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第二届姚雪垠长篇历史小说奖榜首作品)



一场风雨过后,晴空如洗,令人心舒气爽,精神振奋昂扬。为了给辞官离职的龚自珍送行,铁麟约了几个朋友来到大光楼上。近日,他得到了一只千里眼,特别喜欢到大光楼上登高远望。在铁麟初任仓场总督的时候,有一个叫安东尼的意大利传教士在漕运码头上丢了一只皮箱,直接告了御状。道光皇帝下旨命铁麟破案,铁麟跟着金汝林找到了青帮老大周三爷,周三爷找到了那只箱子,还给了安东尼。最近,安东尼托人从国外带回来一只千里眼,辗转送给了铁麟。
  这只千里眼并不复杂,只是两只玻璃镜片和一只木筒组成的。可是拿起它对准了焦距,却能把十几里外的景物看得一清二楚。铁麟对它爱不释手,有事没事就登上大光楼,举着千里眼朝四下观看。用它看自南而上的漕船,漕船还在张家湾,就能清清楚楚地看见船上的旗号标志;用它来看北京城,通惠河上的闸坝,御石道上的车水马龙,宛若就在眼前;用它来看燃灯塔或吴仲祠,宝塔上的铜玲,祠堂上的檐草,似乎都能伸手抓到……
  铁麟约的朋友还没有到齐,甘戎和陈天伦却早早地跑来了。这两个年轻人最近有点儿形影不离,码头上已经有了不少议论,铁麟一是没有听到,二是听到了也不会在意的。年轻人嘛,喜欢玩,就让他们高高兴兴好了。甘戎跑过来:“爸爸,让我看看。”
  铁麟把千里眼给了女儿。
  这时候正好龚自珍、夏雨轩和清莲道长一起来了,大光楼上摆着一张茶桌,陈天伦正忙着给各位客人斟茶倒水。
  铁麟走过来向诸位作揖行礼,各位纷纷还礼落座。陈天伦是晚辈,没有资格与诸位平起平坐,便在一旁伺候着。
  甘戎在远处喊着:“天伦,你快来看呀,连你家的烟筒都看得清清楚楚。”
  铁麟喊着甘戎:“戎儿,快过来给各位伯伯叔叔请安。”
  甘戎却高声叫喊起来:“爸爸,那儿有一群人光屁股洗澡。”
  铁麟听女儿说出这么不成体统的话,有点儿挂不住脸了:“戎儿,不许胡说。”
  甘戎争辩着:“真的,您快过来看看,嘻嘻,真逗,脱得一丝不挂。”
  铁麟火了:“戎儿,你这么大了,怎么一点儿规矩都不懂,不知道非礼勿视吗?”
  甘戎说:“不是男人,是女人,是一群女人光着屁股洗澡,就在那丛芦苇后面,看得可清楚了。”
  铁麟无可奈何:“陈天伦。”
  陈天伦立刻应道:“卑职在。”
  铁麟命令说:“快把那千里眼给我抢过来。”
  陈天伦答应了一声就跑过去了。
  铁麟坐下以后,看到龚自珍依然是十年不更的故衣残履,形容憔悴虚弱,不由得一阵心酸。他在礼部任主事,俸禄本来就十分微薄,又因得罪了穆彰阿,被罚了俸,生活更加困顿。终因贫困潦倒,抑郁闷积,致使“肺气横溢,呕血半升”。这样一个有才学有抱负的人却落得如此困境,在场的人心里都很不是滋味儿,一时间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还是铁麟先开了口:“早就知道龚大人厌倦了官场生涯,却没想到这么快就辞了官。十年寒窗,六次会试,按说这位置也得来非易,怎么说辞就辞了呢?龚大人这是……”
  龚自珍连忙挥手拦住了铁麟:“请等一下,请等一下。我现在辞了官,就是一介草民了。诸位万万不可对我以大人称呼了。”
  铁麟说:“也罢,那就还像在宣南诗社时那样,称呼您先生吧。依先生之见,这官场实在是呆不得了?”
  龚自珍咂了一口茶,悲哀地说:“做官需要天才,就是说需要天生做官的材料。此种材料软不得,硬不得,坚不得,脆不得,能屈时要能屈,能伸时要能伸,该热时要能热,该冷时要能冷,该当奴才时容不得半点儿尊严,该翻脸无情时容不得一丝心慈手软……我龚自珍先天本来就不足,后天修炼得又不够,还是不要占着这个茅坑吧。”
  清莲道长低声问了一句:“龚大人,京城里到底出了什么事?”
  龚自珍说:“清莲道长难道还不知道吗?林则徐林大人,还有这么忠贞英烈之臣吗?被革职查办,发配新疆了。”
  这件事官场上的人早就知道了,清莲道长是方外之人,当然寡闻一些,惊异地问:“林大人被革职了?为什么?”
  龚自珍气愤地说:“还能为什么?还不是他烧了洋人的鸦片,吓坏了穆彰阿那些缩头乌龟。洋人的坚船利炮攻占了浙江的定海,他们不想法子抵御外贼,却千方百计地陷害忠良。林则徐前往新疆的途中,黄河发起了大水。皇上又命令林则徐去治洪。黄河要决堤,林大人戴着枷号跳进了滔滔洪水之中,几千军民哭声震天,一齐跳了下去。是林大人用人墙堵住了洪水,要不,你们这漕运码头上早就不见漕船了……这就是忠臣的下场啊!林大人何罪之有?朝廷上豺狼当道,皇上又如此宠信奸佞小人,这官场上还有什么呆头儿?”
  铁麟忧心忡忡地问:“照龚大人看,这局势能稳定下来吗?”
  龚自珍说:“穆彰阿这些王八蛋整天向皇上进谗言,好像咱们一退让,一讲和,洋人就会罢手。哼,向来是弱肉强食,洋人的坚船利炮已经摆在塘沽口了,他们还在那里一个劲儿地妥协、和谈,早早晚晚,这大清国要毁在他们手里。”
  夏雨轩问:“这么说,战乱已经难以避免了?”
  龚自珍说:“咱们这个大清国已经是千疮百孔,岌岌可危了。老夫既无回天之力,又不想与豺狼为伍,只好回去闲话桑麻了。”
  这开场的一片话,说得大伙儿都沉闷起来。
  夏雨轩突然转了个话题说:“我头些天给皇上写了个奏折,你们猜我想干一件什么事?”
  铁麟说:“你不会请缨守卫海防吧?”
  夏雨轩说:“铁大人真会拿下官开心,我一介书生,手无缚鸡之力,从未奢求在战场上获取功名。”
  铁麟故意将话题撩拨得轻松一些,继续开着玩笑说:“噢,话不能那么讲,‘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
  清莲道长突然对夏雨轩说:“夏大人,贫道猜想,你是否要修一座庙?”
  众人都愣住了。
  更加惊愕的是夏雨轩:“道长真是仙家,你怎么猜到我想修一座庙?”
  清莲道长说:“这座庙是为通州的一个英雄修的。”
  夏雨轩腾地站起身来,急忙向清莲道长作揖:“雨轩对道长心悦诚服。”
  夏雨轩与清莲道长的对话,将众人说得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连铁麟也如罩烟云之中。
  夏雨轩坐下,郑重地说:“大清入主中原之后,江阴有一场屠城之战,想必诸位还记得吧?”
  这是一场惊天地泣鬼神血贱青史的惨烈之战,谁能不记得呢?
  顺治二年八月,定国大将军多铎亲率大军围困了江阴。知县林之骥、参将张宿弃城而逃,江阴军民共推典史陈明遇为城主,誓死抗清。陈明遇深知自己能力有限,便派人请来前典史阎应元。阎应元本来已经调任广东英德县主簿,因母病及道路不通暂留城东砂山。阎应元入城之后,便与陈明遇一起守城抗清。全城军民坚持了81天的浴血奋战,杀死3王18将,7万5千清军。而城内17万军民只逃生了53人,其余全部战死,无一人投降。江阴城内,尸堆如山,血流成河。有个女子用鲜血在壁上题诗云:露胔白骨满疆场,万里孤臣未肯降。寄语行人休掩鼻,活人不及死人香。阎应元率众将士驰马格斗,背上中了三箭,依然拼杀不止,他回头对随从说:“替我向老乡们道歉,我不能继续报国了。”而陈明遇身负重伤,手持大刀背靠在墙上,至死不降……
  铁麟听了夏雨轩的话,惊出了一身冷汗。急忙对夏雨轩说:“我说雨轩呀,你怎这么糊涂呀?阎应元是个英雄,可他是抗清的英雄,也就是说他是大清的仇敌。3个亲王、18员大将,7万5千官兵都死在了他的手里,你夏雨轩居然要给这样的人修庙立碑,你不要脑袋了?”
  夏雨轩听了,抿着嘴笑了笑,没说什么。
  龚自珍瞪着两只眼睛呆呆地看着夏雨轩,突然说:“夏大人,看来我得给你做一首诗了。”
  夏雨轩问:“龚大人要给我做什么诗?”
  龚自珍说:“夏大人要给阎应元立碑,怎么着我也得给你立个碑呀。”
  清莲道长却哈哈大笑起来:“看来铁大人和龚大人都为夏大人多虑了。”
  铁麟问:“难道清莲道长觉得此事无碍?”
  清莲道长说:“非但无碍,夏大人还为朝廷立了一功。”
  铁麟急着问:“此话怎讲?”
  清莲道长说:“问问夏大人就知道了。”
  夏雨轩点着头说:“实不相瞒,皇上已经准了下官的奏折。”
  铁麟惊叫起来:“此话当真?”
  夏雨轩说:“这事开得玩笑吗?”
  龚自珍沉吟了一会儿说:“看来,当今皇上也看出了时局的险恶呀!列强咄咄逼人,对我大清国土虎视耽耽。现在要的就是阎应元的精神,阎应元的骨气,阎应元的勇猛。大清国要是有千个阎应元,千个林则徐守疆保土,我们就可以高枕无忧了。”
  夏雨轩说:“龚先生,刚才您说要给我写首诗,我夏雨轩实在受着有愧,但是阎公祠的对联可要求龚先生的宝墨了。”
  龚自珍问:“什么联?”
  夏雨轩说:“这联是阎应元临尽忠之前用鲜血写在城楼的门道里的:八十日带发效忠,表太祖十七朝人物;十万人同心杀贼,留大明三百里江山。”
  龚自珍喝彩道:“好,大气魄,气冲霄汉,这才是炎黄子孙、华夏精英。这联我写了,老夫在京为官时,没少到通州地面上来叨扰,就算老夫留给通州的一点儿心意吧。”
  铁麟也兴奋起来,立刻让衙役撤掉茶具,捧来文房四宝。龚自珍起身挽袖,操起笔来,沾饱了墨汁,在纸上飞泻起来。夏雨轩亲自为他吸墨,铁麟也过来托纸。龚自珍的字遒劲苍凉,高风傲骨,笔笔掷雷曳电,倾泄着满腔的抑郁和激愤。两条长联,一气呵成,龚自珍长长地吐了一口气,昂起头来,大有余怒未尽,余兴未竭之感……
  这时候,突然大光楼东北角上传来吟哦之声,像是在及时准确地呼应龚自珍的情绪。龚自珍抬起头来,众人也循声望去,只见甘戎举着千里眼四处远眺,陈天伦昂首向天,高声朗诵……
  龚自珍笑了:“啊……年轻人也诗兴蓬勃了,快把他们叫过来,给老夫助助兴。”
  立刻有个衙役跑过去传话,陈天伦和甘戎跑了过来。
  龚自珍问:“天伦,你刚才在朗诵什么?”
  陈天伦不好意思地说:“没有……胡乱喊着玩的。”
  甘戎立刻揭发说:“不对,是他做的诗。”
  龚自珍说:“既然是贤契做的诗,何不当众吟出来让我们共享?”
  陈天伦说:“不行不行,在众老前辈面前,晚生哪能如此不知深浅。刚才甘戎来了情绪,非逼着我做一首诗,我便胡诌了几句。”
  甘戎说:“什么胡诌,我听着挺好,不信你给大伙儿再吟一遍。”
  夏雨轩也说:“既然众人都有兴致,贤侄就不必拘束了,权当在先生面前朗读习作,也让铁大人和龚先生指点一二。”
  见夏雨轩这么说,陈天伦便无话可说了。在任何时候,陈天伦都将夏雨轩当成父辈,父辈吩咐哪有不从之理。于是,他说:“那……晚生就献丑了,恳请各位大人不吝赐教。”
  龚自珍竟带头鼓起掌来。
  陈天伦调整了一下情绪,面南而立,昂着头高声吟诵起来:
  潇潇风雨后,登上大光楼。
  长城牵西域,大河贯九州。
  飞虹衔宝塔,驼铃唤远鸥。
  千帆逐红日,满载一江秋。
  龚自珍击掌叫好:“好啊,又是一篇气势磅礴之作。来来来,拿笔来,老夫要把你这首诗录下来,也算是临行前留给你的一份薄礼吧。”
  陈天伦见龚自珍如此看重自己的诗作,激动得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龚自珍又重新铺纸擎笔,唰唰书写起来。令陈天伦和众人惊异不已的是,这诗陈天伦只是这么吟了一遍,龚自珍却一字不错地写了下来。
  陈天伦接过龚自珍的墨宝,双手高擎,咚地跪了下来:“龚先生对晚生如此厚爱,晚生将没齿不忘。先生的墨宝将悬在晚生的床头,激励晚生为朝廷效忠,为百姓效力。”
  龚自珍也激动起来,他弯下腰将陈天伦扶起来,感叹地说:“江山代有才人出,看到贤契如此才学,又如此胸襟,老夫非常欣慰了。”
  铁麟见时候不早了,命令衙役撤去笔墨纸砚,摆上酒席,他们要在这大光楼上,把酒临风,为龚自珍送行。
  酒席算不上丰盛,却很实惠,再加上夕阳西坠,红霞满天,大光楼上八面来风,大运河里千帆如云,众人推杯换盏,觥筹交错,谈笑风生,妙语连珠。一次群贤毕至的聚会,一回恣情恣意的放纵,一场泪花飞溅的别离……
  龚自珍感慨万端地说:“人生如草木,今日还青枝绿叶,吐蕊绽蕾,明日便残叶如蝶,满目枯黄了。想起老夫年轻的时候,也曾像天伦贤契这样胸怀天下,也曾想像铁大人这样要大刀阔斧地干一番事业,也曾想像夏大人这样希图兢兢业业为一方百姓造福。可是,如今心灰意冷,了此残生了……啊,还是清莲道长悟得透彻,远离红尘喧嚣,求得一方净土……”
  清莲道长说:“龚先生快别这么说,人各有志,人各有求,人各有其真性情。古人云: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虽久不废,此之谓不朽。诸位有立德者,有立功者,有立言者,惟贫道无所立,一副皮囊,虽生已朽了。”
  铁麟说:“自古以来,盖棺尚不能定论,难说朽与不朽。立德有真伪,立功有功过,立言有正谬。试想一下,百年之后,大清朝会是什么样子,大运河会是什么样子,漕运码头会是什么样子?我们今日在此饮酒吟诗,谈今论古,百年之后,不要说百年之后,就是十年之后,谁还记得我们?不要说死而不朽,活着的时候,你只要无权无势,便早早地被人遗忘了。不要说我们一个二品五品朝官,就是真龙天子,开国元勋,有几个能被人记住的?而龚先生则不同,李太白说,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饮者为何留其名?留下的不是杯中酒,而是酒中诗。与其说惟有饮者留其名,不如说惟有诗文留其名。我敢说,百年之后,没有人会知道道光年间有个仓场总督叫铁麟,也没有人知道有个通州知州叫夏雨轩,甚至没有人知道佑民观有个清莲道长,但却知道你龚自珍,不但知道你龚自珍的大名,还能背诵你龚自珍的大作,我说这话没有人不相信吧?”
  陈天伦听着铁麟的这番弘论,感到非常震惊,也顿时涌出了许多联想。但是在座的都是长辈,都是饱学之士,没有他说话的份,他只有认真地听着。这些都是至理名言,都是深刻的处世作人的道理,他都默默地铭记在心,细细品味着,吸收着,使其成为滋养自己的佳酿琼浆。
  龚自珍突然哈哈大笑起来,众人都被他笑毛了。
  铁麟说:“龚先生笑什么?笑我刚才那番谬论吗?”
  龚自珍挥着手说:“不不,铁大人别误会。我突然想到一个话题,你刚才说百年之后会是什么样子,谁还会被人记住。现在没有人能证明你这话说得对,也没有人能证明你这话说得不对,因为百年之后我们都不复存在了。我龚自珍生来不信天地,不信鬼神,也不信命运,今日清莲道长在此,我倒想让道长推测一下,百年之后到底如何?信则信,不信则不信,权当游戏,反正饮酒闲聊,助兴而已。”
  龚自珍这么一说,众人的兴致都勃发起来,纷纷要求清莲道长推断一下百年之后的情景。
  清莲道长说:“好吧,为了不扫众位的兴致,贫道就戏说几句。龚先生那句话说得好,信则信,不信则不信,权当游戏。贫道不敢说朝廷,不敢说大清国,只说这大运河吧。百年之后,大运河还在,但是已经没有今日的繁华了……”
  铁麟问:“大运河不再繁华,那漕运码头呢?”
  清莲道长说:“漕运码头将不复存在,也没有什么五闸二坝十三仓,更没有什么仓场总督了。”
  夏雨轩说:“这么说,果真像铁大人所言,真的没有人记得我们了?”
  清莲道长说:“龚先生确实如铁大人所言,他的诗文将与日月同辉,与天地共存。”
  铁麟哈哈大笑起来:“怎么样?经过清莲道长的推断,各位方知余言不谬吧?”
  清莲道长说:“铁大人只说对了一半不幸的,还有幸运的一半你没有说出来。”
  铁麟急着问:“什么是幸运的一半?”
  清莲道长说:“我们……包括你铁麟,你夏雨轩,还有陈天伦、甘戎这些喝运河水、吃漕运粮的一辈芸芸众生,确实如铁大人所言,会被人遗忘很长很长时间,啊……差不多有100年吧。但是150年之后,会有一个读书人写一本书,在那书里活下来的便是我们这些人。”
  铁麟问:“此话当真?”
  清莲道长说:“信则真,不信则伪。”
  铁麟说:“那个写书的读书人是谁呢?”
  清莲道长说:“不会是我们这些人的后代,但也不是跟我们没有一点儿关联。他是一个在战火纷飞的年代里出生的,是在一个含辛茹苦的年代里长大的,又是在一个眼花缭乱的年代里把这本书写成的……”
  自称不信天地鬼神不信命运的龚自珍也来了兴致,认真地问:“清莲道长,150年之后的那个书生,怎么知道我们今日的人,今日的事呢?”
  清莲道长说:“刚才铁麟大人说,惟有诗文传天下,其实也不尽然,除了诗文,还有一种东西能传天下……”
  铁麟急着问:“是什么?”
  清莲道长说:“一种气,一种根脉,一种代代相袭的魂魄,一种生生不息的精灵。”
  铁麟困惑地摇着头:“道长能不能再说得详实一些?”
  清莲道长说:“这是‘玄之又玄,众妙之门’。只可心会,难以言传。”
  甘戎悄悄地问陈天伦:“清莲道长说的这些你信不信?”
  陈天伦点了点头:“我信。”
  甘戎问:“你真的信会有那个为我们写书的人?”
  陈天伦说:“我在想,无论如何,我要把这密符扇留下来,留到150年之后,让为我们写书的那个人见到。”
  铁麟突然站起身来,举着酒杯说:“我们今日为龚先生饯行,难说何日君再来。既然150年之后我们能在书里重逢,亦是一件大幸特幸之事。来来来,为我们150年之后的重逢干杯,连干三杯如何?”
  众人一致响应,大光楼纪录下了这令人欣慰的一幕。
  大运河上,传来一阵低沉悲壮的号子声,这是纤夫们在拉着沉重的漕船移动着,河岸上那深深的脚窝儿,也纪录下了这些顽强的生命和沉重的生活。西边天空上,艳艳的晚霞渐渐地暗下来,当头一轮满月过早地放出了光辉,漕运码头开始虚幻起来……
  ※※※
  冬梅是铁麟的丫环,她的主要差事就是伺候铁麟的饮食起居。收兑漕粮季节,铁麟整天价在外面忙于公事,冬梅便闲暇下来。闲来没事,她就会到后花园里独坐,看天上的云朵,看枝头的小鸟儿,也看花蕊上采蜜的蜜蜂。妞妞常来陪她,不知不觉地她已经不那么讨厌妞妞了。她是被舅舅卖掉的,妞妞是被父亲卖掉的,同病相怜,她总有点儿惺惺相惜的感觉。
  妞妞是在许良年的淫窟里长大的,是从风尘场上混出来的。小小年纪,训练有素。他知道怎样讨好男人,也知道怎样讨好女人。每次来找冬梅玩,都会带些零食。像香白杏儿,水蜜桃儿,樱桃桑葚儿之类的。冬梅原本不喜欢吃零食的,可是妞妞好心好意的带给她,她还是很感激的。从小到大,没有人惦记过她。在舅舅家里,她刚会走路就会干活儿,从来都是人家吩咐她做什么,没有人想到会给她什么。到了铁府,也总是每时每刻地在接受别人的吩咐,从来没有接受过别人的惠顾。妞妞给她带来了很亲切的感觉,她觉得天下这么大,总有一个人想着她了。她很知足。
  妞妞对冬梅却是另一种感觉。自从妞妞到了许良年家以后,他就成了人家的玩物。男人的玩物,有时候也被女人玩。许良年不在家的时候,姨太太们也常常偷偷地把他拉去玩耍。在玩耍中他有过快感,但更多的是服务,是尽其所能地伺候人。人家把他当玩物,他也很自觉地把自己当成了一个玩具。玩具是供人玩的,玩具不是人,是人也是贱人。贱人有多种,有供人使唤的,有供人玩弄的,有供人开心解闷的。玩具是让人快乐的,他自己并不快乐。
  他觉得自己在冬梅面前是平等的,可以不说那些违心的话,可以不做那些卖弄风情的动作。但是,他又想讨冬梅的喜欢,他讨冬梅的喜欢也跟讨别人的喜欢不一样。他讨别人的喜欢是一种职业,是一个差事。他讨冬梅喜欢就不然了,他只想给冬梅一点儿好感,甚至还奢求冬梅也对他有点儿回报。
  在后花园里,两个人脸对脸地坐着,随心所欲地东拉西扯。冬梅给他讲她老家的事情,那遥远的南国风情他听了很新鲜,很向往。他也给冬梅讲些故事,那故事都是他经历的、他听到的、他看见的很丑陋的事情。譬如许良年跟他那些姨太太的事情,开始的时候冬梅很不好意思听,常常红着脸低下头,有时候还骂一声臭不要脸。后来,他发现冬梅对这些故事也是有兴趣的,他有时候故意不讲,冬梅还引诱他讲。
  冬梅说:“许良年姨太太洗澡的时候,真的让你给搓背?”
  妞妞说:“骗你是小狗。”
  冬梅说:“你也光着身子跟她泡在一个盆里?”
  妞妞说:“那当然了,不光着身子怎么洗澡?”
  冬梅说:“她不嫌害羞?”
  妞妞说:“那些人是没有羞耻的。”
  冬梅说:“我看也是,你也没有羞耻。”
  妞妞为自己辩解着:“我是下人,是奴才,吃人家的饭,穿人家的衣,又是人家花钱买来的,不听人家吩咐行吗?”
  冬梅说:“听人家吩咐也不能做这些不要脸的事。”
  妞妞说:“你说得好听,铁大人要是让你给他搓澡,你能不管吗?”
  冬梅说:“铁大人从来不让我给他搓澡。”
  妞妞说:“那你总得给他穿衣服脱衣服吧?”
  冬梅想起了第一次给铁麟穿衣服时的窘迫和难堪,脸突然烧了起来,但是她还是理直气壮地跟妞妞争辩着:“我伺候他穿衣服是理所应当的,人家买我来当丫环我总不能什么都不干吧?”
  妞妞说:“你以为铁大人就那么正经?”
  冬梅说:“反正不像你们许大人那么不知廉耻。”
  妞妞说:“算了吧,人都一样,不管他是大人还是小民,穿上衣服是人,脱了衣服都是畜生。”
  冬梅不高兴了,气怒地说:“你才是畜生呢。”
  冬梅噘着小嘴生气的时候,妞妞觉得特别好玩儿。他喜欢看冬梅这个样子,凡是这个时候,妞妞就凑近她,兴致勃勃地看着她,扮着鬼脸逗她笑。
  冬梅开始生气的时候,确实是装的。自己也想生一会儿气就跟妞妞和好,没想到妞妞不知趣,还逗她。逗着逗着,她倒真的生起气来了。她还从来没有这样找茬生过一个人的气,女孩儿到了这个年龄,总是会喜怒无常的,能有个人让她生气,倒是一件很得意的事情。她不理睬妞妞了,先是坐着不理睬他,后来气越来越大,嚯地站起身扔下妞妞走了。妞妞哀求着叫她,她理也不理……
  妞妞也生气了,主要是有点儿下不来台。在冬梅面前,他是要一些脸面的。他看着冬梅晒在绳上的衣服,一件绣着喜鹊登梅的红兜肚儿,把他的坏主意勾了出来。他从后花园的桃树上摘下一个毛桃儿,然后用那个毛桃在冬梅的小内衣上蹭起来……
  第二天下午,妞妞又来了。冬梅刚洗完澡,新换的衣服,湿漉漉的头发还滴着水,她弯腰在井台上,低着头梳着头上的水珠儿。
  妞妞手握着一柄大蒲扇,向冬梅的头上扇着,殷勤得像小使唤丫头。
  冬梅很得意,从出生到现在,还没有人这样周到细致地照顾过她。
  妞妞见冬梅的头发快干了,就说:“冬梅姐,我给你盘头吧。”
  冬梅说:“你还会盘头,能得你!”
  妞妞说:“我经常给许大人的姨太太们盘头,不是吹,我的手艺最好了,她们都争着抢着让我盘。”
  冬梅说:“许大人到底有几个姨太太呀?”
  妞妞说:“在北京的府上有几个我不知道,反正光坐粮厅的后宅就有6个,这还不算那些花银子临时叫来的窑姐儿。”
  冬梅说:“在我们家乡,好多小伙子都因为穷娶不上媳妇,有的就打了一辈子光棍儿。我原来就琢磨过,怎么光剩男没剩女呢?原来女人都让这些有钱有势的人占去了。”
  妞妞说:“没错,我二大爷就是个老光棍儿,一辈子没结过婚。你说,作为一个男人,一辈子连女人都没碰过,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冬梅说:“没碰过女人算什么?在我们家乡,有好多人一辈子都没吃过一顿饱饭,都没穿过一件不带补丁的衣服,都没出过那小山沟。”
  妞妞把冬梅拉过来,让她坐在井台上,又接过冬梅手中的木梳,便为她梳理起了长发……
  冬梅默默地享受着,一阵暖洋洋的满足感。
  妞妞接着刚才的话茬儿说:“要我说,没吃过饱饭算不得白活,没离开过小山沟也算不得白活,男人没碰过女人,女人没碰过男人,那才是真正的白活呢,就跟骡子一样。”
  妞妞不解地问:“骡子怎么了?骡子不是还能拉车,还能驮脚,还能打仗吗?”
  妞妞说:“这你就不懂了,你别看骡子也分公母,可是没用,就跟太监一样,别看他也是个男人,废了。”
  冬梅这是第二次听妞妞提到太监了,不解地问:“你为什么说太监废了?怎么废了?”
  妞妞说:“你怎这么不开窍呀?我不是跟你说了吗?太监在入宫之前,先要把根割掉。”
  冬梅问:“什么根?”
  妞妞说:“男人的根呗。”
  冬梅还是不明白:“男人有什么根?”
  妞妞突然心里一热,冒出一个坏心眼儿来:“你想知道什么叫男人的根吗?”
  冬梅说:“你又不告诉我,真讨厌。”
  妞妞说:“好,我告诉你,我马上就告诉你。”
  冬梅等着听妞妞往下说,妞妞却放下了手里的梳子,窸窸窣窣地不知道在搞什么鬼。
  妞妞叮嘱她说:“你别回头,来把手给我。”
  冬梅想回头,却又有点儿紧张,她不知道妞妞在怎样捉弄她。妞妞拉过她的手,把她的掌心掰开,又朝后拉了拉。突然,她感到自己的掌心里塞进了一个硬梆梆的、肉滚滚的东西。妞妞把她的掌心合拢起来,那个东西却像淘气的小动物一样在她的掌心里跳动起来。冬梅立刻醒悟了,噌的一下把手抽出来:“你坏,你真坏,你臭不要脸。”
  妞妞说:“你知道这是什么吗,就说我坏?”
  冬梅说:“反正不是好东西。”
  妞妞说:“你回过头来。”
  冬梅说:“我不……”
  妞妞噌地跳到冬梅面前,将敞开的裤裆亮在冬梅面前。冬梅连忙用手捂着脸,骂道:“缺德鬼,你快躲开。”
  妞妞说:“我算什么缺德鬼,你问我什么叫男人的根,你刚才摸过了,这会儿再看一看,不是就知道了吗?”
  冬梅说:“我不要知道……”
  妞妞说:“好姐姐,求求你了,你就看一眼吧,你都认我这个弟弟了,还不知道弟弟的根什么样儿,将来他们要是真的把我的根割掉了,你就再也看不着了,亏不亏呀?”
  冬梅嘴里继续叫着:“走开,快走开……”可是她的手指间却慢慢地露出了缝隙,从缝隙中,冬梅看见了妞妞肚子下面那个直挺挺的东西。心里立刻发起抖来,这就是根吗?她每天给铁麟穿衣服的时候,都有意无意地见过男人这玩意儿,这难道就是男人的根?铁大人的根是黑黑的,软塌塌的,毛糊糊的。而妞妞的根怎这么鲜嫩直挺呢,像什么……像雨后破土而出的竹笋……
  妞妞还在央求着冬梅:“冬梅姐,你就好好看看吧,以后我要是当了太监,你就看不成了。”
  冬梅刚刚明白,原来当太监就是要把这个割掉,割掉这个东西得流多少血,还不把人疼死?
  妞妞知道冬梅已经看见了,便系上裤裆,又绕到后面给她梳起头来。
  冬梅的心还在咚咚地跳着,做了贼似的。
  妞妞说:“我要是当了太监,就会整天给皇上、皇后、贵妃们梳头了。”
  冬梅说:“你为什么总是说你要当太监,许大人不是收留了你吗?”
  妞妞说:“他什么时候把我玩腻了,不要我了,我不去当太监干什么?”
  冬梅说:“他不要你了,不是还有铁大人吗?铁大人不是也喜欢你吗?”
  妞妞悲凉地说:“就怕……到时候铁大人也不要我了。”
  冬梅说:“铁大人可不像你们许大人那么无情无义。”
  妞妞说:“但愿吧……冬梅,你刚才看见我的根了,有什么感觉?”
  冬梅说:“丑死了。”
  妞妞说:“你们女人的不丑吗?”
  冬梅说:“女人又不长根。”
  妞妞说:“可是女人有个洞呀……”
  冬梅说:“你讨厌不讨厌,怎么净说这些不要脸的话?”
  妞妞说:“我就是觉得奇怪,男人跟女人都是人,怎么又那么不一样呢?”
  冬梅说:“废话,一样了还分男人女人干什么?”
  妞妞说:“要是不分男人女人多好,这天下少了多少麻烦?”
  冬梅说:“净说傻话,没有男人女人,那孩子从哪儿来?没有孩子,这人早就断种了。”
  妞妞说:“看来你懂得还挺多,你知道女人是从什么地方生孩子的吗?”
  冬梅说:“我不告诉你。”
  妞妞说:“冬梅姐,你别口口声声女人女人的,其实你还不是女人。”
  冬梅说:“为什么?你为什么说我不是女人?”
  妞妞说:“许大人说,天癸来了才能算女人。”
  冬梅说:“什么叫天癸?”
  妞妞说:“就是……就是每月从那个地方流出血来……”
  冬梅不言语了。
  妞妞说:“我说对了吧,你以后不能再说自己是女人了。”
  冬梅不服气地说:“你怎么知道我不是女人?”
  妞妞说:“那你……来了吗?”
  冬梅说:“你管得着吗?”
  妞妞跟冬梅说着话,发现冬梅在不断地摇蹭着身子,他突然想起来,冬梅一定换上了那件新洗的绣着喜鹊登梅的红兜肚儿了。那兜肚儿上,被妞妞蹭上了桃毛……
  冬梅蹭得越来越厉害了。
  妞妞问:“冬梅姐,你怎么了?”
  冬梅说:“后背发痒,痒得难受。”
  妞妞说:“我给你搔搔吧。”
  冬梅说:“不用你,你快走吧。”
  妞妞说:“你的头还没盘完呢。”
  冬梅往后面伸着胳膊搔挠着,可是她的胳膊怎么也伸不到痒得最厉害的地方。
  妞妞把手从后面伸进冬梅的衣服里面,给她搔挠着。
  冬梅没有拒绝,她痒得太难受了。
  妞妞认真周到地搔着。
  冬梅说:“快一点儿,用点劲儿,哎呀,痒死我了……”
  妞妞加大了力度搔挠着,冬梅身上舒服多了。
  妞妞的手在冬梅的背上搔挠着,这是一张少女鲜嫩白皙的玉背,是男人们都渴望匍匐朝拜的圣地,是一片垂在天边可望而不可及的云霞……妞妞的手颤动起来,颤动的手开始不老实了。冬梅还在催促着他,他把两只手都伸进了冬梅的后背上。他尽心尽责地为冬梅搔挠着,动作也越来越大,动作越大,冬梅越舒服。除了解痒,冬梅似乎什么要求都没有了。慢慢地,两只手同时在背后扩展着范围,试探着往两肋的方向移动。妞妞的手移动到那里,冬梅就觉得那里一阵奇痒。这并不奇怪,因为妞妞通过为冬梅搔挠,他的双手已经沾满了桃毛。实际上,妞妞的手的到了哪里,就把桃毛涂抹到了哪里。突然,妞妞的两只手同时抓住了冬梅的两只乳房,这才是真正的桃儿,两只圆溜溜的刚刚孕育成形的小小水蜜桃儿……
  冬梅使劲摇晃着身子,妄图将妞妞的两只手甩开。但是妞妞的两只手却像给冬梅的两个“桃子”包上了一层外壳。这外壳暖暖的,却又非常结实。冬梅的“桃子”被包裹在里面,开始时感到很别扭,很快便有一种从未体验过的快感流遍了她的全身。这种感觉火辣辣的,烧到哪里,哪里就是一片灼热。这热烫得她心肝发颤,浑身麻酥酥的,软塌塌的,像被抽去了筋骨……
  妞妞将冬梅抱了起来,朝后面的一间装杂物的屋子里走去。冬梅没有喊叫,也没有反抗。她像喝醉了酒似的晕晕糊糊,像是惧怕着什么,又像是渴望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