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汝林到大运西仓当监督,这是他做梦也未曾想到过的事情。当夏雨轩把这件事告诉他的时候,他怎么也不相信。直到仓场总督铁麟当众宣布了对他的任命,他仍然怀疑自己是在做梦。他想当官想疯了,就是穿上了官服,坐着轿子来到西仓的时候,他还在怀疑这件事的真实性。
大运西仓监督,七品官阶,相当于一个县太爷了!从一个伺候人的师爷,陡然戴上了素金顶子,穿上了绣着鸂鶒的官服,坐上了蓝呢大轿,每年领俸银45两,俸米22石半,这不是屎克螂变唧鸟儿,一步登天吗?
这怎么可能呢?学而优则仕,读书是做官的正途,做官是读书人最高的理想和惟一的出路。可是,金汝林读书却做不了官。不是他的书读得少,也不是他的书读得不精,更不是他的天资不够,只是因为他没有参加科考的资格。科考是要有资格的,是需要经过出身审查的。金汝林的父亲是个汉剧武生演员,红遍了武汉三镇。金汝林却恨他的父亲,是父亲阻碍了他登科取仕的前程。娼、优、隶、卒都属于家世不清,他们的子孙隔三代之后才能参加科考。那么,有没有例外呢?当然有。当朝京都著名的演员郝金官告别舞台以后,带着终生积蓄的五万两银子回到了山东老家。正赶上山东大灾,赤地千里,饿殍遍野,饥民易子而食。郝金官拿出了全部积蓄赈灾救民,感动了地方大员,他们议奏朝廷给郝金官授以官职。郝金官却坚辞不受,他心里明白,一个戏子,在公众眼里跟娼妓没什么两样,即使得到一官半职,也没有人把他放在眼里。他不当官,只求皇帝恩准他的子孙参加科考。道光皇帝果然皇恩浩荡,准了郝金官的请求。
金汝林的父亲不是郝金官,他没有那么幸运。就算父亲也像郝金官一样拿出全部积蓄救灾,道光皇帝也恩准了他参加科考,他也要从头开始,院试、乡试、会试、殿试,一步一个台阶地往上攀登。就算攀登得顺利,没有十年八年的工夫也不行。十年八年以后,就算他中了进士,点了翰林,要熬上个正七品,也不那么容易。
铁麟大人居然为他给皇上写了专折,并获得了皇上的恩准,如此大恩大德,胜过再生父母。我金汝林今生今世……
金汝林没有来得及对铁麟说些感恩的话,便匆匆忙忙去西仓上任了。
金汝林到了大运西仓后便遇上了一件蹊跷事。
大运西仓的监督衙署在坐粮厅的北面,一个门面威仪的两进四合院落。邵友廉调到仓场总督衙门以后,金汝林便住在他原来的后宅里。邵友廉原来在这里住着上上下下十几口人,金汝林却无妻室儿女,光棍儿一人,再加上一个门房,后宅里便显得空空荡荡的了。妖魔怕人迹,后宅里人烟少了,居然闹起了鬼,岂不怪哉。
每天夜里,金汝林上炕钻进被窝儿准备入睡的时候,便传来女人的哭泣声。这哭声似乎很远,断断续续的,像是从云彩缝里传出来的;这哭声又似乎很近,听得真真切切,连抽泣引起的哽噎都感觉得到,仿佛还有悲绝的诉说,只是听不清诉说的是什么。
开始的时候金汝林并没有在意,因为他所住的后宅外面有一片坟场,那里常埋些孤坟野鬼,难免有些家属前来吊唁哭泣。可是,日子长了,他便奇怪起来。这哭声为什么每天都是同一个人,而且在同一个时间出现呢?
到大运西仓就任之后,他才明白这官可不是那么好当的。如果说,大运河是朝廷的命脉,那么漕运码头就是朝廷的心脏,而京通十五仓就是为心脏供血储血的脾胃肝肾。他知道自己责任的重大,更知道这里是一眼不见根底的深井。他是站着井沿上摇辘轳打水的人,如果不小心,水打不上来,不是井绳断了水罐掉进井里,就是自己一头栽进井里。
临来大运西仓之前,铁麟就嘱咐过他,一定要把西仓的存粮查清楚。他来了以后,便着手查存粮。可是,作为一个堂堂的西仓监督,却无法弄清自己所管辖的仓廒。
邵友廉跟他交接的时候,给他留下了一屋子账本。那些账本要是从通惠河上运走,足够装一船的。这是账本吗?这是一片乱葬岗一样的坟场,谁知道里面埋的都是哪些孤魂野鬼。再有那142座仓廒,那些廒里装的是什么粮,这些粮是新粮还是陈粮,陈粮都是几年的,他也都心中无数。问谁呢?当然可以问仓书、问攒典、问仓花户,可是这些人都跟他客客气气、惟惟诺诺,甚至还诚惶诚恐。一旦问到实质性的问题,好像都统一了口径似的,张三推李四,李四推王五,王五又推赵六。等你真正找到赵六了,赵六不是死了,就是病了,要不早就离仓不干了。
仓场监督当得很威风,出门坐轿子,前有喝道的,后有护卫的。进了仓场,跟班随从,叩头施礼,一呼百应。可是,金汝林却觉得,簇拥在他前后左右的,似乎不是在伺候他,而是在监视他。那一双双低眉垂目的眼睛,像是在随时准备看他的笑话。除了公开场合,他总想找人聊聊。没有人跟他说实话,都是场面上那几句嚼烂了的官话、套话和挑不出毛病的废话。每个人都对他百依百顺,每个人又都拒他于千里之外。他被一种巨大的孤独感笼罩着,让他觉得在前呼后拥中形只影单。大运西仓是什么?大运西仓就是一个王国,是一个针插不进水泼不进的独立王国。他恰恰是这个王国的闯入者,陌生得使他恐慌。他不知道哪里是花丛,哪里是荆棘,哪里是坟墓,哪里是陷阱……
金汝林遇到这种情况,还是有思想准备的。当过书吏,又做过师爷的金汝林是深知官场三昧的。官场历来是吏人世界,官人为吏所欺,为吏所卖,为吏所害,势在必然。铁打的衙门流水的官,当官的都是外来的,任期一到便会卷铺盖滚蛋。而官署衙门里的吏胥衙役则都是土生土长的土苗子,好多都是世代为吏,子孙相继。他们根子扎得很深,而且盘根错节,结派成帮,虎狼成群。连包公这样明察秋毫的清官都曾经被值堂书吏拴进套儿里,更不用说庸官、贪官了。庸官就是任吏胥摆布的傀儡,贪官则是被吏胥利用的替罪羊。万两赃银,官得三千,其余均被吏胥侵吞。可事发之后,官人摘掉乌纱帽,吏胥还会继续留下来欺瞒利用新的官人。这就叫做任你官清如水,难逃吏滑如油,强龙压不过地头蛇。
时令已经进入初夏季节,夜色很美。月光水一样地在天地间荡漾着,天空上那些闪烁着的星星,月亮旁边的那变幻莫测的云朵,以及窗外那摇曳的花枝树影,都像是浸漫在天湖中的倒影。金汝林躺在炕上,随着朦朦胧胧的睡意,一切都变得虚幻起来。那个若有若无的哭泣声又传了过来。开始细如游丝,时断时续,后来便渐渐清晰起来,清晰得好像那哭泣声就在他的炕沿底下。
金汝林睡意全无,他再也躺不住了,披衣下炕,朝外走去……
※※※
金汝林半夜三更朝监督衙署大门外走去,值勤的衙役都觉得奇怪,可也没有人敢阻拦他,想关切地问他到哪儿去,又不好开口。金汝林便旁若无人地走出来,跟谁都没打招呼。
要到衙署的后面去,东面没有路,得顺着西边的一条小胡同往北走。金汝林没走几步,突然遇到一个人。这个人就在监督衙署大门外的不远处,似走又停,犹犹豫豫,鬼鬼祟祟。金汝林放轻了脚步,从背后看又有点儿眼熟,谁呢?
金汝林轻轻咳嗽了一声,那个人惊吓得转过身,见是大运西仓的监督,急忙跪下身来:“老爷……”
金汝林也吓了一跳:“你是谁?”
跪在地上的人说:“小的林满帆……”
金汝林借着月光认了出来:“哎呀,是林仓书呀,快起来……”
这正是两个月前铁麟为金汝林介绍过来的樊小篱的丈夫林满帆,看在是铁麟大人亲自介绍过来的份上,又见林满帆能写会算,脑子好使,又显得厚道忠实,金汝林便破格让他当上了仓场的书吏。这又让林满帆对金汝林感激涕零,不知该如何报答是好。
干了一段时间以后,金汝林越发觉得林满帆是个靠得住的人,便暗暗叮嘱他注意一下仓场的账目,并嘱咐他要注意跟他保持一定的距离,不要引起别人的怀疑。
金汝林问:“林仓书,这么晚了,你怎么在这儿呀?”
林满帆说:“有些事要跟老爷您禀报,白天到您这儿来怕人多眼杂不方便,想晚上来吧,又怕您睡了打扰您。小的正在这儿犯犹豫呢,没想到您却出来了。”
金汝林问:“事情很重要吗?”
林满帆说:“老爷您不是让小的注意一下仓场的账目吗?小的仔细地查看了一下,果然有不少的疑点。小的抄了一份,请老爷您看一看。”
林满帆说着,从怀里摸出一个账本,交给了金汝林。
金汝林将账本接过来,顺手揣进怀里。
林满帆说:“老爷早点儿歇着吧,小的回去了。”
金汝林说:“你要是没什么事,就陪本官走走吧。”
林满帆受宠若惊地说:“好好,小的愿意伺候您。”
金汝林带着林满帆顺西边的胡同拐进去,林满帆心里疑惑,可也不敢多问。
金汝林说:“你来仓场也两个多月了,听到一些什么吗?”
林满帆说:“听是听到了,不过……”
金汝林说:“没关系,多难听的话你都可以跟我说。”
林满帆犹豫着:“他们说……”
金汝林催促着:“说下去。”
林满帆鼓起勇气说:“他们说……老爷您是铁麟大人拖来的‘油瓶儿’……”
这话太难听了,寡妇带着孩子改嫁称作“拖油瓶儿”。就是说,铁麟不是原配,而他金汝林呢,更是外秧野种。他妈的,这些人太猖狂了,漕运码头是朝廷的,仓场天庾是皇上的,他们却当成了自家的祖产,还居然把朝廷的命官说成是改嫁过来的,是可忍,孰不可忍!金汝林怒气冲冲地问:“这混账话是谁说的?”
林满帆有点儿为难了。运丁出身的他原本最重义气、最讲光明磊落,平生他最痛恨的人便是那些阿谀奉承、背后打小报告的人。没想到现在他却扮演起了这样一个可恶的角色。只因为金汝林有恩于他,他不能听见金汝林被诽谤无动于衷。为了报恩,就要出卖同僚吗?为了报恩,就得违背做人的准则吗?林满帆困惑了。
金汝林倒并非那种小肚子鸡肠、睚眦必报的人,见林满帆难以开口,便不再追问。这话谁说的还用问吗?不管是谁说,都说明有人在排斥他、在仇视他、甚至欲除之而后快。铁麟的处境比他还险恶,要想报答铁麟大人的知遇之恩,要想为朝廷干点儿事,他必须承担起这些流言蜚语。他更知道,在这些流言蜚语的后面接踵而来的便是杀气逼人的明枪暗箭……
穿过一条南北走向的小胡同,他们来到了监督衙署的后面。金汝林从来没有来过这里,原来这里是一片荒凉恐怖、鬼气妖雾弥漫的地方。紧靠着衙署后墙的便是一条散发着臭气的河沟,河沟外面是一片凌乱不堪的坟场。坟场上分布着大大小小、或新或陈的坟墓。坟墓中间长满了杂草和荆棘,也有一些歪歪扭扭的树木。在这些杂草树木中,隐藏其间的各类瘮人的动物都借着夜色兴风作浪起来。蛇在草叶上胆大妄为地直起了身子,在明晃晃的月光下像是把倒立的银剑;刺猬在坟头上跪拜着北斗星,希图早日得道成仙;狐狸在树后面吐着火球儿,为孤魂野鬼指引通往地狱的道路;猫头鹰在树梢上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声,不知道这倒霉的晦气要落在谁家的屋顶上;蝙蝠幽灵般地在妖雾中穿飞,像是在匆忙传递着鬼魂的信息……
别看林满帆是走南闯北的运丁,他却是个胆子很小的人。他的胆小不仅表现在做人做事的小心谨慎上,而且他还怕神鬼妖魔。金汝林把他引到这个地方,他的头发根立刻挓挲起来,后背冒着凉气,两条腿都打软儿了。
金汝林虽说比林满帆的胆子大一些,可是到了这个地方也开始紧张起来。他原本是要自己来的,幸亏半路上遇见了林满帆。他站在这片坟场的外面,擦着地皮的小风掀动着他的裤脚儿,似乎是被什么纠缠着。他停住了脚步,仄着耳朵细听起来。那凄厉的哭泣声似乎就在这片坟墓里,依然是若有若无,时隐时现。
林满帆可沉不住气了:“老爷,您……您到这儿干什么?”
金汝林听见,林满帆说话的声调都颤抖起来。
林满帆又说:“老爷,咱回去吧。”
金汝林问:“你听到了吗?”
林满帆惊悚地问:“什么……您说听见了什么?”
金汝林说:“哭声,一个女人的哭声。”
林满帆更惊骇了:“没……没有什么哭声啊……”
金汝林笑了:“看来你是被吓坏了,这么清晰的哭声你怎么听不见呢?”
林满帆的声音倒像是哭了起来:“老爷……您说……那个女人在哪儿?”
金汝林朝坟场中间指了指:“就在那儿。”
林满帆不敢朝那坟场里面看,他的耳朵确实什么也听不清了,只觉得一群鬼魂在嗷嗷怪叫,根本听不见什么女人的哭声。
金汝林说:“走,咱进去看看。”
林满帆的身子筛糠似地抖起来,颤声哀求着:“老爷……老爷……咱回去吧……这地方……太……太吓人了。”
金汝林说:“你要是害怕,就在这儿等着我,我自己进去看看。”
林满帆都要瘫痪在地上了:“不……不……老爷……您……您千万不能去……”
金汝林没有理睬林满帆,不知道从哪儿来了那么一股勇气,甩开脚朝坟场里走去。
林满帆再害怕,也不能舍下金汝林不管啊!这可是他的顶头上司,又是他的恩人。他强迫自己把胆子壮起来,磕磕绊绊地跟着金汝林朝坟场里走去。每走一步,脚下都像踩着自己的胆子,他听不见女人的哭声,却听得见自己的胆囊在嘎嘎作响,随时都有被吓破的危险。他真的后悔了,怎么鬼使神差,今天晚上要来找金汝林呢?怎么那么凑巧,金汝林晚上要出来到这个鬼地方呢?
草丛里的四仙八怪被他们惊动了,蛇在蹿,蝙蝠在逃,狐狸在诱惑,刺猬在捉弄,猫头鹰在嘲笑……嗷的一声怪叫,一只狸猫从他们脚下的草丛里跳出来,越过他们的头顶,闪电般地飞逃而去……
林满帆吓得扑的坐在了地上,啊的叫了一声。
金汝林也吓出了一身冷汗,但他很快镇静下来。拉起林满帆,嘲笑着说:“哎呀,你好歹也是个爷们儿,胆子怎这么小?”
林满帆真的哭了起来:“老爷,求求您了,咱回去吧……”
金汝林挥手止住了林满帆的哭声:“别出声,你听。”
突然,那个哭泣的声音大起来,林满帆一把拉住了金汝林的衣襟:“老爷……是……是有人在哭……”
哭声从一座坍塌下来的坟茔后面传出来的,金汝林放慢了脚步,试探着朝前挪动着。
坟茔后面跪着一个人,一身白衣,披头散发,像是从那坍塌的坟茔里蒸腾出来的一团云雾。这云雾在忽明忽暗的月光下不断地变化着,一会儿幻化成一个人形,一会儿又凝聚成了一丛枯草。幻成人形的时候便传出嘤嘤的哭泣声,凝聚成枯草的时候便娉娉袅袅随风摇曳……
金汝林大吼一声:“谁?谁在那里哭泣?”
这一声吼不仅把林满帆吓得魂飞胆散,连草丛树棵里的夜游动物都呼啦啦四散而逃……
金汝林自己也吓了一大跳,他一边晃动着脑袋,躲避着从他头顶上掠过的蝙蝠和夜鸟,一边努力使自己镇静下来。然而,当他再次朝那座坍塌的坟茔望去的时候,却什么都不见了。那披头散发的白衣人也像云雾一样地消失了,或像蝙蝠和夜鸟一样地逃遁了……
无论如何,金汝林也没有勇气朝那座坍塌的坟茔走过去了。他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来,拉住了林满帆。这让林满帆感动得想哭,其实他哪里知道,金汝林这个举动,一半是为了安慰林满帆,一半也是为了给自己壮胆……
远处,传来了一阵如泣如歌的声音:“船走水道,车走石道,人走狗道,猫钻地道,妖魔鬼怪,都走粮道,先碾新米,后运新稻,黄鬼入坟,白鬼进庙……”
林满帆说:“是李疯子。”
金汝林说:“怎么会是他呢?”
※※※
傍晚的时候,冬梅一个人在后花园里洗衣服。她坐在井台上,身前是一个大木盆,怀里是一块搓板。她两只手在搓板上搓揉着衣服,缓缓的,悠悠的,扬着红扑扑的小脸蛋儿,望着眼前那开满了花朵的夹竹桃,醉迷迷地想起了心事。
低飞的紫燕是从遥远的南方回来的,它们到过衡阳吗?“塞下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这是铁麟老爷吟哦过的两句诗,铁麟老爷经常独自吟诗,吟的是些什么她都没记住,惟独这两句她记住了,只因为那诗里有衡阳二字。这些燕子到衡阳在谁家搭的窝儿?那里有个演陂镇你们知道吗?演陂镇有个黄石村你们去过吗?黄石村的村口,有一所很旧很旧的老房子,房顶上长满了茅草,屋檐下的椽子已经朽烂了。可是屋梁还是好好的,每年燕子都在那屋梁上搭窝儿,那些搭窝儿的燕子是你们吗?你们见到我的爸爸妈妈了吗?还有我的弟弟妹妹,他们都好吗?他们还记得我吗?他们念叨过我吗?不……肯定是不记得了……我算什么?我在他们眼里是个多余的,是个吃货,是个累赘……可是,我毕竟是你们身上掉下来的肉呀,猫呀狗的还知道护着崽儿,难道你们就不想念我吗……衡阳,衡阳,衡阳到北京有多远……你们知道北京有个通州吗?你们知道大运河吗?你们知道漕运码头吗……
突然,一双手捂住了她的眼睛。是谁这么讨厌,都不让我安静一会儿好好想想心事。
那双手软软的,热乎乎的,肯定是个女孩儿的手。谁呢?夏草,不像,夏草的手很胖;秋叶,不像,秋叶的手指尖尖的,又细又长;那是谁呢?天呀,除了她们俩这院子里还有谁?
冬梅叫了起来:“快松开,你是谁呀?”
那双手不但不松开,反而捂得更紧了。
冬梅急了,从木盆里掬起一捧水使劲向后撂去。
呀的叫了一声,那双手松开了。
冬梅扭头一看,却原来是妞妞。
妞妞呲着女孩儿一样的白牙冲着冬梅笑着。
冬梅很不高兴地骂了一句:“讨厌鬼。”
妞妞仍然嬉皮笑脸:“你说谁讨厌?”
冬梅没好气地说:“你讨厌。”
妞妞过来又要捂冬梅的脸,冬梅一边躲避着,一边用水泼着他。
在冬梅的眼里,世界上没有比妞妞更讨厌的人了。他算什么东西呢?男不男,女不女,没羞没臊没脸皮,还……还跟铁麟大人撒娇讨贱。谁知道铁麟大人犯了什么病,干嘛单单喜欢这个下流胚?他又不是女人,男人应该喜欢女人的;他又不是小孩儿,小孩儿跟大人撒娇还是情有可原的;他跟老爷撒娇也就罢了,可是他还跟老爷胡闹。铁麟老爷是什么人,那是朝廷的大官,是经常见到皇上的人,你怎么能那样没大没小地不成体统呢……
妞妞蹲在冬梅面前,讨好地说:“冬梅,你刚才一个人在这儿发愣,想什么呢?”
冬梅没好气地说:“你管得着吗?”
妞妞死皮赖脸地说:“你瞧,我见你一个人孤零零怪可怜的,来陪陪你还不好吗?”
冬梅说:“我不用你陪。”
妞妞说:“瞧你,一个人呆着不闷得慌吗?”
冬梅说:“我不闷。”
妞妞说:“不闷你想什么呢?”
冬梅说:“我想我爸和我妈呢。”
妞妞说:“你想他们,他们想你吗?”
冬梅有点儿伤心了:“他们……哼,我是死是活他们都不知道,还想我?”
妞妞说:“全天下都责怪儿女不孝顺,就没见谁责怪父母对不起孩子的,这真不公平。”
冬梅觉得妞妞这句话说得挺好,尽管她对妞妞印象不好,可是人家毕竟说了句有道理的话,这话让冬梅听着颇有同感。冬梅说:“可不是嘛,我生下来爸妈就不想要我,把我硬塞给我舅舅了。我舅舅又没出息,抽大烟,把家抽穷了,就卖我……”
妞妞说:“你舅舅卖你算什么,好歹还给你找个好主子,混口饱饭吃呢。我呢,我那还是亲爹呢,他为了几间砖瓦房,就要把我送进宫里当太监。”
冬梅说:“当太监还不好,伺候皇上娘娘的,谁比得了?”
妞妞说:“你知道什么?当太监就得把人骟了……”
冬梅不解地问:“骟什么?”
妞妞说:“这你还不懂,就是把根割掉。”
冬梅更加不懂了:“割什么根?”
妞妞说:“割男人的根呀?”
冬梅说:“男人有什么根?”
妞妞说:“你呀你呀,真是个孩子,你怎么什么都不懂?!”
冬梅不高兴了:“谁说我是孩子?你比我大吗?”
妞妞说:“我属猪的,你呢?”
冬梅说:“我也属猪的。”
妞妞说:“那你几月生日?”
冬梅耍了个小心眼儿:“你先说。”
妞妞说:“我三月,你呢?”
冬梅是腊月里的生日,可是她为了在妞妞面前不服软,故意把自己往大里说:“哈哈,你还得叫我姐姐呢。”
妞妞问:“我凭什么叫你姐姐?”
冬梅说:“我是正月里的生日,正月初三,你说是不是比你大?”
妞妞无话可说了。
冬梅继续洗她的衣服,她把洗好的衣服捞出来,将木盆里的水倒进排水沟里,站起身来要去打水。
妞妞抢着跑上井台,抓起辘轳,殷勤地说:“来,冬梅姐,我给你打水吧。”
这句冬梅姐竟叫得她心里有点儿发热,妞妞的嘴可真甜。刚说该叫姐姐,他就老老实实地叫起来,还叫得那么亲热。从衡阳到北京,几千里的路,大雁都飞好几个月。虽说她到了铁麟大人的家里,不挨饿、不受冻了,可毕竟是下人,是丫环,是奴才。自己的小命儿都握在主子的手里。她远离了家乡,远离了父母,身边一个亲人也没有。她跟夏草、秋叶几个丫环虽然有时候也亲亲热热的,可那都是假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小心眼儿,谁跟谁真的亲呢?突然冒出了个妞妞,一个她讨厌的孩子,却亲亲地叫了一声冬梅姐。就这一声冬梅姐,她突然觉得妞妞也不那么讨厌了,甚至还有几分亲切……
妞妞摇上辘轳,拎着水罐往冬梅面前的木盆里倒水。
冬梅坐在木盆前,抬头认真地看着妞妞。她突然觉得,妞妞那两只眼睛长得很漂亮,很圆很亮,水汪汪的,像沉淀在水中的两颗星星儿。
妞妞蹲在冬梅的面前,看着她洗衣服,看得很专注。
冬梅有点儿不好意思了:“你看我干什么?”
妞妞说:“你让我叫你姐姐,我觉得咱俩长得还真有点儿像。”
冬梅说:“你别瞎扯了,谁跟你像呀。”
妞妞说:“我只说有点儿像,又没说全像。”
冬梅问:“那你说哪儿像?”
妞妞说:“眼睛,我觉得咱俩的眼睛特别像。”
冬梅有些高兴起来,刚才她已经发现了妞妞的眼睛漂亮,现在听妞妞说他们的眼睛很像,就是说她的眼睛也很漂亮了。可是女孩子逞强嘴硬,最不愿意服人了。冬梅说:“得了吧,你那是什么眼,桃花眼,色迷迷的。”
妞妞轻浮起来:“什么?你说我是桃花眼,色迷迷的,迷谁了?迷你了?”
冬梅说:“迷谁了你心里清楚。迷我?我才不稀罕你呢。”
妞妞更加放肆起来:“你不稀罕我,稀罕谁呀?”
冬梅火了:“你再满嘴喷粪,我就把你赶走。”
妞妞立刻嬉皮笑脸地求饶:“别介,冬梅姐,妞妞不是在跟你开玩笑吗?”
冬梅沉着脸说:“我不想跟你开玩笑。”
妞妞继续央求着:“我怕你一个人闷得慌,给你开开心还不好,你怎么把我的好心当成驴肝肺了?”
冬梅说:“你就是驴肝肺,你哪有好心呀?”
妞妞说:“好了好了,我就是驴肝肺行了吧?等什么时候姐姐馋了,把我的驴肝肺炒了给你吃还不行?”
冬梅笑了:“真没见过你这么没脸没皮的……”
妞妞说:“要脸皮干什么?我们穷人只要肚皮,不要脸皮。”
妞妞有意无意地又说了一句让冬梅动心的话。果真如此,假如父母不是为了肚子舍脸皮,能把她送给舅舅吗?假如舅舅不是舍脸皮顾肚皮,能把她卖到这漕运码头上来吗?想到这里,冬梅的眼泪又流了下来……
※※※
林满帆很快就发现,大运西仓也像漕运码头整个大运河一样,是一个被各种势力分割盘踞的小朝廷。表面上金汝林是仓场监督,统领着大运西仓的一切事务。其实并不然,金汝林的眼睛再亮,也有目所不及之处;金汝林的耳朵再灵,也有闻所不到之处;金汝林的手再长,也有顾及不周之处。一言以蔽之,金汝林再有权力,也有令不行,禁不止,指挥不动的地方。那么,金汝林管不了,管不到,甚至不想管的地方是谁在呼风唤雨呢?
林满帆是个运丁出身,是水里浪里滚出来的男子汉,又是青帮分子。他做人讲的是义气,做事讲的是规矩。在他走投无路的时候,是仓场总督铁麟救了他;他拿着铁麟的条子来到大运西仓的时候,是金汝林给了他仓书这个令人垂涎的差事。他不能忘记铁麟大人的救命之恩,也不能忘记金汝林老爷的知遇之恩。
铁麟大人在危难中救了他,是看在他的老婆樊小篱的面子上。樊小篱毕竟在铁麟大人的府上当过保姆,至于她的奶水喂的是谁,林满帆至今也不知道。他好像问过樊小篱,问得很不经意,樊小篱回答得也很含糊。还用问吗?管他是位少爷还是小姐,反正是个官家的崽子就是了。事实上,这是樊小篱心中的一个永远不可泄露的秘密。当她发现自己的丈夫跟冯寡妇搞在了一起的时候,痛苦得要死要活,悔得肠子都青了。依着她那刚烈的性子,她肯定要跟丈夫拼个鱼死网破的,对那个臭不要脸的冯寡妇,不把她撕个稀巴烂,也要让她臭遍半个通州城。但是,她哭过、骂过、吵过、闹过之后,却原谅了丈夫,也饶了冯寡妇。为什么呢?她主要是觉得自己的心也虚,离开丈夫半年多,她毕竟每天在用自己的乳汁喂着一个男人。女人的乳房是饭碗,也是酒壶。饭碗是喂养孩子的,而酒壶却只能慰藉和迷醉自己的丈夫。在铁麟的府邸,她没有失身,却也未能保住全节。从内心深处,她觉得愧对丈夫。临回家之前,有好几夜她都睡不着觉,她觉得无法面对丈夫,也无法面对自己。没想到回家之后却发现丈夫比她走得更远,完完全全地背叛了她……事过之后,虽然她依然觉得很痛苦,但是她却冷静下来,她只提出了一个要求,要丈夫离开冯寡妇……对于这个要求,林满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犯了这么大的罪过,怎么却受到了如此轻微的惩罚呢?他感激樊小篱的宽容,感动得抱着樊小篱呜呜地哭了起来。指着窗外的月亮发誓,此生此世,绝不做半点儿对不起樊小篱的事情……
林满帆到大运西仓以后,便在西门附近租了一个独门小院。靠着他那不薄的薪俸,完全可以养活老婆孩子了。他又作为一个男人的形象出现在樊小篱面前,他要用实际的作为报答樊小篱,感激樊小篱。就冲这一点,他也要兢兢业业地工作,这份差事来之不易,千万不能轻易丢掉……
林满帆也清楚的知道,金汝林对他的信任和重用,也多半是因为铁麟大人,铁麟大人同样是金汝林的恩人。林满帆的义气和报恩,要平均分配在三个人身上:一个是自己的老婆樊小篱,一个是救命恩人铁麟,一个是他的直接上司金汝林。好在这三个人并不矛盾,只要牢牢地把他们记在心里就是了。
林满帆就是怀着这样一种认真负责的精神到西仓当差的。他是个聪明人。除了尽职尽责地做好仓书的工作,他还要牢记着金汝林给他的旨意,要搞清楚大运西仓的幕后隐藏的犄角旮旯。
林满帆很快就发现,左右着大运西仓的有三股主要势力:一是仓花户头宋大头,二是统领护卫兵丁的章京孙守则,三是仓书刘大年。这个刘大年,就是当初刁难铁麟大人的那个仓书。事过之后,铁麟没有难为他,当时的西仓监督邵友廉也没有惩处他,而金汝林上任之后,亦未追究过那件事。刘大年依然是刘大年,刘大年依然是仓书中的老大,依然是地头蛇中的蛇头。
这一天,刘大年通知大运西仓的书办、花户、攒典、章京、都统、巡仓御史,乃至斗甲、铺军、皂吏统统到他家喝酒,据说是给他的外孙女过满月。他还从来没有听说过给外孙女过满月的,嫁出的女泼出的水,你的女儿就算生出个金枝玉叶,也是别人家的种,姓的是丈夫家的姓,与你有什么相干?
林满帆虽然不是官场上的人,却也走南闯北,见多识广。他深知此种陋习的奥妙,举凡充任一方一面一角一落哪怕是芝麻绿豆之职,无不将来之不易的权力使用到极致。借用操办红白喜事牟取私利,是最冠冕堂皇的手段之一。办事请客一是为了争脸,二是为了敛财。在处理这种事情的时候是最能看出一个人的品位和嘴脸的。清正廉洁之士,是不屑于作此种低贱龌龊的手脚的。即使真的有事,譬如娶亲聘女,也要严守秘密,封锁消息,实在搪塞不过,也只请过得着的至亲好友,取个吉利图个喜庆而已。而那些旨在争脸敛财的人,首先要舍得脸,将上下左右一网打尽。为了争脸,则恬不知耻地攀缘趋附,五次三番地登门邀请,弄得脸皮薄的人不好拒绝,只好违心地前去应酬。为了敛财,则不厌其烦地叮咛嘱咐,甚至下帖子送请柬,弄得你好像跟他是交头换颈两肋插刀的铁哥们儿一般,你还能好意思不把红包送去吗?
奇怪的是,刘大年将大运西仓、大运中仓、坐粮厅,乃至仓场总督衙门的上司同寅都搜罗尽了,就是不请林满帆。
林满帆知道,这是刘大年故意在冷落他,把他排斥在外。冷落他排斥他就是冷落排斥金汝林、冷落排斥铁麟。林满帆心里很清楚。
心里非常清楚的林满帆做出了一个非凡的壮举,刘大年办事那天,林满帆不请自到。送上了一份10两银子的礼仪,还挂起一幅红帐。红帐上写着:玉燕投怀呈凤瑞,明珠入掌兆麟祥。更令人惊异的是,那红帐上的贺联居然出自葫芦院的周三爷之手。字很一般,但周三爷在漕运码头上的名气石破天惊。刘大年不是想争脸吗?这脸面给得够足的吧?刘大年不是想敛财吗?10两银子的礼仪也算是出手大方了吧?
刘大年又惊又喜又尴尬又后悔不迭,冲着林满帆又鞠躬又作揖:“哎呀,林贤弟,真是……真是……忙糊涂了……我怎么就把贤弟你给忘记了呢……”
林满帆却大大咧咧地替刘大年竖起台阶,说:“刘兄说这话就远了,您没忘记我,好多兄弟都替您把情义传到了,这不吗……我们都约好了来喝您老兄的喜酒的。”
刘大年半信半疑,难道真的有人替他请过林满帆了?无论如何,林满帆这样说他是非常高兴的,他拉起林满帆的手不放,像是多年未见的老朋友那样,一直把他拉到首席坐下。林满帆也不客气,装模作样地谦让了一下,便在首席坐下来。
林满帆热情洋溢地跟认识的不认识的客人打着招呼,对谁都彬彬有礼、恭恭敬敬,又不卑不亢、落落大方。实际上,这个场合对于林满帆来讲,恰恰是一个表现自己、结交朋友的机会。刘大年想排斥冷落他的目的没有达到,反倒让他出了风头、夺了头彩。知道内情的毕竟是极少数,对于大多数不明真相的人来说,都以为林满帆跟刘大年有着极为特殊的关系,刘大年的势力如此深不可测,以后谁还敢小视这个新来的书办呢?
林满帆这样做,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金汝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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