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第二届姚雪垠长篇历史小说奖榜首作品)



唐大姑悄悄进来的时候,韩小月正在给铁麟喂奶。一盏洋油灯把小屋照得通明,铁麟一边吮吸着韩小月那略带苦味儿的乳汁,一边偷眼看着韩小月那红扑扑的脸庞。韩小月并不回避他,她的眼睛也含情带笑地看着铁麟。铁麟没有别的想法,他只觉得这张漂亮的脸蛋儿越来越熟悉,像是在什么地方见过。他知道这仅仅是一种感觉,很奇怪很神秘的感觉。他绝对没有见过韩小月,无论何时何地都没有见过,除非在前世。
  就是在这个时候孙嬷嬷领唐大姑进来的,孙嬷嬷不知道韩小月在给铁麟喂奶,按照一般的规律,铁麟还没有到上床的时候。近来漕运码头上的收粮进行得非常顺利,开漕两个多月以来,没有出现大的麻烦事。因此铁麟的心境也就格外的好,铁麟心境好的时候也没有别的什么爱好。男人开心解闷的事情他几乎都不喜欢,喝酒适量,赌博不会,不好嫖也嫖不了,就是对妞妞也只是逗逗趣儿像哄小孩儿,没有太多的邪念妄想。那么还能做些什么呢?他顺心的时候就想睡觉,长期睡眠不足,欠下的觉太多了。趁着心境好睡得着他便足足地把觉补一补,养精蓄锐,保健安神。
  晚饭以后,他在书房里消磨了一会儿工夫,便早早地上了炕。韩小月是个很体贴很仔细的奶妈,她总是能在最合适的时候来到铁麟的卧室。
  铁麟再一次体验到了唐大姑的来无踪去无影。当唐大姑见到了韩小月的时候,韩小月已经喂完奶起身掩怀了。尽管如此,铁麟仍然非常尴尬。而更尴尬的是韩小月和唐大姑,两个人久久地互相对视着,谁也没有说什么。终于还是韩小月把头一低,匆匆离去了。唐大姑又回头看了一眼韩小月的背影,才转过头来跟铁麟说话。后来铁麟回忆起这个场面,总觉得唐大姑和韩小月互相认识,或许还有别的什么。不过,铁麟的尴尬没有持续得太久,他在唐大姑面前几乎是没有什么秘密的。记得第一次在漕运老店见面的时候,唐大姑就闻到了他身上的乳香。那次他高烧不退的时候,又曾赤裸裸地将自己暴露在唐大姑面前……
  韩小月走了,铁麟欠起身来要起床,唐大姑把他摁住了:“大人别动,我既然这么晚来就想到大人已经躺下了。”
  铁麟说:“真抱歉,你怎么不早点儿来呢?莫非有什么要事?”
  唐大姑说:“我是来给你治病的。”
  铁麟困惑地问:“治什么病?”
  唐大姑说:“大人难道忘了吗?我曾经说过要给你治阳痿不举之症的,只是这些天一直在寻找药材,有几味药是好不容易才找到。”
  铁麟感动地说:“让唐大姑费心了,没想到您还记得我这点儿毛病。”
  唐大姑说:“大人这样说就委屈民女了,我既然答应了大人,就不能失言爽约。”
  铁麟点了点头,心里面感激,嘴上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唐大姑从怀里掏出一个精致的绸缎子锦盒,当着铁麟的面打开,一股特殊的香味扑鼻而来,铁麟立刻觉得神清气爽,精神振奋。唐大姑用指尖儿捏起一个药丸,示意铁麟张开嘴,将药丸放了进去,嘱咐说:“不要吞咽,放在舌头底下,让这药丸慢慢融化。有点儿苦,大人要忍着点儿。”
  铁麟觉得这药丸是有点儿苦,但是却苦得不烈,这苦味在舌头底下慢慢地弥漫着、扩散着,一种麻酥酥的感觉从舌根下发生出来,针灸似的向胸部及全身蔓延着。很舒服,很熨帖,又有点儿刺激。
  等了一会儿,唐大姑问:“麻到什么地方了?”
  铁麟说:“差不多浑身都有感觉了。”
  唐大姑用手拍了拍铁麟的私处,又问:“这儿有感觉吗?”
  铁麟红着脸摇了摇头。
  唐大姑说:“这药是慢功,大人的病时间太久了。常言道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所以大人还要耐心一点儿,不要着急。”
  铁麟问:“这药每天服几次?”
  唐大姑说:“每天睡前服一次即可,对了,不是睡前,是大人吃奶之前。开始的时候只是麻酥酥的,一个月以后浑身便开始发热,两个月以后热中还有一种躁动,三个月以后才能见效,下面开始勃起……”
  铁麟笑了笑说:“这么说,我得服三个月的药丸了?”
  唐大姑说:“恐怕三个月还要多点儿,这盒里有108颗药丸,每天一丸就是108天。不过我得特别提醒大人一下,服这药丸前两个月没有大的反应,第三个月的时候恐怕大人要练一练忍耐的功夫了。三个月以后欲火越来越旺,会烧得很难受的,但是万万不可行淫。一定要等到将这108丸药都服完以后才能同女人同床,否则将对身体伤害极大……”
  铁麟说:“你放心吧,我记住了。”
  唐大姑又说:“等108颗药丸服完以后,民女还要给大人配一种药,那就是为了保养的常用药。”
  铁麟又感激地点了点头。
  唐大姑把装药的锦盒放在铁麟的枕头旁边,便告辞走了。
  等唐大姑走了以后,铁麟才想到应该让孙嬷嬷给唐大姑拿点儿银子,就是不算酬谢,这药钱总该给人家呀?何况这又不是一般的药。但是当铁麟把孙嬷嬷叫进来的时候,唐大姑早已经出了仓场衙门的大门……
  ※※※
  台州卫前帮的漕船即将抵达通州,浙江会馆道台朱明宇特意从扬州请来一个名厨,精心制作了一桌扬州菜,请坐粮厅厅丞金简携夫人到自己的家里做客。因为朱明宇的夫人也是满族人,还是一位贝勒的后代。朱明宇想把自己跟金简的关系拉近一点儿,便别出心裁地想出了这么一次类似亲戚之间的聚会。当然,制席容易请客难,谁能把金简及其夫人请到他的宅第来呢?朱明宇自然想到了常书办。
  常书办名叫常德旺,四十岁出头,算是通州城的土著,家住常家巷。听他自我吹嘘,这通州城里的常家是大有来头的。明太祖朱元璋的开国大将、开平忠武王常遇春奉命攻下了通州城,死后,朱元璋命在通州建庙祭祀,名为开平忠武王庙,又称常遇春祠。这样,这庙便由常家人世代看护,依时祭奠。所谓常家人,不一定就是常遇春的子孙或亲枝近脉,多是跟随常大将军一起南征北战的将士。这些将士跟随常大将军时,有的姓常,有的未必姓常,但是解甲守祠之后,便统统姓了常。至于常德旺的祖上到底是常遇春的血脉,还是常遇春的随从,那就不得而知了。
  常德旺长得又精瘦又矮小,远不像忠武将士的后裔。同僚们跟他开玩笑,说他的肚子没有良心,整天鸡鸭鱼肉生猛海鲜吃着,不长骨头不长肉,光长心眼儿了。他在漕运码头上吃得开混得圆,靠的就是一肚子心眼儿。一是他能说,开口说话常常是语惊四座,又入情入理,当然难免也有吹牛的成分。就是他吹牛也吹得天衣无缝,令人信以为真。二是他路子野,都说言多语失,他却很少因话伤人。无论是谁,上至朝廷命官、衙门吏员,下至车船店脚牙、三教九流,他都说得上话,并且都拉得上关系。三是他人缘好,无论什么人求到他的头上,他都尽其所能为人排忧解难。当然,好处费是要拿的。拿是拿却不黑,你愿意给多少就算多少,不想给或给不起,他也不计较。四是他善变能忍,在官场上蹿下跳,在黑道左右周旋。常有风云突变的事,他就是能见风转舵,顺水行舟,而且做得羚羊挂角,无迹可求。
  朱明宇求常德旺这件事的时候,是在天河楼的饭庄里。搂着妞儿喝完酒之后,便把妞儿们打发走了。朱明宇将一张2000两的银票往常德旺的手里一塞,便提出了这件事。码头上流传着这么一句话,只有常书办不想办的事,没有常书办不能办的事。常书办连愣儿都没打,便满盘子满碗地应承下来。于是,定好日子,朱明宇便作为重中之重的头等大事张罗起了这顿宴席。
  一大早起来,朱明宇便亲自院里院外地仔细查看。三天以前,他就吩咐家人打扫布置,现在他还是不放心。这是一次高水平上档次的接待,不能有半点儿瑕疵纰漏。
  这是浙江会馆附近的一所非常漂亮的四合院,金柱大门外,悬挂着四只大红灯笼。抱鼓石的门墩、六方形的门簪、黄澄澄的铜门钹,以及青石台阶、上下马石都擦洗得光光亮亮,气派非凡。门前的道路,新铺的黄土,黄土上泼洒着清水,干净清爽。大门内的影壁前,摆着盛开的鲜花。月亮门装饰一新,插着绿叶青竹。进了月亮门,便是宽敞的前院。前院正中是雕着风摆柳形卷棚式的垂花门,两侧则是磨砖对缝的花墙。从垂花门右行拐弯,绕过屏风,下了台阶,便是正院。庭院中是太湖石、夹竹桃、石榴树、金鱼缸,可谓是“天棚、鱼缸、石榴树,先生、肥狗、胖丫头”。正院左右是抄手游廊,廊上的彩画坐栏都粉刷一新。连接整个院落的是六尺宽的十字甬道,左右通厢房,后面通院门,前面是五间正房。正房的廊联上写着:秋实春华学人所种,礼门义路君子之德……
  一阵锣鼓喧天,朱明宇的大宅门便迎来了贵客。一顶蓝呢大轿,一乘花呢小轿,一前一后。前面蓝呢大轿里坐的是坐粮厅厅丞金简,后面的花呢小轿里则是他的正室夫人。坐粮厅书办常德旺则是骑着马紧跟左右。
  朱明宇早已经恭恭敬敬地迎候在大门外了。
  金简下了轿,朱明宇急忙迎上去行大礼:“下官朱明宇叩见大人,金大人屈尊赏光,令下官蓬荜生辉,耀祖光宗,下官不胜感激之至……”
  金简依然是一副大轰大嗡、随和敞亮的样子,一边哈哈大笑着,一边扯着嗓门说:“哎呀我说朱道台呀,快快起来,你不是说咱这是家庭走动吗?怎么到了家还这么客气呀?”
  朱明宇爬起来,又急忙上前搀扶金简。
  后面的花呢小轿也停下来,两个丫环搀扶着金简夫人下了轿。朱明宇又急忙给金简夫人鞠躬行礼。
  既然是金简大人携夫人前来,那么接待金简夫人的重任便落在朱夫人的肩上。朱夫人也早早地等候在垂花门内了。那时的规矩,女眷是不能越过垂花门的,即使迎送嘉宾贵客也以此为界。所谓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这二门就指的是垂花门。朱夫人身上穿着苏绣十八镶的旗袍,脚下蹬着花盆底儿的旗鞋,头上银簪金钗,珠光宝气,一副大家风派。她在两个丫环的搀扶下,做好准备向坐粮厅的五品夫人行大礼。
  谁也不会想到,一件令人尴尬的事情发生了。
  金简夫人在丫环的搀扶下进了垂花门,朱明宇夫人刚要上前行礼,一下子愣住了。这时候,正要接受行礼的金简夫人也愣住了。就在这惊愣的一刹那之后,只见金简夫人反倒突然伏下身去,向朱明宇夫人请安:“奴才给主子请安……”
  朱明宇夫人大模大样地说:“起来吧。”
  主人朱明宇,贵宾金简,和中间人常德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事件搞懵了。特别是朱明宇,他像是一下子坠入了五里雾中,又难堪又困惑。急忙躬着腰谦卑地往客厅里让着金简和常德旺。
  酒席摆上了,朱明宇张罗着金简和常德旺入了座,朱夫人也大摇大摆地坐在了丈夫的身边。而金简夫人则无论如何不敢入席,垂着双手像丫环一样站立在朱夫人的身后。
  最后还是朱夫人说话了:“今天到我家来,你就别拘什么礼了,一起坐下吧。”
  这样,金简夫人急忙跪下说:“谢主子。”
  朱夫人说:“金大人今天是我家的贵宾,你如今是夫贵妻荣,就破一回例吧。”
  这样,金简夫人才战战兢兢地在金简身边侧着身子坐下了。
  金简夫人坐是坐了,可是连筷子也不敢动。朱夫人又说了句让她别客气,她才颤颤巍巍地把筷子举起来。举起筷子却不敢夹菜,总是低下头,连眼皮都不敢抬。
  朱夫人让自己的丫环给她布菜,金简夫人又急忙受宠若惊地向朱夫人道谢。
  最手足无措的应该是朱明宇,他是为了巴结坐粮厅厅丞金简才煞费苦心地准备这桌酒席的。没想到自己的夫人却装起了神弄起了鬼,这让金简大人的脸往哪儿搁?更让朱明宇奇怪的是,金简大人似乎对此并不在乎。朱夫人越是装大摆谱儿,朱明宇越是对金简卑怯献媚。他躬起身子给金简夹菜,双手举杯给金简敬酒,金简却大大咧咧地说:“哎呀我说朱大人呀,她们娘们之间的事咱别掺和,她们客气她们的,咱是平起平坐的兄弟,就别这么多礼儿了好不好?”
  常德旺见到这一切,心里立刻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也一个劲儿地后悔不迭。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他怎么就没想到这一层呢?当初,朱明宇提出要请金简的时候,是说过一句贱内也是旗人。他怎么就没多问一句呢?既然两个人的夫人都是旗人,那么不用说,金简的夫人一定是朱夫人家的“包衣”了。“包衣”虽说也隶属于旗人,却是旗人的奴隶。而且这种奴隶的身份是世代相袭,难以变更的。就在前几年,朝廷里也发生了一件尴尬事。深受嘉庆和道光两代皇帝宠信和重用的武英殿大学士松筠,有一天突然跟道光皇帝请假没有上朝。开始道光皇帝也没有在意,谁家里能没有点儿事呢?处理家务是人之常情,可是松筠一连几天都没有来,朝中又有几件重大的事情等着他处理。于是,道光皇帝问穆彰阿:“松筠家里到底有什么事?”
  穆彰阿说:“他家的旗主死了,让他前去当差。”
  道光皇帝说:“办丧事他能当什么差,你去看看,要是没有什么要紧的事,你就让他回来销假吧。”
  穆彰阿遵照道光皇帝的旨意来到了松筠的旗主家,旗主的丧事办得很热闹,穆彰阿看见,一个朝廷赫赫有名的一品大员,一个堂堂的国家重臣,却脱掉官服,为旗主披麻戴孝,正在大门外口敲鼓呢。
  穆彰阿回来向道光皇帝禀报了此事,道光皇帝大怒,这不是有意侮辱朝廷大臣吗?这该死的旗主也太无法无天了。可是,道光皇帝怒是怒,却无可奈何,因为这是祖宗立下的规矩。最后,道光皇帝无奈,只好颁旨为松筠抬旗,免去了“包衣”身份……
  可惜朱明宇的这番苦心了,好端端的一顿美味佳肴,却都吃得没滋没味。朱明宇为了弥补这谁都怪罪不得的过失,只好多说好话多塞银子。最后弄得金简倒不好意思起来,金简说:“哎呀我不是说了嘛,你别这么客气嘛,有什么事你尽管说话,让常书办去办就是了。”
  朱明宇拉拢金简的目的其实很明确,就是台州卫前帮的漕船快到了,想让坐粮厅安排一个可靠的军粮经纪收兑他们的漕粮。
  金简说:“不就是这点儿小事吗?还用得着你这么破费?跟许良年大人打个招呼不就行了吗?”
  朱明宇心里明白,许良年那边他早就喂肥了,跟许良年的关系也不是一年两载了,许良年那边没的说,就是想跟金简拉拢一下,将坐粮厅的根子扎得深一些。
  金简说:“你呀还是不明白,在坐粮厅我是个甩手掌柜,诸事不操心,油瓶倒了都不扶,只要许良年大人经手的事,我连问都不问。”
  朱明宇心里说,你别说得那么洒脱,不把银子给你塞足了,你能对许良年那么放手吗?
  金简随即吩咐常德旺说:“常书办,这事你就跟许良年大人瞧着办吧,只要别捅出大娄子就行。”
  有了金简这句话,朱明宇倒是宽心了,犯难的却是常德旺。
  ※※※
  跟刘大年一接触,林满帆很快就发现他是个有口无心的人。说他无心也不对,他的贪心很大,野心也不小。可这贪心野心都是直来直去,不藏着掖着。这种人好对付,用不着使什么手段就可以把他拉拢过来。
  刘大年好喝酒,好吃海鲜,三杯酒下肚以后,就会慷慨激昂,把谁都能当成知己,恨不得把心掏出来给你下酒。
  这一天,林满帆在天河楼定了一个雅间,就点了四个海味:半尺长的大对虾,半斤重的大闸蟹,一盘鲍鱼,两碗鱼翅。当然还有一瓶贵州茅台。
  刘大年见林满帆这么破费,心里着实有些过意不去。自从那次他给外孙女办满月林满帆不请自到,并送了那么厚重的礼,他便总觉得欠了林满帆一个好大的人情。今天又让林满帆在这么高档的饭店请客,更觉得林满帆够朋友讲义气,是个可交该交之人。
  刘大年说:“林老弟是个真君子,我刘大年白长了你几岁,还是让我先敬老弟一杯吧。”
  林满帆立刻摁住了刘大年的手背:“刘兄如此说就错了,小弟我初来乍到,人地两生,久闻刘兄您豪爽仗义,早就想巴结,只是怕刘兄不给面子不赏脸。”
  刘大年还没喝酒就说了实话:“其实呀有些话不说大伙儿心里也有数,你想想,能到大运西仓来当书办,没有通天的路子,没有过硬的关系能行吗?大伙儿都知道你是金汝林的人,所以呀又想巴结呢又怕跟你近乎。”
  林满帆说:“刘兄这话小弟就不明白了,且不说我是不是金汝林的人,就算是吧,干嘛大伙儿都躲着我呢?金汝林不是西仓监督吗?”
  刘大年说:“你不知道,老弟。这码头是什么?码头就好比是一片瓜田,表面上看一个瓜一个瓜地明摆着,你真要是想摘哪个瓜,就得摸摸它跟哪条藤连着。没有不结瓜的藤,也没有不连着藤的瓜,我这样说你明白了吧?”
  林满帆说:“这么说刘兄以为我这只瓜挂连着金汝林那条藤,就怕跟我近乎了。那么刘兄是连着哪条藤呢?”
  刘大年说:“这你还不明白吗?过去的西仓监督是邵友廉,这片瓜田都是邵友廉种的,甭管连着哪条藤,都是邵监督的。”
  林满帆说:“眼下邵监督不是走了吗?”
  刘大年说:“邵监督虽然走了,可这片瓜田却没有动。”
  林满帆说:“那么是不是这瓜田该交给金汝林了?”
  刘大年哈哈笑起来:“交给金汝林?亏你想得出来。实话说吧,邵监督也只是个扛活的,他只是种瓜的,这瓜田的主人可不是他邵监督。”
  林满帆问:“那是谁呢?”
  刘大年也不让林满帆,咕咚一下将杯里的酒一饮而尽:“瓜田的主人是谁?这还用问吗?当然是许良年许大人了。”
  林满帆心里明白了,他不便匆忙询问,有的是时间。于是,他便专心地为刘大年布起了菜,劝起了酒。有海味供他大咬大嚼,有美酒供他豪斟痛饮,刘大年便获得了极大的快感和满足。心里面满足就挤得话往外冒,该说的不该说的都竹筒倒豆子似的哗啦啦地蹦了出来。
  林满帆故意说着套近乎的话:“本来想请刘兄到校书巷潇洒一下的,后来听说您不好女色。小弟就是不明白,刘兄是个豪气冲天的人,怎么会不好女色呢?”
  刘大年最喜欢人家奉承他的话就是说他有豪气,说他讲义气。现在听林满帆问起这话,便苦不堪言地说:“不瞒老弟说呀,女人如美酒,还有怵那个的?都吃的是粮食,女人谁能不喜欢呢?只是……老兄命苦呀?”
  林满帆问:“此话怎么讲?”
  刘大年说:“我娶了你那个嫂子呀,就像娶了个锦衣卫,她把我管得比囚犯还严,不要说女人,就是我被蚊子叮了一下,她都得问问是公是母。”
  林满帆:“嫂子有那么厉害吗?”
  刘大年说:“女人嘛,再厉害能管得住男人吗?管不住,越管越管不住。她管不住我,可是她爹管得住我呀。”
  林满帆困惑地问:“他爹?”
  刘大年说:“你还不知道我的老丈人是谁吧?”
  林满帆说:“还真的不知道。”
  刘大年说:“告诉你吧,我的老丈人就是许良年。要不,就凭我一个小小的仓书,怎么会有那么多人巴结我呢?”
  林满帆倒吸了一口凉气,他也太大意了,怎么就不知道刘大年的老丈人是许良年呢?幸亏刚才沉得住气,没有往深里说。原本他想顺着刚才的话题探听一下这片瓜田的深浅,现在他不敢轻易开口了,于是便转移了一个闲话:“刘兄,咱西仓那个李疯子是怎么回事?听说他过去还是个仓花户头。”
  刘大年说:“唉,可惜了,挺好的一个人,就是因为心太软,跟我一样,太够朋友讲义气,就这样疯了。”
  林满帆本来想说闲话,听刘大年这么一说,这闲话也不“闲”了。
  刘大年说:“你听说过黄槐岸吗?”
  林满帆摇了摇头。
  刘大年说:“也是个有情有义的人。实不瞒你说,当年我跟黄槐岸、李桑林……就是李疯子,我们三个人最好了,被称作桃园三结义。我们也确实是在关帝庙里烧过香、磕过头、结下了金兰之好的……可是黄槐岸这人重情重色,跟一个叫小鹌鹑的婊子好了,还替她赎了身。没想到,好日子没过两年,黄槐岸便暴病身亡了……”
  林满帆问:“黄槐岸暴病身亡,李桑林怎么疯了?”
  刘大年说:“对于黄槐岸的死,我跟李桑林都有怀疑。我也想追查个究竟,可是我那老丈人不让我管闲事,我就不好再多嘴了。可是李桑林不干,他豁出命去也要为黄槐岸叫屈,结果被原来的通州知州韩克镛关进大牢里,生生地被折磨疯了……”
  林满帆心里不由得冒起一股冷气,看来,这漕运码头也跟那三千里大运河一样,埋藏着数不尽的谜,也埋藏着数不尽的冤屈……
  就在朱明宇设家宴请金简及夫人的第二天,常德旺便安排了朱明宇和许良年的会面。三个人的会面选择在妃子楼的浴室里。三个木桶紧紧挨在一起,三个赤身裸体的爷们舒舒服服地泡在浴桶里。他们没有像往常那样叫妞儿陪他们一起入浴,连搓澡的小伙计都没有要,三个人正正经经地泡澡,也正正经经地谈起了事。
  许良年的外号叫蔫神,除非见了女人能精神一点儿,平时总是一副蔫头耷脑、丧魂落魄的样子。这时候,他泡在浴桶里,把脑袋耷拉在桶沿上,闭着眼睛听朱明宇和常德旺的谈话。也不知道他是在听还是睡着了,反正是那副蔫塌塌的样子。不过,常德旺知道他的习惯,有什么话你尽管说你的。无论他是听还是没有听,到他说话的时候,他自然就开口了。
  朱明宇又提出了为他们台州卫前帮安排收粮经纪的事,这一次许良年却一反常态,抢先开口了:“金简大人怎么说?”
  常德旺说:“金大人说全由许大人安排。”
  许良年一声未吭,又闭上了口,将身子缩在浴桶里不动了。
  常德旺说:“眼下最难的就是收粮经纪,现在所有的军粮经纪都归陈天伦管,陈天伦又是铁麟大人一手提拔的。他只听铁大人一个人的,根本就不把我们坐粮厅放在眼里。”
  常德旺这话是冲着朱明宇说的,同时也是为了说给许良年听的。自从陈天伦当上“盈”字号军粮经纪以后,等于在土石两坝上加了一道防线,直接阻断了坐粮厅与各漕船之间的沟通。须知这沟通是流金淌银的,阻断了沟通,就阻断了金银的流淌。常德旺这伙儿专门等着金银流进腰包的坐粮厅大大小小的官员们,能不把陈天伦当成眼中钉、肉中刺吗?
  朱明宇气愤地说:“陈天伦把持了‘盈’字号,就是我们运丁的一大灾难啊。”
  常德旺说:“何止是你们运丁的灾难,整个坐粮厅都让他搞得惶惶不可终日了。”
  朱明宇说:“军粮经纪原本就是归坐粮厅直接管辖的,铁麟大人这样一杆子插到底,不是把坐粮厅架空了吗?这铁大人到底想干什么?”
  常德旺说:“很明显,人家铁大人是信不过咱坐粮厅啊。两坝上安插了一个陈天伦,现在又在大运西仓安插了一个金汝林。看来,铁大人要在漕运码头上大换血了,我们这个饭碗能端到什么时候还很难说呢。”
  常德旺说出这些赌气过激的话是想勾引蔫神许良年说点儿什么的。没想到许良年还是舒舒服服地泡着澡,像是根本没有听见他们说的话一样,常德旺有些泄气。
  朱明宇还在一搭一合地随着常德旺的话茬儿说:“铁麟如此大动干戈,朝廷就不管一管吗?穆彰阿大人难道不知道铁麟要干什么吗?坐粮厅也不是那么好欺负的,许大人和金大人到时候一定会挺身而出的。”
  朱明宇说完这句话,故意朝许良年看了看。许良年像是一棵晒蔫了的蒿草一样耷拉着,没有一丝气息。
  常德旺说:“朱大人,我看您就别胡吃萝卜瞎操心了,还是想想您的漕粮怎么交吧,到时候你们台州卫别再出个徐嘉传。”
  朱明宇叹了口气,他最担心的就是这个,可是他有什么办法呢?
  常德旺也缩下身子把自己泡在桶里。
  朱明宇突然想起了一件事,说:“听说陈天伦今年想参加秋闱乡试,他要是中了孝廉,不就能把那‘盈’字号交出来了吗?”
  常德旺说:“去年冬天还听说他在闭门读书,准备功课,可是今年一开漕,不知道怎么他又掌起了密符扇。”
  朱明宇说:“我琢磨着,他放弃乡试,肯定是因为自己没有把握,要是能让他有高中的希望,他肯定会去搏取功名的。”
  常德旺说:“你说什么?让他有高中的希望?什么希望?”
  朱明宇说:“要是可能,我宁愿花点儿银子为他买通关节。”
  常德旺想了想说:“嗯……这兴许是个主意。”
  许良年突然开口了:“什么主意,馊主意。”
  常德旺见许良年说话了,便兴奋起来:“许大人,您是说给他陈天伦买通关节,他也不去乡试?”
  许良年说:“你们都把陈天伦看扁了,你以为陈天伦跟你们一样,花个仨瓜儿俩枣儿就能把他买通。”
  常德旺说:“买份关节可不是小数目……”
  许良年说:“糊涂,你看扁了陈天伦,就是看扁了铁麟。你以为陈天伦会把一个孝廉看在眼里吗?中了孝廉管什么?不是照样要参加会试才行吗?陈天伦他是想在这漕运码头上一步登天。”
  常德旺说:“在码头上一步登天?这儿有登天的梯子吗?”
  许良年说:“连一个身世不清的金汝林,都能当上仓场监督,陈天伦能不动心吗?”
  常德旺说:“我明白了,怪不得陈天伦这样为铁麟卖命呢。铁麟肯定向他许了愿。朱大人,如此看来,你台州卫的漕粮还真没法收兑了。”
  朱明宇立刻叫起来:“别别,常老爷,许大人,我们的事你们可不能缩手不管呀。”
  许良年说:“谁说不管了?你们的漕粮还是要收的。”
  常德旺忙问:“让谁去收。”
  许良年说:“就让‘盈’字号去收。”
  朱明宇急忙叫起来:“许大人,您行行好吧,让陈天伦收我们的漕粮?我的脑袋可还要呢。”
  许良年说:“我说让‘盈’字号去收,并没有说让陈天伦去收。”
  常德旺糊涂了:“许大人,这……小的就不明白了,陈天伦不就是‘盈’字号,‘盈’字号不就是陈天伦吗?”
  许良年阴险地笑了笑:“你呀,好好动动你的猪脑子吧。”
  常德旺果然动起了脑子,按说他不是个笨人,他甚至可以说是漕运码头上的大能人,可是怎么就想不出许良年大人出的是什么招儿呢?
  许良年伸出细长的胳膊,在木桶的帮上拍了拍,不一会儿门外便响起了一片叽叽喳喳的说笑声,三个敞胸露背的姑娘扭了进来。
  一个姑娘高叫起来:“哟,你们三个爷们儿都在一个屋里呀?让我们怎么陪你们呀?”
  许良年抬头看了看她们,没说话。
  一个姑娘走到常德旺的桶边,弯下身子就伸手向水里摸去。
  常德旺急忙躲避着:“别别,乱摸什么?”
  姑娘说:“你们不就是让我们来摸的吗?”
  另一个姑娘认出了许良年,急忙跑过来,迫不及待地脱着衣服:“许大人,我给您搓搓背好吗?”
  许良年没说话,那脱得赤条条的姑娘却鱼一样地溜进许良年的木桶里……
  朱明宇的身边也站着一个姑娘,见两个姐妹都有了主顾,也殷勤地对朱明宇说:“这位大哥眼生得很,第一次来吧?”
  朱明宇第一次遇见这种场面,吓得将脑袋都缩在水里,一个劲儿地朝姑娘挥着手,想把她赶走。
  许良年见状,突然哈哈大笑起来。
  木桶里的姑娘奇怪地问:“许大人,您笑什么?”
  许良年说:“见过缩头乌龟吗?朝那面看。”
  木桶里的姑娘也笑起来,边笑边说:“许大人,那个乌龟的头儿缩进去了,您这乌龟的头儿可伸出来了……”
  ※※※
  夜很静,没有月亮,星星便显得格外的繁忙兴奋。金汝林在大运西仓巡视着,每隔两三天,他便这样犄角旮旯地巡视一遍,而且每次都不兴师动众,身边只带一两个仓书、攒典或花户。今天只让章京孙守则一个人陪着,他在前面走,孙守则紧跟在后面,脚步轻轻,默默无语。仓廒林立,穿行其间,如阴森恐怖的山坳沟壑。金汝林巡查得很仔细,每到一处都要看仓廒的门是否锁好,天窗气孔是否开启,防火的水缸是否盈满,看护的兵甲是否坚守岗位……
  孙守则是第一次跟金汝林来查夜,这绝对是一个讨好奉承献殷勤的好机会。别看他们在仓场上都是炙手可热、瞒天过海的人物,背后骂起金汝林来一个比一个卖劲儿,一个比一个恶毒,而对金汝林下黑手、耍手腕又一个比一个阴险毒辣。可是真的到了金汝林面前,特别是单独跟金汝林接触的时候,又完全换了另一副嘴脸。一个比一个殷勤,一个比一个巴结,而且又都以出卖别人作为向金汝林邀宠的法宝。金汝林深知小吏们的这一套儿把戏,他们再有势力管什么?世界上什么最有力量?不是粗胳膊根儿,不是纠集的狐朋狗友,也不是阴谋诡计,而是权力。你之所以有势力,还不是因为你大权在握或小权在握。你有势力,我有权力,我将你一撸到底,看你的势力还有没有?当然了,权力也不是永远都占上风的。黑恶势力面对着权力,有时候会虚张声势;权力面对着黑恶势力,有时候也会瑟瑟发抖。权力与势力总是在拼杀中妥协,又在妥协中拼杀,在妥协与拼杀都难以维系平衡的时候,便是交易。在交易中起作用的既不是权力,也不是势力,而是利益。
  孙守则未必能把此中的奥妙想得这么清晰,这么深刻,但是本能却告诉他应该对重权在握的新监督换上摇尾乞怜的笑脸,他朝金汝林面前凑了凑,讨好地说:“大人这样三天两头的查夜,又查得这么仔细,实在让卑职感动。”
  金汝林冷冷地问:“原来的邵监督不是这么查夜吗?”
  孙守则说:“实不瞒大人说,卑职在这大运西仓也干了七八年了,就从来没见过邵监督来查过夜。”
  金汝林“唔”了一声。
  这一声“唔”将孙守则“唔”糊涂了,他不知道金汝林对他说的话到底是什么态度,有什么想法。而且,金汝林“唔”完之后,又闭上了金嘴,一声不吭了。孙守则琢磨了半天,继续没话找话地讨好着金汝林:“大人查完了夜,卑职陪大人去喝一杯吧,给大人解解乏。”
  金汝林没吭声,却冲孙守则摇了摇手,也制止了他吭气。这里是大运西仓的西北角,最后一排的仓廒后面,有一座仓神庙。庙不大,只有一间翘脊小屋,一门一窗。这仓神庙实在是个摆设,没有哪一个仓书仓役到这里烧香,常年庙门紧闭,灯灭香残。可是今天,金汝林凭着自己的敏锐,却听见了里面似乎传来嘤嘤啜泣之声。这声音有点儿像每天晚上从衙署后面传来的哭声,又不太像,比那声音更清晰、更真实、更悲切……是谁呢?自己一定要探个究竟。
  孙守则也停下脚步,仄着耳朵听了听,说:“是李疯子,别理他,他经常到这儿来装神弄鬼的。”
  金汝林说:“你先回去吧,我到里面看看。”
  孙守则说:“这……让大人一个人在这儿,卑职怎么能放心呢?”
  金汝林生硬地说:“让你回去就回去,我用不着你管。”
  孙守则只好向后退去,不敢真的离去,只是远远地等待着金汝林。
  金汝林轻轻地推开仓神庙的小门。
  李疯子跪在地上,面前点着三炷草香。萤萤的香火照出了李疯子那蓬头垢面的轮廓。
  李疯子大概没有发觉有人进来,依然嘤嘤啜泣着,喃喃嘟囔着:“哥呀,呜呜……你死得惨呀……今天是你的三周年,兄弟来给你烧炷香,跟你说几句话……哥呀,你的阴魂在哪儿呀……你看得见兄弟吗……你看得见害你的那个女人吗……你看得见那……那……那黑了心的王八蛋吗……哥呀……呜呜呜……”
  这凄凄切切的悲哭喃语,饱含着实实在在的真情实感,甚或蕴藏着一个撼天动地的冤情。这绝不是疯言疯语。有关李疯子的情况,林满帆把从刘大年嘴里听到的事情都告诉了他。现在,他一声一声地哭着哥,肯定哭的就是黄槐岸。坐粮厅书办黄槐岸,西仓仓花户头李桑林,和仓书刘大年是三个结义兄弟。黄槐岸死了,却难得有这么一个重情重义的李桑林。他为了黄槐岸丢了仓花户头的肥差,倾家荡产为黄槐岸鸣冤叫屈,还在官府大牢里受尽了摧残折磨。幸亏刘大年也还念旧情,继续把李桑林留在西仓,给他口饭吃……金汝林突然联想到了大明万历年间的监察御史马经纶,他为了救一代宗师李卓吾,不也是变卖了所有的家产,最后激愤操劳成疾,连自己的性命都搭进去了吗?通州人的豪侠义气是有传统、有根脉的。金汝林被强烈地震撼了,一股油然而生的敬意令他不由自主地跪下来。他跪的不是黄槐岸的灵位,而跪的是李桑林,跪的是马经纶,跪的是大运河端头的通州人!
  突然,李桑林停止了哭泣,默默地跪着,呆如泥塑。
  金汝林也依然直挺挺地跪着,默不做声。
  李桑林说话了:“你相信了他的冤屈?”
  金汝林说:“神信我就信。”
  李桑林问:“那你是在跪他,还是在跪神?”
  金汝林说:“既不跪他,也不跪神。”
  李桑林问:“那你在跪谁?”
  金汝林说:“我是在跪你。”
  李桑林愕然了:“跪我?我有什么好跪的?”
  金汝林说:“跪你的为人,跪你的情操,跪你的忠诚,跪你的义薄云天!”
  李桑林突然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天呀,苍天呀,你睁开眼啦,你终于睁开眼啦……哥呀,你看见了吧,苍天睁开眼啦……”
  这是一个男人从内心深处喷薄而出的悲鸣,山呼海啸,石破天惊,漫天愁云惨雾,星月都隐去了光辉……
  金汝林紧紧地搂住了李桑林的肩头,泪水汩汩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