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麟要去办一件大事,一件非常机密又非常特殊的事。他租了一条游船,从通州出发顺流而下。船上只有三个人,都是微服便装,一路上饮酒说笑,悠闲自在。一个船夫在外面摇着橹,小船静静地漂流着。
正是初秋时节,大运河两岸的庄稼开始露出成熟的颜色,玉米碧绿,高粱似火,稻谷扬花吐穗儿。
船篷内小小的酒桌上,肥蟹鲜鱼,酒是著名的通州老窖。三个人铁麟居首,夏雨轩左边打横,金汝林右边打横。
金汝林有点儿沉不住气了,问:“铁大人,您命我们来,到底是去干什么呀?”
铁麟端着酒杯咂了一口:“稍安勿躁,到时候你们就知道了。”
金汝林又问:“刚上船的时候您就说一会儿就知道了,这船都摇出快20里了,您怎么还不揭锅?”
铁麟微微笑着:“你看人家夏大人多沉得住气,一句也不问。”
金汝林说:“夏大人还不是等着由我来问您。”
铁麟说:“夏大人,你真的急着想知道吗?”
夏雨轩没说话,从怀里掏出一把大红枣:“我这儿还有点儿下酒菜,你们先尝尝。”
铁麟捏起一个大红枣放在嘴里,又甜又脆。他突然想起孙嬷嬷和冬梅给他讲的一件怪事,便问:“夏大人,听说你春天审过一次枣树,满城都轰动了。有这么回事吧?”
夏雨轩说:“要不是下官春天审那棵枣树,今日怎么会有这么好的枣孝敬铁大人?”
铁麟说:“唔,这么说你审的那棵枣树结枣了?”
夏雨轩说:“官法如炉,皇恩浩荡,它敢不结吗?”
铁麟来了兴趣:“快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夏雨轩说:“状告枣树是通州那几个无赖混混儿给下官出的一道难题,想让我在他们面前栽跟头,将来他们好继续为所欲为。下官准了他们的状子,也是将计就计,顺水行舟。让通州人看个热闹,让他们露个脸,让下官也抖抖威风。一石三鸟,何乐而不为呢?”
铁麟说:“这枣就是你审的那棵树结的?”
夏雨轩说:“那当然。下官知道,不管是跟我找茬儿的还是围观看热闹的,都把那场审判当成了笑话,谁也没有认真。可下官是认真的,七月枣八月梨九月柿子红了皮,今年那棵枣树不但结枣了,还结得特别多,特别甜。这些天通州人都争着跑到皇木场去看那棵受了刀杖刑罚的枣树,毛老三更是心服口服了,摘了满满一篮子枣,敲锣打鼓地给我送到州府衙门。这礼物呢,下官不能收,也不能不收,因此只从那篮子里抓了一把。我跟他们说了,收一篮算受礼。收了就有受贿之嫌,不收呢又拂了通州百姓的一番好意。于是下官就抓一把,算是尝个鲜。至于这一把抓多少,就看这手的大小和抓的本事了。”
铁麟听后哈哈笑起来:“好好,真有你的。不过我还是不明白,那棵枣树受审之后怎么就结枣了呢?”
夏雨轩说:“大人还记得下官的原籍在哪儿吧?”
铁麟说:“当然记得,孔老夫子的近邻嘛。”
夏雨轩说:“下官的原籍是有名的枣林之乡,只是没有乐陵的名气大罢了。无论从种枣的面积和产枣的数量还是枣的质量,都不亚于乐陵。据史籍记载,我们泰安种枣已经有一千多年的历史了,枣农积累了丰富的经验。这种枣树也跟种其它果树一样,需要修理,需要剪枝打杈。通州这个地方不以种枣为业,房前屋后栽种几棵只是为了添个景致,所以不懂得种枣之道。毛老三的那棵枣树从来就没有修理过,又大量地施肥浇水,光疯长枝叶,肯定不会结枣了。我在审枣树之前,已经跟衙役们吩咐好了。在什么地方动刀,在什么地方使杖,劈掉哪些枝杈,砍断哪些树皮,这叫‘枷树法’。表面看下官是去审枣树,实际上等于是给他整理一回枣树。给他打了一回工,没要他一文工钱,吃他一把枣不过分吧?”
铁麟恍然大悟,大声叫起好来:“行啊,你这个山东侉子,我原来总以为你是个书呆子,没想到还有这么多鬼名堂。”
夏雨轩说:“当官嘛,有正途,有偏途。为官嘛,也要有正道,有邪道。不然,怎么对付漕运码头上这些刁民?”
铁麟说:“有道理,颇有道理,来来,我敬你一杯。”
金汝林趁机问:“不知道铁大人今日的举动,是正道呢,还是邪道呢?”
铁麟说:“我告诉你多少遍了,你怎么就沉不住气呢?我问你,我让你跟绿营刘守备借的兵怎么样了?”
金汝林说:“都准备好了,刘守备亲自挂帅,30名精兵强将,只等着您铁大人一声令下了。”
铁麟又问夏雨轩:“你那边怎么样了?”
夏雨轩说:“都准备好了,我把快班、壮班,还有马驹桥、永乐店的巡检,都集结在漷县待命了。随时听从大人的调遣。”
金汝林又问:“大人,这回您该告诉我们了吧?咱们到底是剿匪呀,还是捕盗呀?”
铁麟说:“剿匪捕盗都不是本官的职责。”
金汝林问:“那咱到底是去干什么呀?”
铁麟用筷子指了指窗外:“你听,这歌儿唱得还蛮有味儿。”
与他们这只游船比肩而行的是一只花船。所谓花船,就是漂流在大运河上的游妓。船很大,又很漂亮,油廊画舫,雕花窗户,里面有一间一间的小屋。船头上,几个妓女唱着淫歌儿,做着媚态,恬不知耻地招揽着南来北往的嫖客。正是漕运时节,河面上桅樯林立,舟帆如云。大运河是男人的河,在男人的河里需要有女人来趟过,应运而生的便是这些为躁动的河面带来抚慰的花船。站在船头上的两个妓女是故意冲着他们的游船唱的,歌声像好奇的燕子一样钻进了窗口:
船中阿姐共郎眠,郎要推时姐要颠。
玉臂搂着郎的肩,郎的双腿把姐缠。
两情恩爱亲不够,翻翻滚滚扭成团。
敞开篷窗排个风流阵,
再是月中霜里斗婵娟……
这淫歌儿唱得风情万种,搔得人心痒。金汝林支起篷窗,不耐烦地驱赶着:“去去去,一边浪去,别在这儿捣乱。”
这一下把花船上的妓女惹上了,妓女愈加风骚地说:“哟,这位老爷扛不住了吧,我们浪您动什么心呀,要不让我们姐们儿过去陪陪您?”
金汝林挥着手说:“去吧去吧,我们正在干正事,没时间搭理你们。”
妓女说:“你们谈你们的正事,我们给您斟斟酒、挠挠痒痒还不行吗?”
金汝林砰地一下关上窗户,一脸的没趣。
铁麟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知州大人,大运河成了花街柳巷,秦楼楚馆都搬到花船上来了。这查娼禁赌,淳化民风,可是你知州的职责吧?”
夏雨轩苦笑了一下说:“大人有所不知。您说这歌妓娼僚,谁最喜欢?谁最需要?恐怕不是闲着半副肠子的平民百姓吧?我把这娼妓一禁,当官的经商的有权的有钱的有势力的没处开心解闷了,我这不是生生得罪人吗?”
铁麟说:“这么说,你是怕得罪权贵便容忍这些污浊丑恶了?”
夏雨轩说:“也不尽然,您看这大运河上每天舟来船往,流金淌银,可您知道这些金银财宝都流到哪儿去了吗?皇家的仓廒满了,仓场衙门上上下下大大小小官吏的腰包鼓了,连车户花户贩夫走卒拉船的清河道的扛大个的缝穷的乃至这些明娼暗妓都填饱了肚皮。苦就苦了我这地方,粮我没权力要,税我没权力收,好处没有人给我送,我再不收点儿花捐赌税,连大堂上买笔墨的钱都没有了。”
铁麟说:“这禁娼禁赌屡禁不绝,原来是你这地方官在保护他们啊!”
夏雨轩说:“下官实在是一肚子苦衷啊。”
铁麟说:“别说得那么可怜,等你帮助我把河西务造假的黑窝端了,我专门拨给你一笔援助费,这点儿权力本官还是有的。”
夏雨轩还没来得及说话,金汝林却叫起来:“什么?大人,您拉我们来是要去端河西务造假的黑窝?”
铁麟郑重地说:“这造假的黑窝之所以这么猖獗,就是有坐粮厅给他们撑腰,所以我才撇开他们,把你们拉来。”
金汝林看了看夏雨轩,夏雨轩看了看金汝林,一时间两个人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窗外,又飘来了花船上那淫荡的歌声:
站在船头盼佳期,
纵有那山青水也秀,
也免不了那九曲愁肠。
想当初,海誓山盟在芙蓉帐,
到如今,恩爱却只在船台上。
欲弹琵琶诉衷曲,
未曾开口心已伤,泪珠儿洒进大运河,
流啊流啊一直流到郎身旁……
※※※
此时此刻,陈天伦和甘戎正在执行着一个特殊的任务。这是仓场总督铁麟直接下令给陈天伦的,让他感到奇怪的是,这个特殊的任务居然是由甘戎来协助他,这也是仓场总督的命令。
现在,两个人走在河西务大街上,这是北运河畔一个有名的古镇。街道两边,铺面一家连着一家,摊位一个接着一个。虽然不是集日,却依然显得非常繁华热闹。
陈天伦和甘戎一起走着,似乎是漫不经心地闲逛着。甘戎依然是一身男装,依然是一副风风火火的顽皮样儿。一会儿跳到陈天伦的前面,倒退着跟他急扯白脸地争辩着什么;一会儿又跑到陈天伦的身边,拉拉扯扯地让他看这看那。陈天伦不理睬她,她却得寸进尺,非要看看陈天伦的军粮密符扇不可。
陈天伦说:“大庭广众之下,我怎么能随便把密符扇拿出来呢?”
甘戎说:“我躲在一边偷偷看看还不行,别人看不见。”
陈天伦说:“那也不行,码头上有规矩,密符扇是密不示人的,否则还叫密符扇干什么?”
甘戎说:“我又不是外人,我偏要看。”
陈天伦骗她说:“我没带在身上。”
甘戎说:“我不信。你不是说,在整个漕粮上坝期间,都要人不离扇,扇不离人吗?”
陈天伦说:“今日咱们不是没在码头上吗?”
甘戎还是不信,朝陈天伦的腰间摸索着。
陈天伦躲避着:“别摸摸索索的,让人家看见多不好?”
甘戎说:“你把密符扇拿出来我就不搜你了,快点儿拿。”
陈天伦说:“我真的没带。”
甘戎说:“你老实告诉我,那个扇袋是谁给你绣的?”
陈天伦有点儿心虚了:“什么扇袋?”
甘戎说:“别装傻,就是装密符扇的那个扇袋。”
陈天伦狡辩着:“那不就是一个普通的扇袋吗?”
甘戎说:“普通的扇袋?得了吧!丝绸的,上面还绣着一枝腊梅,对不对?”
陈天伦一下子傻了:“你……你什么时候看见了我的扇袋?”
甘戎哈哈大笑起来:“哼,你还想瞒我?告诉你吧,我是开了天目的,什么都看得见。你还说密符扇没带,真的没带吗?”
陈天伦说:“真的没带。”
甘戎拍着陈天伦的胸脯说:“别说谎了,你的密符扇就在这儿。”
甘戎一拍,果然正好拍在陈天伦的藏在怀里的密符扇上。这姑娘真神了,她怎么知道的?
甘戎逼问:“还把那枝腊梅贴在胸口上,挺忠贞呀,快点儿交代,藏在你心里的人是谁?”
陈天伦的脸红了。
甘戎更加得意起来……
陈天伦今年二十有四,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了。这个国子监的监生既读孔孟之书,必达周公之礼,深知男女授受不亲的圣训。开始的时候,跟甘戎在一起总觉得别扭。一个手执密符扇的军粮经纪,在码头上也是个喝三道四的人物,身边总跟着一个疯疯颠颠的女孩子,这像什么话。知道的这是仓场总督的女儿,不知道的会把他陈天伦看成是什么人。就算有人知道他身边的是仓场总督的女儿,又会怎么想他?这不是明摆着引诱豪门少女,攀缘权贵吗?
身边跟着个女孩儿不舒服,可也不能赶她走,赶也赶不走。兰儿没有找到的时候,她总是借口让陈天伦帮助她去找兰儿。可是如今兰儿找到了,她索性不找借口了,说来就来,来了就跟着他到处闯,影子似的。久而久之,陈天伦便慢慢地习惯了。何止是习惯,假如有几天甘戎没有露面,他心里还空荡荡的,甚至是乱糟糟的,生怕出了什么事。他倒为甘戎担心起来,你凭什么那么关注人家?
陈天伦还不懂得爱,他还没有尝到爱的滋味儿。作为一个读书人,他知道许多才子佳人的故事,也渴望自己能有待月西厢的幸运。可是,他了解得更多的还是男婚女嫁那很实际、很现实的常规。他对甘戎不敢有任何希图,连想都不敢想,连想都不要想。他知道他们之间的距离,一个是朝廷二品大员的女儿,一个是普通百姓的儿子。一个是吃铁杆庄稼的满族贵胄,一个是苦巴苦曳的汉族穷书生。就算他们能相爱,中间也隔着一条无法逾越的银河。
好在甘戎跟他在一起的时候,多是着男装。甘戎性格就像她的名字,喜欢戎装在身,更喜欢腰挎一柄龙泉宝剑,装扮成一个行侠或侠女的样子。每当在这个时候,陈天伦就把她当成一个保镖,当成一个随从,心里油然升腾起一股豪迈感。
还有让陈天伦不能接受的是,甘戎常常叫他天伦哥。每当他听到这种称呼的时候,心里便痒痒的,酥酥的,受不了。这声音好熟悉,好亲切,好动听。可是这声音不该从甘戎的口里发出来,那是雪儿的声音。
夏雪儿从山东老家来到通州的时候,刚刚13岁。娉娉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那正是豆蔻初开,无忧无虑的时候。陈天伦那时正在府学读书,整天价一副春风得意、踌躇满志的样子。夏雪儿把他当成大哥哥,天天小尾巴似的追着他,甩都甩不掉。而那张小嘴更是梆子似的不停地叫着:“天伦哥哥,天伦哥哥……”
夏雪儿就是在这样追着他、叫着他的欢乐中慢慢地长大了。长大了便再也没有这种欢乐、这种纯真、这种无忧无虑了。人大了,心也大了。先是大人们的心变了,对夏雪儿有了种种限制。有时候,雪儿隔着院墙听见陈天伦的声音,风风火火地追出来的时候,她的母亲总是严厉地把她喊住,不许她再跟着陈天伦疯跑。每当她小梆子似地喊着天伦哥哥的时候,她的母亲便叮咛她要斯文些,别有人没人地都这么大喊大叫。雪儿的行为受到了约束,好像就在一夜之间长大了。
记不清从什么时候起了,陈天伦回到家里像是失去了什么。他见不到雪儿蹦蹦跳跳地迎上来,拉着他做这做那、说这说那了。雪儿还是见得到的,他再见到的雪儿已经是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见了他还没开口脸却先红了,跟他打招呼的时候也是低着头,不再是小鸟儿一样地向他扑过来,而是非常客气地给他倒洗脸水、给他斟茶,甚至还像大人那样问他冷不冷呀,饿不饿呀。虽然他觉得这依然是一种关心,却让他觉得雪儿离他远了。远得连眉眼都模糊了。
他还记得,他刚刚接过军粮密符扇当上军粮经纪的时候,全家人都为他高兴,街坊四邻的伙伴儿们都争着设宴祝贺。虽然他志向绝不在于一个小小的军粮经纪,但是在漕运码头上,能像他这么年轻就当上军粮经纪,差不多比中了举还值得庆贺。因为这毕竟是个比举人甚至比进士还要实惠的一个差事。可是,就在那些天里,他却见不到雪儿。加上他每天要给父亲请医抓药,又加上后来出现了兰儿的事,再加上夏雨轩当上了通州知州,大事一件接着一件,可雪儿却始终没有露面。为什么呢?那些天他太忙、太乱、太操心,没时间多想。直到雪儿和母亲被接到州府衙门去住,他都没有跟雪儿单独呆一会儿。是忙吗?是仅仅因为忙吗?
直到那一天,就是开漕的那一天,他经历了一场惊天动地的大事故。他顿时成了英雄,成了名人,成了四处传颂的风云人物,雪儿终于露面了。她是跟陈天伦的父亲一起到大光楼前的,陈父是他的堂弟用排子车推着去的。开漕仪式结束以后,父亲还没有离开,雪儿也一直陪伴在父亲身边。他见了父亲,也见了雪儿。父亲的感情是非常复杂的,哆哆嗦嗦地不知道说什么好,雪儿的表情也是非常复杂的,她的眼睛里溢满了泪水,什么也没说,悄悄地塞给他一个扇袋。
这个扇袋上确确实实绣着一枝腊梅,就是现在甘戎逼着他拿出来的这个……
两个人争着闹着往前走,穿过河西务大街,拐过一个丁字路口,进了一条窄窄的斜街,这便是有名的造假一条街……
街道两旁是一扇扇黢黑破旧的小门,还有一扇扇神秘莫测的窗口。小门半开半闭,窗口忽启忽合。门前都站着人,或抽着烟的男人,或纳着鞋底儿的女人,或交头接耳的老人,或鬼鬼祟祟的孩子。无论什么人,眼睛都紧紧地盯着进入这条街的行人,特别是外地模样的人。
陈天伦低声叮咛说:“记住,咱现在是运丁,别露出马脚。”
甘戎说:“你放心吧,从现在起我绝不跟你闹了,我就是你的随从。”
陈天伦突然停住了脚步,把身子贴在墙边,偷眼向后面瞧着。
甘戎也警觉地将自己隐藏在陈天伦的身后,小声问:“怎么了?”
陈天伦说:“好像有人在跟踪我们。”
甘戎问:“什么人?”
陈天伦顺着墙根往后挪动着,一个拐弯处闪过一个身影儿。陈天伦刚要追上去,那身影却狸猫似地消失了。
甘戎问:“看清是谁了吗?”
陈天伦说:“像是常书办……”
甘戎说:“常书办……就是坐粮厅的那个常书办吗?他来干什么?”
陈天伦说:“是不是我们的行动被发现了?”
甘戎说:“可能吗?连夏叔叔和金汝林都不知道,谁又能走漏消息呢?”
陈天伦说:“或许他是无意中看见我们的。”
甘戎想了想,还是一脸的茫然……
※※※
大运河的游船上,铁麟和夏雨轩、金汝林依然兴致勃勃地喝着酒。外面的花船上,妓女们依然恬不知耻地跟他们调笑着。碧水滔滔,一天秋色,两行大雁列队南飞,千帆漕船争先北上,大运河喧闹得云飞浪卷。
陈天伦和甘戎登上了游船。
两个年轻人满脸通红,气喘吁吁。铁麟让他们坐下来先喝口水,陈天伦却迫不及待地把一个个桑皮纸包儿掏出来,摆在船蓬里的小桌上。
夏雨轩和金汝林紧张地看着。
陈天伦一边打开着纸包儿一边解释着:“这是往稻谷里掺的糠秕,这是往小麦里掺的麸皮,这是往白粮里掺的砂石,这是往小米里掺的胶泥,这是往黑豆里掺的煤渣,这是往大麦里掺的石灰……还有这些:五虎,下西川,九龙散……”
夏雨轩奇怪地问:“这不是草药吗?”
陈天伦说:“是草药,把这些草药掺和在稻谷里,不但能使稻谷吸水膨胀,干瘪的能变得鼓圆,还能使稻谷色泽鲜亮,陈稻强似新米……”
夏雨轩又问:“这些东西都是在市场上公开卖的?”
甘戎抢着说:“河西务的整个一条大街,一家挨一家,一摊接一摊,成了专门造假贩假一条街,不但公开地卖,还负责掺和调兑,送货上船。”
铁麟说:“夏大人,这可是发生在你地面上的事。要不是亲眼所见,本官也不会相信。”
金汝林问:“这么说,大人您亲自到那个造假市场上去过?”
铁麟说:“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前几天,我差不多把那条街上的每一扇门都敲开了。一家家都拉着我不放,他们还以为会从我身上发一笔大财呢。金先生,你对通州这个地面熟,我问你,你说这个造假市场存在多长时间了?”
金汝林摇了摇头说:“实在是不曾听说过。”
铁麟又问陈天伦:“你说呢?”
陈天伦说:“听我父亲说,他当军粮经纪的时候就听说过,可是他从来也没有到这里来过。”
铁麟说:“这么说,这个造假市场至少有几十年了吧?几十年来,京城官员领的俸米,八旗官兵吃的军粮,还有包括北京百姓的嚼谷儿,都是这些掺了糠秕,兑了砂石,还拌了草药的粮食。你们说,怎么就没有人管管这事,问问这事呢?难道仓场总督还有坐粮厅的大大小小的官吏都是聋子瞎子,还是昧着良心容忍这个造假市场的存在?”
夏雨轩气愤地说:“简直是目无王法。”
铁麟说:“何止是目无王法,简直是寡廉鲜耻!做这种事的人,连起码的人味儿都没有了。世风日下,人心不古,没想到大运河如此藏污纳垢,漕运如此腐败透顶,各级官吏如此姑息养奸。你们说该怎么办?”
甘戎抢着说:“要我说,对这些祸国殃民的强盗得杀,得砍,得让他们家破人亡,断子绝孙!”
铁麟嚯地站起身来:“夏雨轩。”
夏雨轩急忙起身:“下官在。”
铁麟命令着:“你马上到漷县镇,将你的三班衙役和两镇巡检带到河西务,将那造假一条街紧紧包围,等刘守备的兵一到,你们就一起围剿,要人赃俱获,一个都不能逃脱。”
夏雨轩答应着:“是,大人……”
铁麟继续命令着:“金汝林,你带着我的腰牌马上去刘守备那里,传本官的令,让他马上到河西务与夏知州汇合,共同采取行动。”
金汝林答应着,马上下了船。
铁麟又对陈天伦和甘戎说:“你们两个马上回河西务,密切注视那里的造假贩假市场,千万不要打草惊蛇。有什么新情况,及时回报。我就在这条船上,等着你们的消息。”
甘戎听到父亲的命令,突然说:“刚才我和陈天伦看见了一个人。”
铁麟警觉地问:“什么人?”
陈天伦说:“没看清,好像是坐粮厅的常书办。”
铁麟沉吟起来:“常书办?他在干什么?”
陈天伦说:“不知道,就在河西务的大街上,鬼鬼祟祟的,好像在跟踪我们。”
铁麟点了点头:“看来他们已经注意上我们了。”
甘戎问:“爸爸,是不是有人走漏了消息?”
铁麟说:“那也不一定……好了,你们先去吧,注意点儿,别暴露自己。”
陈天伦和甘戎答应着走了,夏雨轩还在船上。
铁麟看了看他:“怎么,你想违抗本官的命令吗?”
夏雨轩哭丧着脸说:“铁大人,您冷静一点儿,您先沉住气,您就听下官说一句吧。”
铁麟问:“你想说什么?”
夏雨轩说:“大人,这件事非同小可……您端了这造假贩假的黑窝儿,无异捅了个大蚂蜂窝啊!”
铁麟黑着脸问:“难道这个蚂蜂窝还不该捅吗?”
夏雨轩说:“依下官之见……您还是给自己留一条后路吧。如您所说,这造假市场存在了几十年。这几十年间,难道别人都是聋子、瞎子吗?可是别人装聋装瞎,您为什么那么认真呢?这漕运弊端,由来已久,上下左右,盘根错节,上至朝廷军机处、户部首领、漕运总督,下至坐粮厅、粮道河道、五闸二坝十三仓,牵一发而动全局啊……”
铁麟的火气被拱了起来:“照你这么说,这漕弊就不能反了?”
夏雨轩说:“漕弊要反。漕弊不反,上违君命,下失人心。漕弊不但要反,还要大张旗鼓地反,声势浩大地反,惊天动地地反,不过……也只是大张旗鼓、声势浩大、惊天动地而已!”
铁麟问:“此话怎讲?”
夏雨轩说:“这朝廷好比一座大厦,漕弊、河弊、烟弊、盐弊、还有官场上的陋规腐败,就好比蛀虫。日久天长,蛀虫蚀啄,大厦已经是千疮百孔、腐朽糟糠了。皇帝要让你驱除蛀虫,维修这座大厦,你只能是窗户坏了换窗户,门扇坏了换门扇,屋顶坏了补屋顶,但是万万不可撤梁换柱,那样一来,就有可能忽啦啦大厦将倾……”
铁麟说:“既然这大厦已经腐朽不堪,不妨推倒重盖……”
夏雨轩说:“什么?推倒重盖?您想把什么推倒?是朝廷还是皇帝?这话幸亏是您爱新觉罗氏说出来的,要是从我们这些汉人汉官嘴里说出来,可就是灭九族的罪啊!”
铁麟突然哈哈大笑起来:“雨轩啊雨轩,咱俩结识了这么多年,今天我算认识你了。原来我总是听说,你们汉人读书做官,都有一套为官之道,都有一副护身密符,都有一套左右逢源进退有路的明韬大略。我总是不相信,当官就是当官,有那么复杂吗?当官要是像小媳妇那样惟惟诺诺,像小脚女人那样战战兢兢,还怎么当七尺男儿大丈夫!现在我懂了,你们果然是这样,到了关键时刻,到了担风险负责任的时候,你们就像立刻变了另外一个人。再见不到你们的书生意气了,再见不到你们的以天下为己任了,再见不到你们的生当为人杰死亦为鬼雄了。雨轩啊雨轩,作为朋友,我理解你。你们为了这个官,几代拼搏,十年寒窗,不容易啊!得到这个官不容易,保住这个官更难。这个官,你们是丢不得啊……雨轩,你放心吧,今日之事,我只是让你帮我的忙,算是朋友求你帮忙。得到功劳,有你一份,遇到了麻烦,与你无关。这样,总可以了吧?”
夏雨轩听了铁麟这番话,眼泪不由得流了下来:“铁兄,既然您把我当朋友,我也就不喊您大人了。既然您把话说到这份上了,我马上带着人去围剿那个造假市场。可是铁兄,您真的不理解我啊,刚才我那么劝阻您,您以为我真的是为了保自己的官吗?不,我现在不跟您争论,作为您的下属,您的命令下官绝不违抗;作为您的朋友,让我帮忙我就帮到底。不过,我希望……终于会有那么一天,您会明白我的心,真真正正地明白。”
夏雨轩说完,挥起衣袖擦了一下眼泪,匆匆跳船而去……
铁麟心里突然觉得有点儿不是滋味儿。
※※※
游船上只剩下了铁麟一个人,他突然打了一个冷战。一股寒气顺着他的脊背吹了上来,心口怦怦地跳着,眼前像是笼罩起一种不祥之兆。我这是怎么了?难道真的害怕了吗?我怕什么呢?有皇上给我撑腰,皇上对我寄托着那么大的希望,有皇上……他忽然想起了皇上那道莫名其妙的圣旨:急功近利,狂妄自负,滥用职权,处罚苛酷,扰乱漕运秩序,伤害漕粮收兑……
不知不觉的,额头上像有一条小虫子在爬,痒痒的,一条又条。他用手一摸,湿漉漉的,是汗水,冰凉的汗水……
“终于会有那么一天,您会明白我的心,真真正正的明白……”夏雨轩的话又在他耳边响了起来……
既然你做的是一件堂堂正正的事情,既然你做的是一件维护朝廷的事情,既然你做的是一件为圣上排忧解难的事情,你怕什么呢?身子正难道也怕影子斜吗?没做亏心事难道也怕鬼叫门吗?
他感到心虚,感到疲惫不堪,感到口渴,感到浑身像抽去了筋骨一样的疲软……
一个人影儿默默地移动进来,悄无声息。像月光下一株鲜花的影子,像阳光下一阵春风的影子,像春梦里一片音乐的影子。一杯茶静静地放在他面前的小桌上,茶杯上弥漫着热气,时隐时现的热气;茶杯上也弥漫着清香,若有若无的清香……
淡淡的清香中,站在他面前的是一个小僮。一个如同面团儿捏塑而成的小僮,又是活灵活现的。脸蛋儿白皙粉嫩,像是半透明的。身子娉婷柔软,像是柳丝儿支起的骨架。眼睛洁净如水,闪烁着含情带笑的光芒。小嘴唇儿红红的,油汪汪的,花蕊一般。
铁麟看呆了,世界上居然有如此出神入画的男孩儿。他不由得问:“你是谁?”
小僮歪头一笑:“我是专门来伺候大人的。”
铁麟问:“是谁叫你来的?”
小僮说:“我爸爸叫我来的。”
铁麟问:“你爸爸是谁?”
小僮说:“大人,请用茶。”
铁麟问:“你几岁了?”
小僮说:“回大人,孩儿13岁。”
铁麟问:“叫什么名字?”
小僮说:“妞妞。”
铁麟笑了:“妞妞?你怎么取了个女孩儿名字?”
妞妞也笑了:“大人不觉得孩儿长了一副小女儿模样儿吗?”
妞妞说着,把一双小手伸到铁麟面前,铁麟忍不住攥起那双小手,柔柔绵绵的,像握住了两团云朵。
妞妞又把身子靠过来,贴在了铁麟的肩膀上。
铁麟顺手将他搂过来,妞妞依偎在铁麟的怀里,扬着小脸蛋儿,眼巴巴地看着他,看得他身子酥痒起来。
铁麟捧起了妞妞的小脸蛋儿,一边抚摸着,一边百般欣赏着:“嗯,梨花带雨,海棠惧霜,秀而不媚,清而不寒,真真可心可人的小尤物儿。”
妞妞说:“看大人说的,孩儿的脸都发烧了。”
铁麟看到妞妞说话的时候,脸儿果然红了,这副羞涩的模样,更加让铁麟心旌荡漾。
妞妞绕到铁麟的背后:“大人您劳累了吧?我给您做做按摩吧。”
铁麟闭着眼睛,默默地享受着。
妞妞问:“大人舒服吗?”
铁麟说:“舒服,舒服极了,你可真会伺候人。”
妞妞说:“大人要是喜欢,我还会换着样儿地伺候您呢!”
铁麟的声音都颤抖起来:“是吗?你还会些什么?”
妞妞没有回答。
铁麟故作镇静地端起茶杯。
妞妞急忙把茶杯抢过来:“大人,请等一下,让我先尝尝烫不烫?”
妞妞端着茶杯,喝了一口茶,含在嘴里,撅起鲜红的小嘴唇儿,冲铁麟伸了过去。
铁麟张开嘴迎上来,妞妞凑过来,把嘴里的茶水吐进铁麟的嘴里。铁麟贪婪地伸出了舌头,妞妞扭着身子跟铁麟亲吻着。一股久违的热浪从铁麟的心底翻腾起来,顺着全身的血管奔流着。他紧紧地搂着妞妞,把他整个小巧的身子都拥进自己的怀里,然后把一只手伸进妞妞的衣服里,浑身上下地抚摸着。妞妞更加动情,蛇一样地在铁麟的怀里扭动着,一边跟铁麟亲吻着,一边娇滴滴的哼哼着,哼得铁麟神魂飘荡……
铁麟终于坚持不住了,抬起了头。
妞妞继续扭动着身子哼哼着,眼睛里放射着一种强烈的渴求。
铁麟说:“没想到你小小的年纪竟这么懂得风情。”
妞妞说:“孩儿见到大人,就像蜜蜂见到了花儿,身上酥酥的,痒痒的,就稀罕大人狠狠地蜇一下。”
铁麟的兴致更高涨起来,撩开妞妞的衣襟,解开他的裤带,把手伸了进去。那小小的玉柱般的阳具在铁麟的手心里膨胀着、跳动着,像小僮般的可人与调皮,令他爱不释手。铁麟又把头低下来,吮吸着妞妞那花瓣儿般的耳唇儿,喃喃地说:“孩子,我会重重地赏你的。”
妞妞伸着鼻子在铁麟的怀里嗅着:“大人身上怎么有一种香味?这香味像茉莉……不,像槐花……不,像……像什么呢?真的,这味道真好闻……”
妞妞把手伸进了铁麟的怀里,抻出了一串香珠儿:“大人,这是什么?”
铁麟说:“这就是那股香味儿。”
妞妞问:“是哪个相好的送给大人的吧?”
铁麟说:“你这孩子怎么懂得这么多?”
妞妞说:“大人如此英雄,男孩儿女孩儿肯定都喜欢得不得了。”
铁麟说:“我现在只喜欢你一个。”
妞妞说:“能受大人错爱,孩儿三生有幸。”
铁麟说:“你这小嘴儿可真会说话。”
妞妞说:“大人,能把您的香珠摘下来给孩儿看看吗?”
铁麟伸手把香珠儿摘下来,递给小僮:“你要是喜欢就送给你了。”
妞妞说:“孩儿怎能夺大人之美呢?”
铁麟忘情地说:“你这个小宝贝就是本大人之美……”
妞妞说着,非常自然地将一只鲜嫩的小手伸进铁麟的裤裆里,就要触到铁麟那紧要之处的时候,铁麟突然像触电一样地浑身哆嗦了一下。他突然用力将妞妞推出自己的怀抱,腾地站起身来,厉声说:“你……你要干什么?”
妞妞见铁麟突然翻了脸,吓得咕咚跪了下来,脑袋咚咚地朝船底上磕着:“大人饶命……孩儿该死……”
见妞妞跪下求饶,铁麟马上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他慢慢地把妞妞拉起来,让他重新依偎在自己的怀里,安慰着说:“妞妞,别怕……是老夫脾气不好……错怪你了……”
妞妞委屈地说:“大人……您不喜欢妞妞吗?”
铁麟的情绪一落千丈,跟刚才比较起来,简直是判若两人。连他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会有如此的变化。说实在的,在情欲方面,铁麟似乎早已经心如枯井了。他不接触女人,也不接触男人。就是说,他没有男贪女恋之心,也没有龙阳断袖之癖。他觉得自己身上那与生俱来的情欲已经死掉了,或者像是冬季的青草一样干枯了,又被烧成了灰烬。刚才与妞妞那一瞬间,他突然发现了一种极为熟悉又极为陌生的感觉。难道真的如唐大姑所言,他还没有老,还有方刚的血气吗?果真如此,他原来怎么没有发现呢?他为什么这么长时间对女人没有丝毫的兴趣呢?
唐大姑劝他不能“废”,并且答应为他治好病。或许,刚才的事情证明唐大姑说得对,他还有救。可是现在,确切地说是妞妞将手伸向他的阳具的那一刹那,他那刚刚迸发出火星儿的情欲又迅速地冷却了……他虽然还把妞妞搂在怀里,却一点儿情绪都没有了。充其量只是对一个小僮的爱怜,像是对一个物件的欣赏和喜欢而已。
铁麟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自己真的老了……
此时此刻,妞妞万万想不到铁麟的心境会有如此巨大的变化。铁麟的喜怒无常着实把他吓了一跳,但是他马上就以自己简单的经历做出了合理的解释:大人物都这样,男人都这样,没有脾气怎么能叫人畏惧呢?以后他小心一些就是了。慢慢地妞妞又在铁麟的怀里扭动起了身子……
一阵马蹄声和嘈杂的人声传来,铁麟知道围剿造假市场的各路人马回来了。他立刻推开小僮,登上了船头。
夏雨轩、金汝林、陈天伦和甘戎翻身下马,登上船头。一个个满头大汗,神采飞扬。
夏雨轩禀报说:“我等遵照大人指令,全面围剿了河西务造假市场。共查获砂石875石,胶泥986石,糠秕789石,麦麸453石,造假药材2356斤,抓获造假贩假人犯123名……”
铁麟振奋起来,果决地说:“将造假物资取样留赃,将人犯押往通州大牢!”
几个人下了船头,翻身上马,飞奔而去。
碧水滔滔,残阳如血。铁麟站在船头上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吐出了一天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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