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麟万万没有想到,惩处陈天伦会殃及自己的女儿。灾难从天而降,他没有半点儿思想准备,连略微思索的机会都没有了。在大光楼前,甘戎风风火火地跑来要说话,他不让说,他以为甘戎又像平常那样乱掺和。谁曾想到,她为陈天伦辩解就是为自己辩解呢。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就是让甘戎说话,让她讲出事实真相又怎么样呢?他能不惩处陈天伦吗?丢了密符扇能解脱自己的罪责吗?这件事闹大了,把天捅了一个大窟窿,皇上下了限期破案,严惩罪犯的圣旨,谁敢违抗不办?更要命的是,几百双眼睛都在死盯着他。这几百双眼睛中,又有多少双不怀好意的眼睛呢?
这件事发生得蹊跷,发生之后又是皇上先知道的,作为仓场总督他已经是失职了……
夏雨轩来了,铁麟见到夏雨轩也不像过去那么坦然了。他知道夏雨轩与陈天伦的父亲是金兰之交,夏陈两家被公认为是通家之好的。甘戎跟陈天伦一搅和,把夏雨轩女儿的婚事破坏了。铁麟觉得女儿出了丑,无颜见老朋友,更觉得女儿做了伤害夏雪儿的事,对不起老朋友。
夏雨轩的神情也很沮丧,坐在铁麟的对面只是叹气,半天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铁麟等了一会儿,说:“你说吧,情况有什么进展?”
夏雨轩说:“我抓到了两个嫌疑犯,一个是牛六儿,一个是马长山。”
铁麟问:“马长山?就是被我废掉了的那个‘盈’字号军粮经纪?”
夏雨轩说:“正是他,他用陈天伦的密符扇收兑了台州卫前帮的漕粮。”
铁麟问:“陈天伦的密符扇怎么到了马长山的手里?”
夏雨轩说:“是牛六儿偷的。”
铁麟立刻警觉地想到了一个问题:“事情不会这么简单,虽说马长山原来是军粮经纪,他可以冒名去收兑漕粮,可是整个收兑需要一整套的手续,在每一个关节上都得疏通好,没有坐粮厅的支持,他马长山不会有这么大的本事。”
夏雨轩说:“大人分析得极是,坐粮厅确实有人暗中操纵。”
铁麟问:“谁?”
夏雨轩说:“坐粮厅书办常德旺,这可是个手眼通天、神通广大的角儿。”
铁麟点了点头:“这个人我知道,是漕运码头上的地头蛇。我刚来通州的时候就有人警告过我,说强龙也难压地头蛇。看来这条地头蛇开始兴风作浪了。”
夏雨轩说:“我来是跟铁大人请示一下,抓不抓常德旺?”
铁麟想了想说:“你的意见呢?”
夏雨轩说:“现在看来这件事越来越复杂了,既然马长山和牛六儿是受常德旺指使的,那么在他们的背后就不仅仅是一个常德旺……”
铁麟说:“对,你说的有道理。这是一次阴谋,一次策划已久的、部署周密的大阴谋。你说他们这个阴谋的目的是什么?”
夏雨轩说:“我看他们是冲着大人您来的,他们想搞垮您。”
铁麟说:“他们搞垮我是手段,不是目的。想搞垮我可以采取别的办法,不至于费这么大的周折制造一个惊天大案。他们要在漕运码头上兴风作浪,把水搅混……”
夏雨轩说:“您是说他们是想保护自己?”
铁麟说:“对,他们的狐狸尾巴已经露出来了,纸里很难包住火了。他们不这样做,不把人们的注意力转移开,自己就难逃法网了……”
夏雨轩说:“看来铁大人比下官看得深,只是……常德旺不捉拿归案,就无法弄清他们的阴谋;要是捉拿常德旺,又难免会打草惊蛇,破坏了铁大人的战略部署。”
铁麟问:“你是什么时候捉到的马长山和牛六儿?”
夏雨轩说:“前头晚上,昨天审出来的案情。”
铁麟奇怪地问:“大光楼前的事发生在前天上午,当时你也是才听说陈天伦丢了密符扇的事,怎么晚上就把嫌犯捉到了?”
夏雨轩谦虚地说:“下官手下有几个能吏,他们都有自己的眼线。”
铁麟问:“陈天伦是什么时候丢失密符扇的?”
夏雨轩说:“26天之前。”
铁麟说:“这么大的事他为什么不禀报?”
夏雨轩说:“他跟甘戎一直在千方百计地寻找。”
铁麟说:“我是在问他为什么不禀报?”
夏雨轩说:“恐怕……是有难言之隐。”
铁麟紧逼着问:“什么难言之隐?”
夏雨轩犹豫着:“这……”
铁麟命令着:“说。”
夏雨轩说:“此事跟……甘戎小姐有关……”
铁麟静听着:“说下去。”
夏雨轩说:“陈天伦丢失密符扇的时候,甘戎小姐跟他在一起。”
铁麟问:“在一起干什么?”
夏雨轩沉吟着:“这……最好您还是问甘戎小姐吧……下官不便详禀……”
铁麟气怒起来:“我没跟你谈家务事,我问的是案情。此事跟案情有关,你必须如实向本官禀报。”
夏雨轩只好斟词酌句地说:“当时……天下着大雨……陈天伦和甘戎小姐在一个闸房里避雨……大概衣服都湿透了……他们……他们……”
铁麟明白了:“他们脱了衣服是不是?”
夏雨轩低着头没说什么。
铁麟心里像万把钢针穿心而过,疼得他伏在了案桌上。在此之前,他还一直存着幻想,觉得甘戎是出于对陈天伦的保护编造出她们以身相许的谎话。他总觉得女儿太任性了,太野性了,太放纵了,像他们的老祖宗。在很长很长的时间里,铁麟对女儿的任性、野性、放纵还很欣赏,很自豪,觉得女儿很独特,很有本事,很不平凡。他只有这么一个女儿,他疼爱女儿超过了一切,为了女儿他什么都可以做,什么都可以牺牲。
他对女儿无所求,只求她快乐。女儿的快乐就是他最大的快乐,正是因为如此,他才对女儿惯纵得有些离谱儿。女儿多顽皮他也不觉得过分,女儿多荒唐他也不去指责。他早就知道女儿经常跟陈天伦在一起,可是他对此一点儿都没有多想。他觉得女儿还是个孩子,是个贪玩的孩子,没想到玩来玩去,居然玩出了真的……怪谁呢?怪女儿没出息?怪陈天伦坏了读书人的规矩?说来说去,谁都怪不得,要怪只能怪他自己。怪自己对女儿太娇惯,对陈天伦太信任,对男女之大防太麻痹……
夏雨轩见铁麟这副痛苦的模样,立刻联想到了自己,他的心里不也是烟熏火燎般的难受吗?陈天伦……那不是别人,那是他的半个儿子,甚至是整个儿子。是他要把女儿一生托付的人,而且这个人还是自己恩人的儿子……如今,这个人不但犯了国法,还无情地辜负了女儿。辜负了女儿就是辜负了他自己,就是辜负了他与陈日修那义重如山的交情……更有甚者,陈天伦是被另一个女人从女儿的身边抢走的,这个女人不是别人,又正是铁麟的女儿……你铁麟的女儿是女儿,我夏雨轩的女儿就不是女儿吗?你铁麟心疼女儿,我夏雨轩就不心疼女儿吗?就在这一瞬间,一切都变了,都乱套了。像是一场大地震,把他们几个像摇元宵一样摇来摇去,最后摇得都错了位。好人变成了罪犯,恩人变成了路人,情人变成了仇人……但是,尽管人与人之间的关系都错了位,可是理智不能错位,良心不能错位,道德人伦不能错位。夏雨轩痛未定亦要思痛,陈天伦他还是要保。许他陈天伦辜负雪儿,辜负他夏雨轩,但是夏雨轩他不能辜负陈日修。想到这些,夏雨轩试探着说:“铁大人,看来陈天伦是冤枉的……”
铁麟沉重地摇了摇头说:“我说过,就算这批造假的漕粮不是他陈天伦收兑的,可是他丢失了密符扇又秘而不报,造成了这么大的损失,这罪过可容可赦吗?”
夏雨轩说:“陈天伦罪不能容,可总不至于发配充军吧?再说,您还得为甘戎想一想呢。”
铁麟说:“那你说怎么办?我总不能前天判的罪,今天就给他翻案吧?”
夏雨轩说:“大人判发配陈天伦充军的事向朝廷报没有报?”
铁麟说:“还没有报,我也不想这么快就报……”
夏雨轩说:“那就请大人再迟两日,等下官把案情查清楚了再一并禀报朝廷……但是,现在需要马上将常德旺捉拿归案。”
铁麟沉重地摇了摇头:“恐怕已经晚了。”
夏雨轩说:“今天一早下官已经派张魁元暗中将他监视起来了,就等着下官……”
夏雨轩话音未落,典史张魁元便来了,向铁麟和夏雨轩慌张地说:“禀二位大人,常德旺失踪了。”
夏雨轩看了看铁麟,心里一阵发凉……
入夜,没有月亮,星星显得特别浓密繁忙,每一颗星星都拼命闪烁着光亮,跟笼罩着大地的黑暗殊死搏斗着。
周三爷带着燕儿和顾全乘坐一只小船驶进了芦花荡,正是夏日三伏,芦花荡里长满了茂盛的芦苇和菖蒲。被惊飞的水鸟掠过芦苇尖儿,失魂落魄地向岸边飞去。
济宁卫的老官船就停泊在芦花荡里,周三爷的小船刚一驶近,就看见几盏红灯笼在摇曳,那是发给他们的信号。
老官船上,济宁卫的老官曹天水,以及遵命而来的本命师、传道师、引见师、指法师、护法师等几十人都列队船头,恭恭敬敬地迎候着周三爷。
周三爷登上老堂船,众师傅及青帮兄弟一齐跪下,行叩拜大礼。周三爷躬身还礼,遂在众人的搀扶下,步进老堂船的香堂。燕儿和顾全因为是“门槛外面”的人,不能进入香堂,只能站在外面。
香堂设在老堂船的正仓里,堂上悬挂着罗祖像,正中摆放着翁、钱、潘三位师祖的牌位。在罗祖像和师祖牌位下面燃着一副香烛,香案上插着五支包头儿香。香堂外面还有一个“陈四主爷牌位”,也点着一副香烛。据说陈四是最早进门槛的人,因为犯了帮规被逐出山门,后人念他资历最深,又功大于过,便在开香堂时也给他一副香烛。但又因为他已被开除出帮,故将其神位设于香堂之外。可见青帮规矩的森严和后辈的宽容仁厚。香堂左右两端供着两件“家法”,都是黄绸子包裹着。整个香堂森严肃穆,充满杀气,令人望而生畏。
周三爷在前,后面的人依辈分大小分别“净口”“拈香”,参拜祖师,行“三跪九叩”之礼。然后,周三爷坐在了香案前,众人依然站在前面。
周三爷朝人群里打量了一下,平静地说:“请家法。”
两个执法师一同走上前,冲着香案上的家法跪拜。然后将家法双手捧起来,高高地举在头顶上,齐声唱着诵词:
家法森严鬼神惊,
乾隆钦赐棍一根。
汝既犯规当责打,
下次再犯火烧身。
青帮的家法共有两件:一件叫香板,又叫黄板,是翁、钱、潘三位师祖所置。长二尺四寸,所依一年二十四个节气;宽四寸,所依一年四季;厚五分,所依东西南北中五方;为长方形,上端有一圆孔,所依天地方圆。孔内系一麻绳,供在香堂的右端。香板的一面写着“护法”二字,另一面写着“违反家规,打死不论”。供在左边的家法叫盘龙棍,传说乾隆皇帝南巡,在金山寺皈依了佛门后,又化装潜入杭州,察看了青帮家庙和粮帮公所。看见帮主王降办理漕运,虽然是井井有条,只是帮中弟子太多,难免滋事违规,传谕嘉奖之后,又钦赐盘龙棍一根。棍质为枣木,长三尺六寸,所依三十六天罡;上扁下圆,厚一寸二分,所依地支十二属象;棍上雕刻盘龙一条,龙口内有“钦赐”二字。棍上一面写着“护法盘龙棍”五个字,一面写着“违反帮规,打死不论”。
两位执法师请下“家法”以后,两位执刑人进前参拜,跪接“家法”,高举过头,立在左右两边。
这时候执法师冲着周三爷躬身请示,周三爷点了点头,执法师高喊:“带犯规人孙小宝、吴大头!”
四个执刑人押着孙小宝、吴大头进了香堂,跪在周三爷面前。
站在外面的燕儿见了,问顾全:“今天不是要惩治谢大麻子吗?怎么出了这么两个人?”
顾全说:“谁知道,是不是改了主意?”
燕儿说:“随便改了主意,周三爷能答应吗?”
顾全说:“或者谢大麻子根本就没有抓到,蔺大鼻子在谎报军情?”
燕儿说:“那不是欺师灭祖吗?绑在铁锚上烧死的罪。”
顾全说“或许周三爷为了让咱们高兴,故意骗咱的。”
燕儿说:“不会的,周三爷从来不说谎,也不许别人说谎。”
这时候,香堂里执法师开始审讯孙小宝和吴大头。执法问:“孙小宝,你知道自己犯了哪条规吗?”
青帮中有《十大帮规》、《十禁》、《十戒》、《十要》、《九不得十不可》、《安清三十六善》、《安清传道十条》、《旱码头十大帮规》等,每一条都规定得十分详实。
孙小宝是济宁卫上的运丁,为了向过往的商船进行敲诈,把一簸箕稻谷扬在商船上,诬陷人家盗窃皇粮。没想到那只商船的东家是青帮老官曹天水的朋友,人家告到了老堂船,孙小宝这回算是吃不了兜着走了……
孙小宝见问,忙跪下回答:“回师傅,弟子犯的是《十戒》第七条:假正欺人。”
执法师说:“哼,算你还明白,假正欺人,这是清门弟子该干的吗?你犯了帮规,坏了清门的名声,念你初犯,还算老实认罪,打40香板,左臂上烫‘无义’二字!”
执法师传令之后,四个执刑人立刻扑上来,将孙小宝摁趴在地上,褪下裤子,双腿交叉,两个人按住上身,两个人按住下身。举着香板的执刑人过来,站在孙小宝头前,高声说:“我与你一无仇,二无怨,今天你犯了祖师爷的帮规,我奉执法师的命令,责打你40香板,一要你心服,二要你情愿。我先问你,你心服不心服?”
孙小宝急忙说:“弟子心服,执法师教训得极是。”
执刑人又问:“我再问你,你情愿不情愿?”
孙小宝说:“弟子情愿,犯了祖师爷的帮规情愿受罚。”
孙小宝答应以后,执刑人举着香板高声朗诵起来:
法师堂上把令行,
手执家法不容情。
谁人若把帮规犯,
不论老少照样行。
执刑人念毕,便抡起香板朝孙小宝的屁股上劈里啪啦地打了起来。执刑人挥打香板的技术很高,每一板都结结实实地打在孙小宝的屁股上。开始几下,孙小宝还呲牙咧嘴地忍受着。没过十下,孙小宝的屁股便一片血红,孙小宝哭爹喊娘地叫起来。初叫声高,再叫声细,及至最后,连哭叫的力气都没有了,丝丝喘息,差不多断了气儿。
执刑人打完了40香板,直起腰来,又高声朗诵着:
祖师帮规十大条,
越理反教法不饶。
今天香堂遭警戒,
若再犯法上铁锚。
四个按住孙小宝的执刑人把他从地上拉起来,命令他跪在地上,又脱掉他的上衣,一个执刑人搬过一只凳子,两个执刑人拉过孙小宝小胳膊,紧紧地摁在凳子上。另一个举着定香的执刑人过来,在孙小宝的胳膊上烫着“无义”二字。顿时,一股浓烈的烧人肉的味道便飘了起来,孙小宝的胳膊上嘶嘶地冒着油。孙小宝大叫一声“我的妈呀”便昏了过去……
孙小宝惩处完毕,执刑人将香板奉还执法师,执法师又恭恭敬敬地将香板供奉原处……
接下来便是惩处吴大头。吴大头犯的是奸淫罪,一天雷雨交加,他乘机将在漕船上做饭的秦嫂强奸了。秦嫂不忍耻辱,跳进了大运河,后被众水手救了上来。吴大头的奸淫罪引起了众运丁的愤怒,一致要求严惩。惩处吴大头的程序与孙小宝一样,只是用的是乾隆钦赐的盘龙棍。先是按在地上打了四十盘龙棍,而后又在他左臂上烫上了“无耻”二字……
一阵乱乱轰轰,谢大麻子被押上来了,不是被带上来的,是押上来的,五花大绑押上来的。燕儿见了,立刻大叫一声,就朝香堂里冲去。守在香堂门口的护卫拦住了她。顾全扶着她轰然欲倒的身子,不断地劝慰着:“别慌,别慌,他会受到惩罚的,周三爷会为我们做主的……”
谢大麻子跪在香堂前,昂着头,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执法师厉声问道:“下面跪的何人?”
谢大麻子非常镇静地说:“在家姓马,出外姓潘。”
执法师问:“这么说你是在门槛了?”
谢大麻子回答说:“弟子沾祖师灵光,在青门。”
执法师问:“前人是哪一位?”
谢大麻子说:“在家子不敢言父,在外徒不敢言师,敝家师父姓马讳大龙。”
执法师问:“你领的是哪个字?”
谢大麻子说:“头顶二十一,身站二十二,手携二十三。”
执法师说:“这么说你是‘通’字辈了,你可知罪?”
谢大麻子:“弟子不知罪。”
“啪”的一声,周三爷拍案而起,雷霆大怒,冲着谢大麻子叫喊着:“谢大麻子,死到临头了,你还狡赖。你身为典史,大小也算是个朝廷命官,该感念皇恩,为民解困才是。你却倚仗权势,欺压百姓,横征暴敛,抢男霸女,草菅人命,如此作恶多端,你还不低头认罪?”
谢大麻子见周三爷如此震怒,历数他的罪行,有如五雷轰顶,心惊胆颤,本能地否认着:“三爷,您说的这些绝非小的所为,您可要明察呀。”
周三爷更加气怒:“哼,你甭想抵赖,我问你,荣成县上刘家村的王春明是怎么死的?”
谢大麻子一惊,慌忙辩解着:“他……他是因为带头抗粮被……被关进了大狱……”
周三爷吼着:“我问你他是怎么死的?”
谢大麻子慌了:“他……他是在牢里自杀的……”
周三爷咆哮着:“他为什么要自杀?”
谢大麻子说不上来了:“他……他……”
周三爷说:“这么说你是不认罪了?”
谢大麻子说:“他……他的死与弟子无关……”
周三爷朝香堂外招了招手:“请证人上堂。”
燕儿不等里面传话,听到周三爷说要叫她,噌地蹿进了香堂,发疯般地朝谢大麻子冲过去:“谢大麻子,你抬头看看,你不会不认识我吧?”
谢大麻子抬起头来,燕儿不等他说话,扑上去又踢又打,歇斯底里地哭叫着:“你这恶狼,你这浑蛋……你害了我爸爸,害了我妈妈……害了我……我……我跟你拼了……”
周三爷挥了挥手,立刻上来几个人将燕儿拦住,燕儿依然在哭叫着,拳脚乱踢乱打。周三爷让人把她推到了香堂后面。
谢大麻子早已吓得魂不附体,瘫软在地上。平日里前呼后拥,胡作非为的谢大麻子,怎么也不会想到会有今天的下场。早知今日,当初何必要加入青帮呢?青帮发展到道光年间,已经到了鼎盛时期,这个运丁水手的帮会组织,已经把根系伸延到各个角落,包括扛夫纤夫、卫所军、商人、甚至州县官吏也都纷纷加入进来。别人参加青帮,为的是寻求保护,而谢大麻子参加青帮,则是为了黑白两道都吃得开。万万没想到,他违法作恶,官场上还没有追究他,青帮却先拿他开了刀。那天他正在荣成县风月楼依红偎翠,一个彬彬有礼的商人模样的人求见,跟他“盘海底”,几句过后,他便知道遇见了“门槛里”的人。来人说周三爷吩咐来请他,他跟着那个人出去了,没走几步便被一个布口袋套住了脑袋。后来又坐船又乘车,周转几次来到这济宁卫老堂船上。到了老堂船他也没多虑,心想不定周三爷有什么特殊的任务派他去办。等了两天,却等到了老堂船上设香堂,他心里开始打起了鼓。直至刚才亲眼看见两个青帮兄弟受了家法,他还存一些侥幸。说不定自己酒后失言失态,犯了青帮的规矩,一顿香板或一顿盘龙棍看来是免不掉了。他做梦也没想到,青帮开设香堂会要他的命。
周三爷踱到他面前,脚尖踢了他一下,命令说:“直起身来,拿出欺压百姓的豪横劲儿来,你不是厉害吗?干嘛这么尿呀?”
谢大麻子猛地醒悟过来,趴在地上咚咚地给周三爷磕起头来,苦苦哀求着:“三爷……三爷,小的再也不敢了……小的心甘情愿受家法惩治……”
周三爷嘿嘿地笑起来:“家法?亏你想得出来!就你这狼心狗肺之流,也配享用我青门的家法?告诉你谢大麻子,你不是青帮子弟,你是混入我青门的败类,我今天先要清理门户,然后再说怎么处治你。执法师……”
执法师急忙凑过来:“弟子在。”
周三爷说:“按照祖师爷的规矩,先把他乱棍打出香堂,再把他绑在铁锚上烧死。”
执法师高声喊道:“来人,将这青门败类赶出香堂。”
执法师的话刚落,七八个青帮子弟挥着棍棒朝谢大麻子的身上乱敲乱打,谢大麻子鬼哭狼嗥地朝香堂外爬去。到了香堂门口,正遇见等候在门外的顾全。顾全也顾不得读书人的斯文了,上前拳打脚踢,气得骂起了粗话:“谢大麻子,我肏你八辈祖宗……”
船头上,嗷嗷乱叫的谢大麻子被绑上了铁锚,一团劈柴早已经架好。火光熊熊,谢大麻子很快就被烈火吞没了……
※※※
在漕运码头上枷号示众的陈天伦成了过街老鼠,人人喊打。每天辰时一到,两个壮班衙役便把他从大牢里牵出来,在码头两坝上游街。一个衙役牵着锁链,一个衙役筛着一面破锣,且用破锣一样的嗓子高喊着:“皇恩浩荡,沐泽天地;法网恢恢,疏而不漏;反腐肃贪,以儆效尤……”
陈天伦的后面,则追赶着一大群寻求刺激、欢喜若狂的孩子,孩子们将陈天伦当成是一个凶残的野兽,不断地用石块土砢砬朝他身上打着,陈天伦被打得鼻青脸肿,浑身污秽不堪。更有甚者,陈天伦在当“盈”字号军粮经纪期间得罪的那些地痞无赖,包括通州八大魔头,还有扫粮的、缝穷的、街抓子都纷纷围上来报复。那些流氓无赖尚好,无非是对他骂两句,踢两下,有壮班衙役在场,至少不会把他打死。可是遇上那些不要脸的女人就可怜了,她们平时怕男人,受男人的侮辱欺负,现在借着这个机会,都把那些被压抑的愤怒和屈辱加倍地发泄在陈天伦的身上。游街示众,就是为了让犯罪人受到侮辱和惩罚,让没犯事的人受到警告和教育。衙役拉着犯人筛锣的目的也是为了招揽更多的看客。所以,只要不出人命,衙役们是允许甚至鼓励人们对示众者进行惩罚和羞辱的。
这一天,以冯寡妇为首的几个缝穷的女人围上来,有的朝他脸上啐着唾沫,有的用簸箕敲他的脑袋,还有的伸手朝他的身上乱抓乱拧……
“陈天伦,没想到吧,你也有今天呀,这叫作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陈天伦,你小子长了豹子胆了,连仓场总督的闺女都敢肏。给我们说说,那小屄儿是酸的还是咸的?”
“亏你还是个秀才,平时假装正经,闹了半天也是条起秧子的狗,这回好了,让狗屄锁儿拴住了吧?”
“我说娘们,咱跟他逗什么咳嗽,想想当初他是怎么整咱的,连咱裤裆里装点儿粮食他都要管,许他管咱的裤裆,就不许咱管他的裤裆吗?”
“对,咱给他扒了……”
七八个妇女立刻像发了疯的恶狼一样扑上来,果真扒下了陈天伦的裤子。一边乱摸乱抓,还一边起哄似地叫嚷着:“快摸呀,总督的闺女摸得,咱们也摸得,看这玩意儿跟咱爷们那个有什么不一样……”
可怜陈天伦身上扛着枷锁,想动动不得,要躲躲不掉,可是喊他不愿意喊,喊也没有用,只能招来更多的人。可是求饶他更不愿意求饶,他知道这些人都已经失去了常态,越是求饶越是刺激她们的疯狂和野性。一个读书人,如此的斯文扫地,他除了一死,已经别无所求。陈天伦紧紧地闭着眼睛,求生不得,求死不得……
突然间一阵混乱,紧接着那些折磨陈天伦的女人一个个惊呼怪叫起来。陈天伦睁开眼睛一看,甘戎来了。甘戎发疯般地朝那些女人拳打脚踢,女人们倒在地上,哭爹喊妈地叫着,明白一点儿的跪下不断地磕头求饶。甘戎也不说话,也不理睬哭叫求饶,越踢越打越怒不可遏,眼看那些妇女被打得皮开肉绽,连哭叫的声都没有了。衙役怕出人命,不能不管了,急忙上前阻拦。甘戎正在火头上,哪里阻拦得住,什么话也不说,冲着两个衙役死命地踢打起来。两个衙役高声叫着:“我们是当差的,你敢打当差的?”
甘戎说:“打的就是你这狗当差的,你们他妈的当的是什么差?这帮娘们这么放肆你们都不管?!你们不管我管,我要管你们,打死你们……”
两个衙役哪里是甘戎的对手,逃不掉,也躲不开,不大一会儿,两个衙役就被甘戎打得遍体鳞伤,倒在地上……
陈天伦坐在地上,看着甘戎将那些泼妇和衙役打得如此痛快淋漓,也感到几分欣慰。甘戎打累了,突然扑到陈天伦的身边,抱着陈天伦呜呜地哭了起来:“天伦……天伦……对不起……都是我……我害了你……”
陈天伦紧紧地依靠着甘戎,也哭着说:“甘戎,别……别这样说,不怨你……是我……是我自己惹的祸……”
几个被打的妇女趁甘戎殴打衙役的时候,连滚带爬地逃走了。两个倒在地上的衙役知道打他们的是仓场总督的女儿,既不敢怒,又不敢言,还一个劲儿地向甘戎讨好:“大小姐,您放心,我们再也不敢让陈经纪受苦了……”
甘戎冲着他们吼叫着:“滚远一点儿。”
两个衙役急忙躲开陈天伦和甘戎,在不远的地方守候着。
陈日修在老伴的搀扶下来了,他的腿伤虽然好了,但是落下了残疾,走路一瘸一拐的。陈天伦看见,几天的工夫,父母亲一下老了许多。母亲搂着陈天伦,颤颤巍巍地哭泣着,哭的声音很低,她已经没有力气大声哭嚎了。
陈日修只是默默地落泪,浑浊的泪水顺着他那胡子拉碴的脸庞流淌着。他看着儿子,一句话都不说,不是不想说,而是实在无话可说了。他是老通州人,在漕运码头上干了大半辈子。他争气要强好脸面,热心助人,连条狗都不忍心得罪,活得很体面。他受人尊重,为有这么一个有出息的儿子骄傲过。他觉得儿子处处像他,只是锋芒太露。他在为儿子骄傲的同时,也终日为儿子担心。怕鬼有鬼,儿子果然被鬼缠住了。犯了这惊天大案,陈日修开始的时候被吓得丢了魂。后来想到儿子还在码头上游街示众,便觉得再也没脸见人了。他躺在炕上不吃不喝也不动,一心只想闭上眼睛死去。
后来夏雨轩来了,见到夏雨轩他更觉得无地自容。儿子犯了朝廷的法纪,还干出了这少廉寡耻的勾当。这让他怎么向夏雨轩交待?怎么向雪儿交待?
夏雨轩劝他去看看陈天伦,这个时候儿子需要他。
陈日修却非常决绝地说:“我不去,我没有这个儿子,我不认他这个儿子。”
夏雨轩说:“别说这些气话,天伦是冤枉的。”
陈日修抬起头来问:“你怎么知道他是冤枉的?”
夏雨轩说:“嫌犯已经抓到了,确实是有人偷了天伦的密符扇。”
陈日修急忙问:“是谁偷的?”
夏雨轩说:“马长山和牛六儿。”
陈日修又问:“他们怎么偷的密符扇?偷了密符扇以后又怎么收兑的漕粮?”
夏雨轩说:“现在案情还没有搞清楚,我只是对你说,天伦是冤枉的。”
陈日修问:“那……铁麟大人知道天伦是冤枉的吗?”
夏雨轩说:“我已经向他禀报了。”
陈日修问:“铁麟大人怎么说?”
夏雨轩说:“这案情比较复杂,一切都要等到水落石出再说。”
陈日修沉吟起来。自己的儿子是冤枉的,从事情暴露的一开始他就这么认为的。知子莫如父,儿子绝对不会为了收受贿赂来滥收漕粮,儿子不是那种爱财的人,陈家也不缺钱。儿子绝不会为了银子耽误自己的前程,儿子继承了他正直清廉的品质,这是确定无疑的。儿子在担任“盈”字号军粮经纪期间,肯定得罪了一些人,肯定有人陷害他。可是,不管怎么样,你毕竟丢失了密符扇,密符扇一时一刻也不离身,怎么能把它丢了呢?想到这里,陈日修困惑地问:“天伦到底是怎么丢失密符扇的?”
夏雨轩听见陈日修问起这个问题,心里便像打翻了五味瓶一样。碍于情面,夏雨轩没有告诉他。只是说现在还没有弄清楚。夏雨轩来看望陈日修,完全是顾及着老朋友的情义,他的心里也非常痛苦。对于陈天伦,他恨得七窍冒火,可是还得想方设法地营救他。他怎这么没出息呢?陈天伦在背叛雪儿的时候,有这种顾及吗?要是有的话,还能把密符扇丢掉吗?
夏雨轩走了,陈日修看得出来,老朋友已经被儿子深深地伤害了。
老伴闹着要去看儿子,还准备了点心水果要给儿子送去。陈日修不答应,他不能原谅儿子,尽管夏雨轩告诉他儿子是冤枉的,他还是不能原谅他。丢失密符扇犯的是国法,国法惩处冤枉了可以平反,可以法外开恩。可是陈天伦跟甘戎私通可犯的是天理人伦,天理难容,人伦难容啊……
陈小虎跑来了,结结巴巴地说:“我哥……被被……人打……还……还被脱了裤子……”
陈日修噌地坐起来,听说儿子受了委屈他受不了了:“谁……谁在欺负你哥……”
陈小虎依然结巴着说:“有有……猫三狗四……还有冯寡妇……还还还……还有一大帮孩子……”
陈日修爬起来,拄着拐棍往外走。老婆急忙追出来,连准备好的点心篮都顾不上带了……
陈日修看见了儿子身边的甘戎,这个花容月貌的名门千金就这么搂抱着自己那蓬头垢面、狼狈不堪的儿子,他还能说什么呢?为难之中见真情,他还能骂人家无耻吗?他还能斥责儿子吗?陈日修就是有再大的愤怒、再大的耻辱,也只能自己默默地承受……
从此,漕运码头上出现了一个非常滑稽的场面。陈天伦扛着枷锁游街示众,前面一个衙役鸣锣开道,一个衙役牵着枷锁;左边是甘戎搀扶着陈天伦,右边是陈母拉着儿子,后面则跟着一瘸一拐的陈日修。这还是游街示众吗?分明是阴曹地府的大员在招摇过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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