麟早就有耳闻,都是道听途说。青帮亦称罗教,即罗清所创。罗清为甘肃兰州府渭源县东乡罗家庄人,12岁中秀才,17岁中嘉靖恩科举人,后会试赐进士出身。历任监察御史,户部侍郎。他曾拜金纯为师,故推金纯为第一代祖师。金纯在明成祖时历任刑部左侍郎、礼部尚书、工部尚书等职。因他有功于漕运,后来被青帮视为崇拜的偶像。罗清遭严嵩陷害,在狱中参悟得道,修五部经。时有外国使臣进呈天书,无人认识,朝廷发榜招贤。罗清在狱中请狱卒代为揭榜,入朝朗诵天书,并说自己所著的五部经乃天书的下卷。于是龙心大悦,要封赏罗清,罗清却看破红尘,离京至杭州结庵修行,收钱坚、翁岩、潘清为徒。
历来漕运很不安宁,三千里大运河帮派林立、盗贼四起,让朝廷伤透了脑筋。雍正三年,皇帝通令挂榜招贤治理漕运。罗清便派钱、翁、潘三人下山去河南揭了皇榜。河南巡抚田文镜立即禀报雍正帝,帝心大悦,恩准开堂收徒,治理漕务。自此,青帮在漕运上渐成气候,势力也越来越大,成了大运河上不是朝廷的朝廷,不是总督的总督。
小伙计问:“老大,贵姓?”
客人说:“在家姓蔺,出门姓潘。”
小伙计问:“老大,何处而来,何处而去?”
客人说:“杭州而来,通州而去。”
小伙计问:“老大,何处装粮,何处卸粮,经过多少地方?”
客人说:“浙江杭州府装粮,直隶通州坝卸粮。一路经过三口三关三闸五坝五场,七十二个半码头,七十二个半小闸,九十九道半门槛子。”
小伙计问:“老大,粮船有多少只,仓房有多少间,几大仓,几大廒?”
客人说:“粮船九千九百九十九只半,仓房九千九百九十九间半,十八大仓,四大廒。”
小伙计问:“老大,半只船在何处?”
客人说:“山东省沂州府半只脚划子信船,归江淮四管理。”
小伙计不再问话,冲客人笑了笑,便去了。
铁麟和金汝林低着头喝酒,装作什么也没听见、没看见的样子。那客人独自坐在桌旁,喝起了茶。
金汝林朝铁麟举了举杯。
小伙计给蔺客人端来了两个菜,一壶酒,客人便自斟自饮起来。
金汝林伸过头,小声地说:“看来跟临清卫有关。”
铁麟心里一惊,临清卫的领运官徐嘉传刚刚被他枷号示众,准备发配古尔塔给披甲人为奴,难道青帮是来救他不成?他用眼睛朝金汝林询问着,到底他来干什么?
金汝林说:“他好像是来找周三爷。”
铁麟问:“周三爷是谁?”
金汝林伸出了三个指头,铁麟明白了。大概是属于青帮的第三号人物,势头不小。那么第一、第二号人物是谁呢?铁麟开口又要问。
金汝林怕别人听见他们的谈话,急忙冲铁麟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说话。
铁麟心里憋得慌,但是既然金汝林不让他开口,也只好忍下了。他使劲喝了一口酒,又吃了一口菜,想把这股好奇心压下去。
金汝林突然轻声地叫起来:“天呀,我怎么把他忘了呢?”
铁麟问:“你说的是周三爷?”
金汝林点了点头:“对,咱们也去找他。”
铁麟问:“找他干什么?”
金汝林说:“找洋人那只皮箱呀。”
铁麟更糊涂了。
金汝林从怀里掏出一个二两重的银元宝,叫过小伙计嘱咐说:“你去给我办几样礼:二斤茶叶,要明前茶;两瓶酒,要贵州茅台;一合点心,要大顺斋的;再加上一个果篮。把这些礼物买好以后,雇一个挑夫挑过来。”
小伙计接了银子,跟另一个堂倌打了一下招呼,便匆匆走了。
铁麟困惑地问:“你在搞什么鬼?”
金汝林说:“一会儿再告诉您。”
※※※
周三爷在大运河东边的小潞邑村,从古城向北,还要再走8里路。吃过了饭,金汝林雇来两头小毛驴,铁麟和他骑着驴,让挑夫挑着买来的4样体面的礼物,悠悠搭搭地朝小潞邑走来。
潞邑村原来是河东一个很有名的古镇,西周实行井田制,“九夫为井,九井为邑”。兴盛时期,潞邑有千户之众。后来住户剧增,镇上无处建房了,便有些人迁移到了古镇南面的五里之处又建新村,称为小潞邑。
潞邑古镇10天4个集日,江南塞北的商旅都到这儿来经商贸易,原本是个兴旺繁华之地。居住在古镇上的老户刘老大,见商旅们发财眼红,便聚集家族无赖之辈组成潞邑帮会,欺行霸市、敲诈商贾,巧立名目收取保护费、地皮费、交易费等等,把潞邑古镇闹得暗无天日。刘姓原本是个大姓,族人又多无正业,见如此来钱容易,便纷纷加入了刘老大的潞邑帮会。其他外姓人亦有好逸恶劳者,也纷纷加入进来。一时间,潞邑古镇竟然正不压邪,让这些无赖之徒成了气候。
里二泗佑民观清莲道士,多次到潞邑古镇找到刘老大,劝说他弃恶从善,至少要收敛一些。因为潞邑镇的名声已经影响了通州城,影响了漕运码头,甚至影响了张家湾古镇。刘老大天性恶劣,刘姓人家上梁不正下梁歪斜。在这股邪恶之风的笼罩下,善心变恶,好人变坏。清莲道士三进刘家,三次被打得皮开肉绽。这且不算,更有甚者,刘老大还派人到佑民观,放了一把大火,幸亏里二泗村民奋力抢救,才使佑民观避免了回禄之灾……
嘉庆二十三年四月初八,一场暴风来得怪异,尘埃四塞,漆黑一片,白昼亦须燃烛。大风接连刮了三天三夜,风平之后,潞邑古镇不见了,平地突兀一个沙山,长数里,高十来丈。后来迁移过来的小潞邑恰好在这座沙山的底下。据说,风沙埋没了潞邑古镇,幸存者甚少。
沙山埋葬了刘姓家族的罪恶,埋葬了潞邑古镇的耻辱,却给小潞邑创造了一块风水宝地。小潞邑背靠沙山,面向大运河,仁义水甜,成了遐迩闻名的道德村庄。
周三爷的家就在村后的沙山下面,院子里种着一架葫芦,葫芦长得茂盛,结得奇特,都称周家为葫芦小院。
葫芦小院实在是一个很不起眼的庄稼院落,连道院墙都没有。院子外面,是荆条扎成的篱笆,木桩修成的栅栏门。推开栅栏门,就是一片菜园子。菜院子中间一口水井,一架辘轳。一个中年汉子正摇着辘轳从井里打水,金汝林走过去,向他说明来意,请他向周三爷通报一下。
中年汉子说:“不用通报,你们跟我进去吧。”
金汝林有点儿意外,连铁麟也感到有点儿奇怪,这么一个手握重权、如雷贯耳的人物,怎么连个看家护院的都没有,而且来了客人怎么连通报都不用呢?
周三爷正在给葫芦浇水,葫芦秧已经趴上了架,吐出了细嫩的幼芽儿。
中年汉子说:“三爷,有客来。”
周三爷见客人已经进了门,急忙放下手里的水壶迎了过来。
金汝林马上向前施礼:“周三爷,仓场总督铁大人来拜访您。”
周三爷辫子盘在脑后,胸前一把随风飘扬的银须,精神矍铄,身板灵活健壮。见了铁麟,就要跪下行大礼。
铁麟急忙上前扶住:“老人家,使不得使不得,您怎么能给我行礼呢?”
周三爷说:“您是朝廷命官,二品大员,我一介草民百姓当然要行大礼了。”
铁麟忙让挑夫把那礼品挑进来。
周三爷说:“哎呀,你们来就来吧,干嘛还这么客套啊?”
铁麟说:“上门打扰,实在是不成敬意。”
周三爷忙向屋子里让着客人:“来来来,屋里请。燕子,快给客人沏茶。”
一个脆生生的声音答应了一声,从屋门里出来,又消逝在厨房里。
铁麟和金汝林随着周三爷进了屋,顿时愣住了。这是五间正房瓦屋,扁砖到顶,雕廊画栋。屋子里一水的红木家具,镶着翡翠的硬木屏风,屋顶上吊着纱灯,地面上铺着地毯,墙壁上挂着名画,堂案上熏着檀香。这陈设布置,连王府大宅也黯然失色。葫芦小院外面看那么不起眼儿,里面却富丽堂皇、别有洞天。再看看周三爷,一副庄稼人打扮,只是面料是丝绸的,显得又舒服又随意。
那个脆生生的声音又出现了,一个同样是穿着随意的女人端着茶盘进来了。铁麟瞟了一眼,心里更是吃惊不小。这女人年方二十上下,美得有点儿令人心灵震颤。一脸春光明媚的笑容,两只星光灿烂的大眼睛,还有那脆生生的声音,使这华丽的堂舍更加辉煌。铁麟心里想着,这是周三爷的小女儿,还是他的小孙女?幸亏他没有轻易开口,周三爷一介绍,让铁麟如闻春雷。
周三爷说:“这是贱内,叫燕儿。”
铁麟颇感困惑,不知该如何是好。
周三爷却爽快地笑起来:“你们是不是觉得老夫聊发少年狂了,八十多岁的人,怎么还娶了个20岁的黄花丫头?燕儿,你给他们说说。”
燕儿脸一红,掩饰地说:“有什么好说的,还不是因为您对我好。”
周三爷逗着燕儿说:“给客人说说,我对你怎么个好法。”
燕儿的脸更红了,端着茶杯里的水都差点儿洒出来。
铁麟打着圆场说:“周老前辈,快别难为夫人了。”
周三爷说:“是这么回事。燕儿是山东荣城人,是我从大运河里把她捞上来的。我见这姑娘聪明伶俐,很喜欢,本来想收做女儿或孙女的,可燕儿不干,非要给我暖被窝儿。哈哈哈,也算我老来的福分吧……”
也说不清为什么,铁麟见了这来历不凡的姑娘,心里顿生一种爱怜之情。他怕周三爷再说出什么让燕儿难为情的话来,便忙说明来意。没想到,表面上那么和气随便的周三爷,一听铁麟让他帮忙寻找洋大人的皮箱,立刻火从天降,怒从心起。
周三爷的脸板了起来:“铁大人,您今日不来找我,我也惦记着改日要去仓场总督衙门找您呢。我就不明白,您刚刚上任,干嘛就拿我的孩子开刀呀?不错,我的孩子没出息,掺糠造假,坏了码头上的规矩,是该打,是该罚,是该发配为奴,您做得都不过分。可我就想问问您,这码头上,谁最恶,谁最贪,谁坏的规矩最大?您英雄,不错,武二郎一般的英雄。可您这英雄,不打老虎,干嘛偏偏冲着我们这些偷油的耗子抡拳头呀?”
铁麟一下子明白了周三爷是在说他惩治临清卫山东前帮领运官徐嘉传的事。同时他明白了徐嘉传也是青帮,甚至还是青帮的重要分子。他还明白了青帮的势力有多大,这是万万不可等闲视之的。
可是,面对着周三爷的指责,铁麟能说什么呢?
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听金汝林这馊主意,寻找洋大人的皮箱,找周三爷干什么?这不是自讨没趣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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