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赴任前夕,张之洞深夜造访醇王府
自从那次破格召见之后,张之洞的一举一动,便都在慈禧太后的注视之中。议论东乡翻案事时,醇王又在慈禧面前称赞张之洞关心民瘼、仗义执言,是社稷之才。张之洞在慈禧的心目中又加重了分量。醇王还特为告诉慈禧,张之洞赞成修复清漪园。身为清流而不反对园工,慈禧对此很喜欢。她由此看出张之洞对她的忠心。吏部揣摸太后的旨意,将张之洞的品衔提高一级,由正五品升为从四品。不久,又正式授职为正四品的翰林院侍讲学士。
午门事件中,张之洞的奏疏只言谨防阉寺之患,而不言及她处置之失当。作为一个老练的政治家,这中间的良苦用心,慈禧在事后也是能感受得到的。“委婉曲折,忠心可悯”,这是慈禧后来在与慈安的闲聊中对张之洞的知心评价。于此可见,她确实看出了张之洞的稳健和成熟。
在慈禧看来,这些都是清流中他人所缺而张之洞独具的长处。清流人物饱学善辩,喜谈国事,攻讦在位者不留情面又往往能击中要害,但几乎个个锋芒毕露,咄咄逼人,只求文章做得痛快,却并不去考虑事实上办不办得通。慈禧一向认为,清流人物可以做言官,也可以做学官,但不能做实事,更不能担当重任,因为他们不懂得现实世界与圣贤经典之间的差距有多么大,也不知道“闭门造车易,出门合辙难”的道理。严格地说,他们都不是稳重成熟的务实干员。然而这个张之洞,却有清流之长而无清流之短,确乎是一个难得的人才,她决定破格越级简拔。
张之洞现居正四品衔的侍讲学士之位,越级提拔,可以擢升为正三品衔的詹事府詹事,也可以擢升为从二品衔的内阁学士,兼礼部侍郎衔。朝廷提拔官员向来慎重,越级简拔的事并不多见。慈禧记得,近几十年来内外传为美谈的一次越级简拔,是三十多年前道光爷提拔曾国藩的事。
道光二十七年,六十七岁的道光爷在一次例行的翰詹考试后,将曾国藩升授内阁学士兼礼部侍郎衔。曾国藩为从四品衔的侍读学士,猛然间升为从二品衔的内阁学士,连升四级,一时朝廷内外议论纷纷。
曾国藩的考试成绩名列二等第四,并不优异,考试之前也没有十分引人注目的表现,大家都不明白道光爷凭什么对曾国藩如此恩宠。后来,曾国藩组建湘军,百战沙场,为朝廷收复江南,在手握重兵功高天下的时候,并不造反,而且益发对朝廷忠心耿耿。直到这时,历史才证明道光爷是多么的富有远见,其识人之眼光、用人之魄力是多么的不同凡响!
慈禧则更从深处思考:曾国藩后来之所以如此,或许正是对当年连升四级的回报。眼下又是多事之秋。皇帝年少孱弱,国家比道光时期更需要栋梁之材。向祖宗学习,演曾国藩故事,将张之洞连升三级,直接升授内阁学士兼礼部侍郎衔?
然则,张之洞真的是第二个曾国藩吗?连升三级,可是非同寻常的异数,他张之洞能受得起吗?
正当慈禧犹豫不决的时候,朝廷内突然发生一场大变故。
光绪七年三月初七,慈安太后驾崩钟粹宫。消息传出,朝野惊愕!
慈安才四十五岁,素来身体康健,不像慈禧时常闹病。当“太后升天”的话传到宫外时,不少大臣还以为是慈禧死了。这意外的变故,导致当时及后世的许多传闻。有一则流传最广、常被野史及说书人所乐道的说法是:当年咸丰帝病重时,颇为身后之事而忧虑。咸丰帝只有一个儿子,这位六岁的皇子乃懿贵妃那拉氏所生。皇后纽祜禄氏为人柔懦谦退,而懿贵妃性格刚强好出风头。咸丰帝担心今后懿贵妃母以子贵,干预朝政,出现牝鸡司晨的局面。咸丰帝的宠臣协办大学士肃顺建议:当年汉武帝立弗陵为太子而杀其母钩弋夫人,此事可以效法。咸丰帝心肠软,不忍心这样做,便给皇后留下一纸遗墨,上面写着:若今后懿贵妃干预朝政的话,皇后可凭此执行家法。皇后将这道圣旨藏着。二十年过去了,已升为慈禧太后的那拉氏虽然一直在执掌朝政,但对已升为慈安太后的纽祜禄氏执礼甚恭。慈安认为再保留这道圣旨已没有必要。为了表明自己的这番心意,慈安对慈禧说出这桩事,并当面将咸丰帝的遗墨烧掉了。不料,这反而成了慈禧的一块心病,她总怀疑慈安还会有别的办法可以制约她,于是先下了手。她亲手给慈安送来一盒糕点,糕点里放着毒药。慈安吃了这盒糕点后即刻暴死。
这事是真是假,已很难确凿考订。依常理而论,这种可能性不大,因为慈禧无此必要。二十多年后,光绪帝、慈禧太后两天内相继死去。传说慈禧自知不起,不愿光绪帝在她死后报复她,便先毒死光绪帝。这两个传闻如出一辙,意在揭露慈禧的心狠手辣。但现存的清宫档案完整地保存了光绪帝病情的记录,证明他确实病人膏肓,不可医治。这种传闻的产生,或许是由于慈
禧晚年劣迹太多,人们恨她的缘故吧!不过,自古以来宫闱秘事,其间的曲曲折折,当时的局外人尚不可能清楚,何况百年后的今天!我们就姑且不论吧。
但慈安的去世,的确为慈禧更顺畅地推行她的意图扫清了障碍。这是因为名义上慈安在慈禧之上,且慈安为人随和,王公亲贵中许多人有事都愿意找慈安,而慈安也乐意为他们说话。恭王便是其中一个。自从同治四年他与慈禧发生第一次冲突后,其感情上更趋向于慈安,遂有后来瞒着慈禧,与慈安一道降旨斩安得海的事。
现在,横在慈禧前面的这道障碍既已扫除,她可以放开手脚来自我安排了。确切地说,清末的慈禧时代,是从这个时候才真正开始的。
就在慈安去世后不久,一连十多天,彗星天天夜晚出现在参宿和井宿之间。朝臣私下纷纷议论,都认为这是上天示儆,主政者当省愆修德。慈禧也为此异常天象而不安,下诏求言。应诏上书的不少,但无非都是勤政爱民、宽刑薄赋等一套老生常谈,慈禧对这些迂儒之言无多大兴趣。这一天,她被一道折子所吸引。这道奏章里所说的话与众不同。
奏章上说,彗星频现,当思弭灾防患,而当今防患之道,其大者莫过于西北之边防及东南之海防。西北边防,责任在陕甘总督。其总督曾国荃拜命半年来,以养病为名,安卧湘乡不赴任。东南边防,责任在两江总督。其总督刘坤一暮气深重,且有吸食鸦片之嗜好。建议朝廷开去曾国荃陕甘总督之职,另委贤能。刘坤一现蒙内召,正可借此令彭玉麟署理。彭玉麟既为中兴宿将,又无骄惰之气,深孚众望,足资起衰振疲。
慈禧看上疏者姓名,正是张之洞。她合上张之洞的折子,认真地思索起来。
二十年前,当她废去顾命大臣执掌朝政时,正是江南战火弥漫之际,她一改咸丰帝左右瞻胸的态度,把东南大局全权托付给曾国藩,同时又悄悄地培植李鸿章的淮军势力,让这支军队成为牵制曾国藩湘军的力量。不久,湘淮军合作,平定了江南。继而又以淮军为主力,扑灭了捻军。到了同治七年,内地烽火基本熄灭。
就在朝野欢呼“同治中兴”的时候,慈禧发现,十八省督抚,已经有多半落到湘淮将帅的手里。她十分担心这些人将居功坐大,弄出一个尾大不掉的局面来。这些年来,她小心翼翼地对付着这批湘淮宿将,采取笼络、制裁、频繁调动、相互掣肘等多种政治手腕,终于保持了政局的大致稳定。然而,时刻防范这批军功显赫的大臣,仍是令慈禧头痛的一件大事。发布曾国荃陕甘总督的上谕已半年了,他仍在湘乡老家悠闲地住着,托辞不上任。陕甘地当西北,乃军务要冲,曾国荃如此无视朝廷,怎不令慈禧恼火。但曾国荃身为攻打江宁的头号功臣,慈禧也不便公开申饬他。刘坤一是湖南新宁人,二十五岁率团练加入湘军,转战湘桂,战功卓著,三十五岁便身居巡抚高位,四十三岁便做了总督,今年才五十二岁,年纪并不大,但大官做久了,不免有些倚老卖老的味道,近来颇为纵情声色。慈禧对他也很不满意。
曾、刘身上所体现的“骄”“暮”之气,正是那些因军功而至高位的督抚普遍存在的毛病。它既是对朝廷权威的削减,也败坏了官场的风气。敲一敲这两根翘起的尾巴,对那些头脑昏昏的大员也是个震动。慈禧接受张之洞的建议,革去曾国荃的陕甘总督之职,任命彭玉膦署理两江总督。也因这个建议,使慈禧不再犹豫,决定援道光帝的先例,破格越级简拔张之洞!
光绪七年七月,一道煌煌谕旨下达:张之洞补授内阁学士,兼礼部侍郎衔。这道圣命,使张之洞转眼之间连升三级,由一个中级官员跃为从二品的卿贰大臣。这是咸丰、同治、光绪三朝中少有的一次破格简拔。
张之洞奉到这道谕旨,真有喜从天降之感。清流朋友的祝贺,同僚的羡慕,故旧门生的恭喜,家人的欢欣,这一切为他织成了一张大喜大庆之网。
这天午后,他收到张之万从南皮老家派人专程送来的一封信函。守制在家的前总督除向堂弟表示祝贺外,并郑重其事地告诉堂弟,应该尽快去醇王府走一趟,在醇王面前表达对圣恩的感激之情。
照惯例,获得迁升的官员在奉旨之后要给朝廷上一道谢恩折,然也仅此而已,不需再向别的推荐者表示谢意。张之洞也正是这样办的,他的脑子里还没有想到要去感谢别的什么人。堂兄的这封信给他一个很重要的提醒:是的,别的王公大臣那里都可以不去,醇王府是非去不可的。
他想起去年堂兄应醇王之邀悄无声息的北京之行,想起那几天堂兄频繁地与醇王会晤,又想起堂兄为他安排的在清漪园与醇王的见面。就因为有这些活动,才有东乡冤案的昭雪;说不定也就因为有这些活动,才有今日的越级超擢。太后一皇上一醇王一堂兄,他似乎突然看到了一个既明显又隐约的网络,悟出了一个既简单又深邃的道理。一条前途无量又不无风险的道路,已在自己的面前铺开了。
张之洞不愿意让人知道他与醇王府有什么特殊的关系,遂在一个夜色深沉的晚上,独自一人踏进醇王府。
“王爷富贵尊荣,应有尽有,微臣虽然做了二十年京官,但仍两袖清风。微臣知道王爷为微臣的这次迁升很费了神,却无法给王爷送上一件像样的礼物。微臣今夜什么都没带,只带上一颗对朝廷的忠心:今生将为太后,为皇上,为国家竭尽全力,鞠躬尽瘁。”
张之洞这番庄重诚恳的话,使醇王为之动容。从本性上来说,醇王也不是一个贪财好货的人,他并不很希望别人给他送礼。他的儿子现正做着皇帝,为他的儿子尽忠,岂不是给他的最好礼物?
醇王莞尔一笑,说:“为国荐贤是我的本职,只要足下今后尽忠太后辅佐皇帝,我也就满意了。”
张之洞忙说:“王爷的话,微臣将一辈子铭记在心,对太后、皇上忠心耿耿,为国家办事实心实意。”
“这就好,这就好。”醇王顺手从茶几上拿起一只淡黄色的玛瑙鼻烟壶来,在鼻孔下面来回地移动了两下。
醇王不爱礼物,但这个鼻烟壶就是一件礼物,它是潘祖荫送的。潘祖荫是个有名的古玩鉴赏家收藏家,尤爱鉴赏收藏鼻烟壶,家里藏的各种鼻烟壶不下千数,遇有同类型的,他便会拿出多余的来送人。潘祖荫常说他送鼻烟壶给人没有功利目的,其实这中间也很复杂,要细细追究起来,还是有功利的居多。就拿这个烟壶来说吧。行家们都说,这个烟壶的用材最为名贵,这块玛瑙也不知在地底下埋了多少年,整个北京城找不出第二个。李鸿藻曾问他要,他舍不得,光绪皇帝登基不到一个月,他就带了这个鼻烟壶进了醇王府,送给了喜闻鼻烟的皇上本生父。这种不露形迹的文雅礼物,倒也正合了开去一切差使的醇王的心意。
吸了一阵鼻烟后,醇王的精神大为振作。眼前这个即将担当大任的名士,毕竟还是要向他透点底才是,免得他日后认不清主子。
“去年子青老先生来京晤谈,盛赞足下道德文章有古人之风,我于是约请足下来清漪园一见。又读到足下为四川东乡民人鸣冤的三道折子,对子青老先生赞许深信不疑,多次在太后面前荐举足下。午门事件过后,太后亦与我谈起过足下的折子。我对太后说,如此忠诚而稳重的人,释褐二十年了,至今尚屈居下僚,若不超擢,不仅使他本人心冷,只怕朝廷也会眼睁睁地失去一个大才。太后当即颔首,果然便有此罕见之举。我为足下贺喜。”
张之洞明白醇王这番话的用意,忙离座拱手:“王爷大恩大德,微臣没齿不忘!”
“坐下,坐下!”醇王对此甚是满意,在张之洞重新坐下后,面带微笑地说,“昨日上午,太后召我进宫,向我垂询两件事:一是工部右侍郎王鹤年出缺十多天了,以何人补授为宜。一是山西近年来麻烦事不少,曾国荃并未治理好,卫荣光接手后更是混乱,晋抚一职拟换个人,问我心中有合适的人没有。足下今天来得正好,我想问问,假若太后现在就要足下去干一番实事,足下是愿意留在京师做侍郎呢,还是愿到外省去做巡抚?”
就在醇王说这番话的时候,张之洞的脑子里已想了很多。他首先想到的是,醇王决不是他自己所标榜的不问国事的那种人,正如老哥所说的,他对国事关心得很。接着张之洞又想到,看来醇王在太后的决策过程中,对太后有不可低估的影响。同时他又想,那么恭王呢?恭王又处在一个什么位置上呢?或许,关于工部右侍郎的补缺和山西巡抚易人这两件事,太后也与恭王商议过。无疑,太后正在将醇王倚为臂膀;当然,恭王至今仍是太后最重要的帮手。
张之洞毫不犹豫地说:“微臣深谢王爷的厚爱,倘若太后真的愿意交给微臣一桩实事的话,微臣愿选择巡抚一职。不要说山西尚非十分贫瘠之地,即便是云、贵、甘肃等省,既贫困又偏远,微臣也愿意前去。微臣不是不知侍郎一职尊贵舒适,为的是有一方实权,有一省土地,可由自己充分展布。”
“好,志气可嘉,我当向太后禀明足下这番志向。倘若太后予以成全,足下自应实心实意去做,为太后为朝廷分劳;若留在京师做侍郎,也是好事,料理本职事务之余,还可以时常为朝廷拾遗补阙。”
“谢谢王爷!”张之洞起身向醇王深深一鞠躬,“微臣这就告辞了。”
“好,我送足下两步。”醇王也起身。
“不敢。王爷如此,则微臣担当不起。”张之洞忙又一鞠躬。
醇王笑了笑说:“我也要走动一下,活动身子骨。另外,我还要问一句话。”
“王爷要问什么话?”张之洞刚挪动的脚步又停了下来。
“咱们边走边说吧!”
张之洞只得跟着醇王走出小客厅。
醇王说:“上次子青老先生来京时,他身边有一个人,我见他器宇甚是不俗。问子青老先生,说是他的一个老朋友,住在古北口,特为来京城与他相见。又说此人精于绘画,画技比他还高。不知足下与此人有往来否?”
显然,醇王说的这个人就是桑治平。张之洞答道:“今年春天我本拟去拜访他,他恰好有奉天之行。故那次分手之后,我与他还没再见过面。”
醇王说:“听子青老先生说,此人很有些经济之才,若荒废在山野江湖也实在可惜,你可以劝劝他,出来为国家做点事。我想要他给我画一幅画,就画古北口那段长城,不知他愿不愿意。”
张之洞说:“王爷如此看得起他,他必定感激万分。为王爷画画,他自然是非常乐意的。”
说话问,二人来到王府庭院,张之洞再次请王爷止步。醇王说:“好吧,我就不送了,足下静候佳音吧!”
十天后,张之洞奉到上谕:着补山西巡抚。真的就有一方土地来由自己亲手经营管理了,二十多年来的人生抱负,眼看就有实施的时候了,张之洞心中欢喜无尽。他忙着交代公事,接待各方朋友,安排内务,打点行装,以便尽快启程赴任。
不料,就在张府上下喜气融融的时候,一桩大不幸的事突然发生了。
●二、王夫人突然难产去世
原来,王夫人近几日里因过于劳累,引发早产,又加之难产,在床上痛苦地挣扎一日一夜之后,终于怀着无穷无尽的眷恋离开了人世,孩子也没有保住。张之洞紧握着夫人渐渐冷下去的双手,放声痛哭,久久不愿松开。
张之洞原本为此事做了很周密的安排。他知道夫人产期将近,为怕发生意外,他决定自己一人单独赴任,而将夫人留在京师,由大根夫妇在家里料理一切,待百日产期满后,再由大根夫妇护送去太原。王夫人对这个安排很满意。对丈夫这次出任山西巡抚,她心中的喜悦一点也不亚于丈夫。丈夫远行,做妻子的怎能不过问?尽管张之洞一再关照她不要多费心,王夫人还是不顾产期在即,亲自操办着各种家事。又是清理衣服,又是置办被褥,又是打发人上街为丈夫买各色各样好吃的食品。她一再对身边的男女仆人唠叨着:山西苦寒,四爷又不会照顾自己,要多为他准备些吃的用的。
她终于累倒了。接下来便是腹痛流血不止,慌得府中女仆们赶忙扶她上床,又四处去请接生婆,待到张之洞深夜回家时,王夫人已不能开口和丈夫说话了。
真好比晴天一个炸雷,给吉星高照的张府以措手不及的猛烈打击。人们叹惜王夫人命薄,已经到手的抚台夫人都无福消受;人们也怜恤张之洞,在就要身膺重寄的时候,失去了一位难得的贤内助。
连日来,张之洞更是以泪洗面。他日夜呆呆地坐在夫人的灵柩旁,素日里的灵气和才华仿佛统统离他而去,就像一个低能儿似的,不知如何来打发今后的岁月。
许多人都不知道,张之洞的情感世界里,有着常人所少有的深深的缺憾。这种缺憾,又无形地影响着他一生的性格和情绪。
张之洞四岁时,他的母亲朱氏便去世了。小小的心灵里,永远不能淡忘母亲最后的那一刻:母亲紧闭着双跟,父亲坐在母亲的病床边。父亲的妾魏氏一手抱着他,一手牵着六岁的胞姐。大家都在流泪。他不明白眼前发生的是什么事情,只是一个劲地在魏氏的怀里嚷着扭动着,要到母亲的身边去。好长一会儿,母亲睁开了眼睛,向各人都望了一眼,然后吃力地抬起手来,指了指魏氏怀中的儿子。魏氏走过来,将张之洞放在朱氏的身边。朱氏用手摸着儿子的头,眼眶里的泪水不停地涌出。张之洞大声喊着:“娘,娘!”朱氏声气微薄地对站在床边的魏氏说:“我的这两个儿女就托付给你了。”
魏氏边哭边说:夫人放心,我会对他们好的。”
朱氏又对丈夫说:“我的首饰和金戒指,你都替我保管好,日后凤儿出嫁,就当我送给她的嫁妆。”
“我记住了。”张瑛点点头,将凤儿拉过来。
凤儿的脸挨着母亲的脸。母亲的泪水与女儿的泪水流在一起。
过一会儿,朱氏又对丈夫轻声说:“我的那张琴,在洞儿成婚的时候,你要洞儿将它送给媳妇,就算是我这个做婆婆的送给她的礼物。”
张瑛说:“好,再过几年之后,我就把琴交给洞儿,由洞儿日后交给他的媳妇。”
朱氏交待完后,又睁大眼睛死死地看着自己的一双儿女,强拚着力气抚摸着儿子的脸蛋。突然,母亲的手从张之洞的脸上掉了下来,接着便是阖府上下一片哭声。
就这样,四岁的张之洞永远失去了无限疼爱他的母亲。
朱氏去世后不久,张瑛郑重其事地领着儿子走进母亲的琴房。他亲手揭开罩在琴上的布套,让儿子好好地看看。这是一张古琴,琴面有四尺多长,八寸来宽,黑黄黑黄的,上面绷着七根粗细不等的丝弦。
张瑛对儿子说:“这是你母亲娘家陪嫁之物。你母亲常常以此自娱,她的琴弹得很好。”
张之洞似懂非懂地听着。第二天,张瑛便将这张琴收藏起来了。
魏氏从此担负起抚育张之洞姐弟的责任。朱氏生前对魏氏不错,加之魏氏自己又没生育,故而对小姐弟两人很好。再好也比不上亲娘的贴心,小姐弟俩常常想起自己的生母,暗自流泪。然而,不幸的事再次降临到张之洞的头上。与他一天到晚形影不离的胞姐,三年后又因伤寒病去世。七岁的张之洞眼看着活泼可亲的姐姐离他而去,哭得死去活来。
张之洞其实兄弟姐妹不少,但一母同胞,又真正亲密无间的只有这个姐姐,谁料她又过早夭折了。
从那以后,张之洞似乎与欢乐笑容绝了缘,他一门心思钻进“四书”“五经”之中。圣人的教诲,昔贤的睿智,陪伴他孤寂的童年,启沃他苦涩的心灵。十六岁那年他高中顺天乡试第一名。十六岁的解元是古往今来科举史上少见的奇迹,足以令所有读书人艳羡,张瑛和张家的西席们莫不开怀大笑。哪怕就是在这样的喜庆日子里,张之洞也没有一种发自心灵深处的舒心畅气之感。
在张之洞的记忆里,他生命中的第一件舒畅事,是发妻石氏的来归。
十八岁那年,张之洞与石夫人结了婚。石夫人那年也十八岁,她的父亲石煦在贵州都匀府做知府,与张瑛是同级官员,又是直隶同乡,关系密切。在两位父亲的撮合下,一对小儿女在兴义举行了隆重的婚礼。
书香门第出身的石夫人,不仅漂亮贤淑,更兼知书达理,对丈夫温存体贴,关心备至。遵循母亲的遗嘱,张之洞将古琴亲手交给石夫人。石夫人本不会奏琴,听说是婆母心爱的遗物,又是临终前的郑重嘱托,她含着眼泪接过这件不平常的礼物,决心学会操琴。
心灵手巧的石夫人,不到半年就能奏出动听的乐曲。魏氏常说,少奶奶奏琴,就像当年夫人一样:一样的姿态,一样的神情,一样的好听。每听到这种话,张之洞便欣慰无已。其实,母亲当年奏琴的情形,他的脑子里一点印象都没有了。或许是因为魏氏常念叨的缘故,或许是在他多年来对母亲绵绵不绝的追思中无端形成的幻觉的缘故,张之洞仿佛觉得母亲当年就是这样的,在琴房里一边抚琴,一边低吟,倾诉着她对丈夫,对儿女,对生命的无穷无尽的热爱……
渐渐地,石氏在张之洞的心目中替代了逝去多年的母亲,他那一颗渴望得到人间真爱的干涸的心田,终于注入了清洌的泉水,无声无息,清凉滋润。张之洞从心底深处真正感受到了人生的欢悦。
第二年,石夫人生了一个女儿,取名仁檀。二十四岁那年,石夫人又生下了长子仁权。儿子的降生,使张之洞有一种生命延续的快乐感。再过两年,张之洞点探花入翰苑,步入了仕途,石夫人带着一双儿女也来到北京。小家庭里有着说不尽的美满幸福,其乐融融。谁知乐极生悲,石夫人突然撒手人寰。张之洞千呼万唤,也不能喊回爱妻的一缕芳魂。年幼的姐弟在母亲遗体边伏地痛哭,也无法使慈母再睁开眼睛。
张之洞想起夫人的种种美德:善良、宽厚、勤劳、俭朴。有一件事,令张之洞永生不能忘记。
张之洞嗜酒,经常喝得酩酊大醉,石夫人多次规劝,他都不听。有一天他又喝醉了,深夜才回家。石夫人在家苦等苦盼,见他这样晚才回来,不免说了他几句。张之洞听得烦了,拿起书桌上的大石砚便向夫人头上掷去。石砚掷在石夫人的头上,顿时血流如注,晕倒过去。张之洞吓得忙给夫人包扎,对自己刚才的鲁莽悔恨不已。第二天夫人醒过来了,他怀着深深的歉疚向夫人赔不是,并发誓今后再不喝醉了。夫人没有责备他,反而安慰他说,若从此改掉了这个坏毛病,她心甘情愿受此一难。夫人的贤德令张之洞大为感动,从此以后他果然不再酗酒。清苦的日子已经过去,而今事业有成,家境日渐好转,她却独自一个走了。
张之洞想起这些往事,悲从中来,和泪写下三首悼亡诗:
酒失常遭挚友嗔,韬精岂效闭关人。
今朝又共荆高醉,枕上何人谏伯伦。
龙具凄凄惯忍寒,筐中敝布剩衣单。
留教儿女知家训,莫作遗簪故镜看。
空房冷落乐羊机,忤世年年悟昨非。
卿道房谋输杜断,佩腰何用觅弦韦。
自从石夫人去世之后,童年时代那种落寞孤寂之感,又常常偷袭着张之洞的心灵。看着一双稚气正浓的儿女没有慈母的照顾,他在寂寞中更添一重悲伤。孰料不幸接踵而来。三年后,十三岁的仁檀又得急病死去。仁檀酷肖其母,禀性善良温和,小小年纪便知道关心父亲,疼爱弟弟,是张之洞的掌上明珠。爱女的夭折,简直摘去了他的心肝。很长一段时间里,他心里一直有一种厌世之感。
五年后,张之洞在湖北学政任上续娶唐氏夫人。唐夫人乃湖北按察使唐树义之女。两年前丈夫病逝,便带着女儿回到娘家,住在父亲的官衙内。一年前女儿又不幸死了,唐氏内心悲苦。唐树义见学政亦是中年丧妇,与中年丧夫的女儿恰好匹配,便亲自为女儿作伐。张之洞怜自己,也怜唐氏,遂答应了这门亲事。唐氏夫人人品不错,但因是再醮,心里总忘不了前夫夭女,情绪抑郁,对仁权缺乏疼爱之情,小公子总是对继母怯生生的。再加上唐夫人自小娇生惯养,懒而任性,张之洞劝她学习奏琴,她一口拒绝,张之洞心中大为不怿。这个续弦夫人并没有给张家带来多大的欢乐。过了两年,唐夫人也因病长辞人世,留下半岁的儿子仁梃。
再次遭到丧妻之痛的张之洞,哀叹自己的命运多舛,他不想第二次续弦了。不久,他奉命典试四川,便将二子留在京师,托人照料,自己孤身一人前往巴蜀赴命。
乡试刚揭榜,张之洞便遵旨留在成都任四川学政。四川号称天府之国,物产丰阜,人物俊秀,扬雄、李白、三苏为雄奇的巴山蜀水增添迷人的魅力。张之洞喜欢这块土地,决心为培养今世的四川人才全力以赴。
这一年,张之洞来到龙安府主持府试。知府王祖源与他是老熟人。那年他从武昌回到北京时,与王祖源同住羊圈胡同达半年之久,因为同在翰苑供职,彼此走动较勤。去年,王祖源以编修资格外放龙安府。王祖源科场不顺,五十岁才中进士,做了个老翰林。翰林院是青年才子的发祥之地,老名士在此处则前途不大,外放郡守,乃是最好的归宿了。
老友见面,十分快乐。王祖源将学政请到家中,二人坐在书房里,一杯清茶,海阔天空地叙旧话今,谈兴甚浓。张之洞指着墙壁上一幅题作《国色天香》的彩绘,笑着对主人说:“这画定是出自闺阁之手。”
“何以见得?”
张之洞极有兴致地说:“牡丹乃群芳之首,甚为闺阁所喜爱。此其一。花朵丰满而艳丽,叶片肥大而鲜嫩,旭日红亮而明媚,这是人世间极具圆满之美景,向为闺阁所追求。此其二。‘国色天香’四字,虽端正大方,但因力度不够显得有些纤弱,显然出自闺阁手笔。此其三。有此三点,我敢断言这幅牡丹图是位女丹青手的杰作。”
王祖源哈哈大笑起来:“香涛好眼力,这画正是小女懿娴之作。”
懿娴,张之洞的脑中立即浮出一位姑娘的形象。四年前的一天,张之洞正在王家,与王祖源的儿子王懿荣聊天。王懿荣那时是国子监的一名监生,勤勉博学,尤好古董鉴赏,与张之洞很谈得来。正说话间,书房门口走过一个女子,王懿荣随口说了句“懿娴回来了”。张之洞抬起眼来望过去,见懿娴面孔清秀,身材匀称,有一种大家小姐的风范。再仔细一看,他发现王家小姐走路不太平稳,有点向左边倾斜,像是左腿有点毛病。张之洞心想:难怪来到王家多次,都没有见过懿娴小姐,原来是脚有点残疾,不愿见生客。他心里微微叹息:多好的一个小姐,不该有这点毛病!。
“懿娴能画这么好的画,过去从没有听说过。”张之洞离开座椅,走到《国色天香》图面前,细细地欣赏起来。
王祖源也站立一旁,拈须微笑,陪着客人欣赏。
“懿娴出嫁几年了?丈夫在哪里做官?”张之洞随口问老友。
“还没有出嫁。”
张之洞颇为吃惊。四年前见到时,估计也有二十好几了,现在不快三十了吗?遂脱口问:“她多大了?”
王祖源脸上的笑容不见了:“不瞒你说,今年二十九,是个老姑娘了。懿娴什么都好,模样儿周正,性子也温顺,就是小时候得了场大病,病好后,左脚便不怎么灵便了,请了不少医生,都治不好。懿娴心性高,等闲人她看不上,家境好本人好的,又嫌她的脚,就这样高不成低不就地耽搁了。”
张之洞又一次在心里叹惜:“如此才华出众的丹青高手,倘若一辈子困于闺门,心里不知有多大的忧愁!”
因为张之洞十分赞赏懿娴的画艺,知音难得,又因为旧时的邻居在偏远的四川重逢,是件令人兴奋的巧事,在衙门晚宴上,王祖源破例将女儿唤了出来,同在一个席上吃饭。张之洞又当面称赞了一番。懿娴大大方方地听着,脸上荡漾着甜美的笑容。这笑容,似乎顿时化开了张之洞心中两年多来的郁积,心情变得格外轻松起来。那天晚上,他喝了很多酒,说了很多话。他发现,王家的小姐一直在静静地听。那样的安详,那样的宁静,就如同《国色天香》图上那朵带露低垂的白牡丹。
过了几天,王懿荣从外地转道来龙安看望老父老母。王祖源告诉儿子,张香涛这些日子正在龙安府,又说他很喜欢懿娴的画。
王懿荣忙去文庙拜访老友,又在闲聊中得知唐氏夫人已在两年多以前过世了。王懿荣听了这话,心中怦然一动。他回到家里,向父母建议把妹子许配给张香涛。人品、地位,自不必说,从年龄上看,张香涛今年才四十岁,正好相当。惟一不足的是,张香涛有过两次婚姻,且有两个儿子。但妹子年近三十,又有残疾,要想再寻一个超过张香涛的人也很不容易。王祖源夫妇对儿子的建议完全赞同,但懿娴是个有主见的人,大主意还得她自己拿。
那天见面之后,懿娴对张学台印象极好。其实,懿娴多年前便从父兄嘴里知道了张香涛,来四川后也常听人说起这位学政大人的名士风度和实干作风。那天的晚宴上,一切传闻都得到证实,尤其是他由衷地赞叹《国色天香》图,更给这个独居闺中的老姑娘以极大的心灵满足。他居然是个鳏夫,且一人孤身在任,莫不是天赐良缘?懿娴没有犹豫,一口答应了。
得到全家同意之后,王懿荣才对张之洞提起这事。这样一个处子才女肯屈已下嫁,何况彼此之间有过一段前缘,张之洞还有什么可讲的!他一点也不嫌懿娴的跛脚,不要说有娟秀的五官可以弥补,即便相貌平平,有此等精彩的绘艺,也足以让这位富有艺术才情的学台大人倾慕不已了。
为了表示对王家老姑娘的尊重,张之洞请尊经书院山长名宦薛焕作媒人,又请四川总督吴棠作主婚人。婚礼那天,成都各大衙门的官员、各大商号的老板、锦江书院及尊经书院的士子代表,都来学台衙门祝贺,一时间轰动了整个锦官城。
婚后,王氏夫人里里外外照应周全,成了张之洞的得力助手。公余,丈夫吟诗,妻子作画,诗情画意融为一体,成都士林官场津津乐道,传为美谈。王夫人灵慧,样样都行,惟独不会奏琴。鉴于唐氏的前车之辙,张之洞不愿因奏琴一事引发心中的不快;又想到王氏年近三十,再学艺也难,不忍心看她勉为其难,遂不提古琴一事。学政期满后,张之洞携夫人离川回京。
四川人多事繁,学政收入较他省要丰厚,张之洞将自己的大半积蓄都捐给尊经书院购置书籍。离川前夕,按惯例,藩库将张之洞三年期间应得的各项杂费及程仪二万两银子取出送给他,他坚辞不受,要藩库将此项银两用于周济贫寒士子,及补充家境困苦的举人进京应试的途费。对于丈夫这种不近常情的清廉之举,王夫人完全理解,全力支持。
然而临到成行时,张之洞却发现自己竟然回京的旅费都窘迫了,不得已将珍藏多年的书籍卖出。回到京师,亲友们前来祝贺,张之洞一时连治酒席的钱都没有。王夫人将母亲送给她的狐皮马甲拿出典当,才使得张之洞没有在亲友面前丢脸面。
王夫人胸次宽阔,视仁权兄弟如同己出,待下人也宽厚和气,这些都令张之洞欣慰。眼看着那些才学平庸的同僚一个个迁升腾达,而自己总在中允、洗马这类中低官职上徘徊不前,张之洞常有怀才不遇之感,有时也会无端地烦躁愤怒。这时,王夫人总会以女性的恬淡冲和来缓解他的火气,安慰他,劝说他,让他慢慢地化去心中的块垒。
京官清贫,翰林院尤其是冷衙门,张府人多开支大,收入不丰,王夫人总是量入为出,精打细算,把个家政安排得井然有序。前年,十九岁的仁权结婚,王夫人将自己从娘家带来的金手镯偷偷变卖,为仁权筹集聘金。张之洞得知后感动不已,愈添敬重。
如此贤惠识大体的夫人,在即将身膺封疆重寄的时候,张之洞是多么地希望她成为自己日后繁剧政务的内助,一起分担忧愁,一起分享快乐,可是如今……
张之洞环顾素花白幔装点的灵堂,凝望着沉重黑暗的棺木,不禁凄然泪下,从心底深处涌出永恒的悲叹:
重我风期谅我刚,即论私我亦堂堂。
高车蜀使归来日,尚借王家斗面香。
妄言处处触危机,侍从忧时自计非。
解释篝火悲愤意,终羞揽袂道牛衣。
门第崔卢又盛年,馐耕负戴总欢然。
天生此子宜栖隐,偏夺高柔室内贤。
他想起自己四十五年的生涯中,四岁丧母,七岁失姐,二十岁元父,三房妻室及长女均先自弃他而去,人世间最难以接受的痛苦接连不断地降临,难道真的就要如孟子所说的那样,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
张之洞怀着深深的悲伤,对着王夫人的遗像喃喃自语:“懿娴,你走了,今生今世我再也遇不到你这样的好女子了。看来,我这一辈子,只有为国操劳的义务,没有享受天伦之乐的福分。我就要去山西赴任了,这是太后、皇上对我的器重。懿娴,你放心去吧!准儿我会好好照看,她会顺利长大成人的。”
办完王夫人的后事,张之洞开始张罗赴晋事宜。他巴望早点到山西去,这不仅是他急欲借一方土地施展自己的平生抱负,同时也想离开这个令他时刻触发旧情的庭院,尽快让繁剧的政务来冲淡锥心的悲痛。
这一天午后,张之洞正在书房里清理书籍,准备挑一些随身带去。正在这时,一位不速之客突然闯了进来。
“老弟,还认得我吗?”来人拍了一下张之洞的肩膀,爽朗的川音中充满笑意。
张之洞回过头来一看,不觉大吃一惊:“秋衣,原来是你,好多年不见了!”
“是呀,自你离开成都后,五年了,再也没有见过面。”秋衣在书桌边的椅子上坐下后又问:“弟妹呢?都还好吧!”
“好什么?”张之洞沉重地低下头来,轻轻地说,“她已故去一个月零三天了!”
“什么!”秋衣刷地站起来,惊讶得睁大了眼睛。“这是怎么回事?她还只有三十几岁吧!”
“唉!”张之洞悲伤地叹了一口气,把王夫人去世的事简单地说了几句。
“多好的一位弟妹!年纪轻轻的,怎么就这样走了呢?”秋衣一个劲地摇头叹息,“怪不得你又黑又瘦,气色很不好。弟妹的灵位摆在哪里?我去瞧一瞧,鞠个躬,也算尽个心意吧!”
王夫人的灵牌,暂时还安放在张之洞的卧房里。张之洞将秋衣领进卧房,对着王夫人的灵牌,秋衣整衣肃容,默默地三鞠躬。望着眼圈已现湿润的老朋友,当年在成都学政衙门里,秋衣与他们夫妇饮茶谈笑的情景又浮现在张之洞的眼前。
秋衣是张之洞一个特殊的朋友。
光绪元年夏天,四川学政张之洞在杨锐、大根等人的陪同下.到德阳去看望一个病危的学子。回成都的那天中午天气极热,半途上张之洞突然中暑晕倒。
杨锐、大根心里着急,四处并无人家,一碗茶水都找不到,更遑论医治?
大根说:“我爬到树上望一望,看哪个方向最近处有房屋,就把四叔往哪里背。”
大根爬上一株高大的枫树,一会儿便下来了,对杨锐说:“左手边山坳处好像有几间房屋,我们到那边去。”
说罢,背起张之洞就走,杨锐等人紧跟在两旁,约摸走了三四里路,果然见前面出现一座题为“上清观”的小道观。进了门后,见屋子里有一个人正在聚精会神拓印一截残碑。杨锐走上前去,客气地叫了一声:“道长,打扰了!”
那人抬起头来,原来是一个四十多岁的清瘦汉子。那人说:“我不是道长。你们要做什么?”
杨锐说:“我的老师赶路中了暑,要借这里休息一下,如能帮我们寻个郎中就更好了。”
那人一听,忙将手中的活放下说:“把病人背到里屋,放在床上。”
大根背着张之洞进了隔壁的另一间房。房里有一张床,床上铺着篾席,虽简陋,倒也还干净。大根将张之洞平放在篾席上,那人掐张之洞的人中,又在四肢几个关节部位上用力按摩着,然后搬出一只尺余见方的旧木箱来,打开木箱,里面有七八个大大小小的干葫芦。那人从一个小葫芦里取一些黑黄色细粉,倒进张之洞的嘴里,又从陶罐里倒出一小碗水来,将张之洞嘴里的细粉灌下去。
“没有事,很快就会好的。我们都出去,人一多,热气大,病人不舒服。”
中年汉子带着杨锐等人回到原来那间屋,他仍旧拓他的残碑,不再说话。
没有多久,大根突然发现张之洞从隔壁屋里走了出来,他惊喜地迎上前去:“四叔,你都好了!”
“好了,好了!”张之洞笑着说,“刚才拖累了你们。”
杨锐等人忙过去扶着,又指着中年汉子对张之洞说:“刚才就是这位师傅喂药给你吃的。”
“谢谢你了。”张之洞感激地说,“你的药真是灵丹妙药,一灌进肚子里就好了。叫我怎么谢你哩!”
那汉子高兴地说:“哪里是什么灵丹妙药,土方子罢了,不要谢。请坐,请坐!”
张之洞见那汉子虽身着布衣旧履,然眉宇之间却有一股清
奇磊落的气象,心中甚有好感。他在汉子的对面坐下来,亲热地问:“师傅是叫什么名字?本地人吗?”
汉子说:“我住在青城,这几天来上清观做客。我叫吴秋衣。”
“秋衣?”张之洞笑了笑,他觉得这个名字颇为少见。
“秋衣这两个字,取自李白的一首诗。”吴秋衣随口念道,“洞庭湖西秋月辉,潇湘江北早鸿飞。醉客满船歌《白苎》,不知霜露湿秋衣。我喜欢这首诗,尤其喜欢不知霜露湿秋衣这句,便把秋衣借来做了名字。”说罢笑了起来。
“这是李白游洞庭湖五首诗中的一首,的确写得好,我也很喜欢。”张之洞边说边看吴秋衣手下的残碑,心中猛地一惊。
原来,那截黑灰色石碑上清晰地刻着“法正之墓”四字。法正是蜀先主刘备手下的一位大谋士。传说刘备惨败于东吴,退兵白帝城时,诸葛亮在成都跌足叹道:“假若法正在主公身边,决不至于有此失利。”可见法正的才略之高。可惜法正英年早逝,诸葛亮很伤心,亲自为他题写墓碑。熟悉史册的张之洞知道,“法正之墓”这四个字当是按照诸葛亮的手迹摹刻的。诸葛亮传世的手迹甚少,这四个字即便是摹刻也显得十分珍贵,可惜这块碑只有下半截,上半截应当刻着法正生前的官职。
张之洞问:“这块残碑是哪里找来的?”
秋衣说:“上清观打算再建一间房子,信徒们向观里捐献砖瓦石块。有个信徒捐了三牛车石块,这是其中的一块。那个信徒说,他家有一座几百年的祖宅,这些石块都是那座祖宅的基石。墓碑究竟出自何处,已无人知道了。”
张之洞最是喜欢古器碑帖之类的文物,无意之间在此地看到了如此珍贵之物,如何不高兴!他从秋衣手里拿过已完工的拓片来,仔细欣赏着:拓片墨色深浅适度,点划勾捺清清楚楚,丹书的笔势,镌刻的刀法,都完好地体现了出来,拓者无疑是个技艺娴熟的高手。张之洞喜欢碑刻,却不能自己动手拓印。这样的巧工能匠,居然弃于荒山野岭之中而不为世知,真正可惜!
“这字真的拓得好!”张之洞赞道,“你这手艺哪里来的?”
“四处漂学的。”秋衣浅浅地笑了一下说,“我一生最爱碑文篆刻,三十年来,只要有空,我就挑一担空箩筐在穷乡僻壤、古岭老山四处转悠,遇着年代久远的断石残片,我便拾起来放进箩筐里,遇见好的碑刻,就将它拓下来。遇上拓工,我便细心地一旁观摩,把他们的技术偷学过来。就这样,三十年来,我也搜罗了几十块珍稀古石,拓下几百件上等碑刻,无形之间,拓技也精了。”
这是少见的有趣人:爱好如此高雅,行为如此独特,且好诗词懂医道,值得与之交往!
张之洞站起来,诚恳地说:“我和你志趣相投,我想与你交个朋友。你方才给我解了暑,我也感激你。我邀请你到我家小住两天,我们多谈谈话,我也借此表示点谢意!”
秋衣问:“你家住在哪里?”
“就住在城里。”
“好吧!”
吴秋衣也起身洗洗手,拍了拍身上的旧布衫,什么也没带,便和张之洞等人一道离开了上清观。从一路上的谈话中,张之洞知道吴秋衣今年四十五岁,从小在药铺里做抓药的小伙计,天长日久,也便成了半个医生,一般的常见病,他都可以治得好。工余则好读诗词古文,尤爱书法篆刻,此兴趣几十年来不衰。八年前,妻子去世,即未再娶,两年前独生女出嫁。从那以后,他也便辞了药铺的事,靠着积蓄和替人治病的收入,专门去寻找和拓印古碑古刻。’
进城到了九眼桥闹市区,张之洞指着一边一个蹲着大石狮的衙门说:“我就住在这里,我是这里的主人。”
大根对吴秋衣说:“这是学政衙门,我家四叔是学台张大人。”
“哦,你就是学台大人,怪不得对古碑帖知道得这么多!”言谈中,吴秋衣得知张之洞的金石学问甚多,心里一直在猜想,此人很可能是尊经书院里的一位教书先生,或者也可能是城里裱画铺、古董店里的一个行家,却不料,竟是学台大人。“我叫张之洞,字香涛,我们是朋友,你不要叫我大人,叫名叫字都行。”
“好,好,我是个没受过正规教习的散淡人,也不懂士林和官场的礼仪,我不习惯叫什么老爷、大人。你贵为学台,我贱为药工,但你若真正愿意与我做朋友的话,那我们就应该是平等的。今后你直呼我的名,我也直呼你的字。”
“最好,最好!你这种性格我最喜欢!”
张之洞边说边拉着吴秋衣进了衙门。
杨锐和大根都还从没有见过这样的平头百姓。他们想像中,吴秋衣一旦得知与他说了半天话的人竟是四川的学台,必然会惊骇莫名,诚惶诚恐,因为所有的小民见了官家都是这样的,吴秋衣却不这样。大根把他看作怪人,杨锐称他为奇人。
吴秋衣在衙门里住了两天,张之洞将他平生所藏的字画碑帖都拿出来让吴秋衣看。吴秋衣边看边评,爽直尖刻,许多评议都很有见地,张之洞为得到一个好朋友而快乐。
临走的时候,张之洞说:“我们俩都是鳏夫,你可常来我这里坐坐说说话。”
从那以后,吴秋衣真的常来做客。一袭布袍,满身尘土地出入学政衙门,引来不少世俗人的好奇眼光:学台与药工成了好朋友,真个是难得!
后来张之洞与王夫人结婚,居然也把这个布衣朋友请来坐在贵宾席上,吴秋衣磊磊落落的,也不以地位卑下而自惭。他还是照常来张府,于是与好绘画书法的王夫人也成了朋友。
离开成都回家前夕,张之洞送他二百两银子,资助他的脱俗事业。吴秋衣也不推脱,坦然收下。就从那以后,张之洞再也没见过吴秋衣了,但常常会想起这位与众不同的布衣之交,不料他今天竟突然出现在眼前!
吴秋衣告诉老友,去年夏天他沿着汉唐时代的剑阁大道,离开四川到了关中平原,然后再从陕西到河南,从河南到直隶。这次远游的目的,一是行万里路以广见闻,二是到京师来看看老朋友。进城后才听说老友已升山西巡抚,多方打听才找到家来,幸而尚未离京;但这未离京的缘故却是因为夫人的不幸故去,真让人悲哀。吴秋衣劝老友节哀,即便不能接受,也要强迫自己接受这个事实,对这种生老病死之事要达观看待。张之洞感激老朋友的一番真心,亲人弃他而去的事,已经历好多次了,虽痛苦,但还不至于颓丧,何况眼下正有大任等着,必须打迭精神迎接繁剧。张之洞邀请老友和他一起到山西去,帮他做点事情。
吴秋衣想了想说:“官场上的事我实在不能为你帮一点忙,我这次就不随你去了,我要在京师住几个月,若有机会,再去太原看你。不过,我这次无意之间发现了一个真正可以帮助你的人,你若能请得他和你一道去山西,必可有大用场。”
张之洞的精神立时振作起来,问:“这是个什么人?你何以这样看重他?”
吴秋衣慢慢地说:“早就听说古北口是个险要的关口,这次在城外恰遇两个家住古北口的商人,正从江南做生意回来,于是暂不进城,和他们一道去了古北口。这两个商人走南闯北,见识既广,为人又大方,我和他们很是投缘,一路上说话很多。”
吴秋衣喝了口茶后,继续说着:“我对那两个商人说,听说古北口一带百姓生活穷苦,从你们身上看来,倒不像是这回事。两个商人告诉我,古北口本是一个穷地方,在几年前都还苦,这四五年间因为出了一个好庄主,带领众人发家致了富。”
自从奉旨以来,张之洞常想到今后该如何治理山西。行政牧民之事,他可真的没有经验。古北口这个庄主,引发了他的兴趣:“这个庄主是如何让他的庄民过上好日子的?”
“我也这样问过这两个商人。他们说庄主有几个好招数。一是把全庄都组织起来,就像当年的太祖爷在关外管理八旗一样,把分开的五个手指握成一个拳头。这样,做什么事都有力量。二是从山东引来好的庄稼种,种籽好,产量提高了,大家都有饭吃。三是做买卖。古北口历来产一种名叫沙枣的枣子,味道不大好,虽产的多,但卖不了钱。庄主让大家晒干制成果脯。他自己琢磨出一种好调料,加上这个调料后,沙枣果脯又甜又脆。庄主又告诉大家,江浙一带人喜吃甜食,运到那里可卖大价钱。果然这一招很灵,这几年古北口靠这个买卖,家家都发了。这两个商人就是刚从上海回来做沙枣果脯生意的。”
张之洞点点头:“这个庄主的确有头脑。”
“到了古北口,我特为拜访了这位庄主,果然名不虚传,有真才实学。香涛,你去山西做巡抚,若有一个这样的人在身旁,一定会是你的左右手。”
张之洞边听边想,古北口的能干人,会不会是桑治平?但他不是本地人,又怎么可能做庄主呢?
“这位庄主叫什么名字?”
“桑治平。”
果然是他!张之洞两眼发亮,兴奋地对吴秋衣说:“他是我的老朋友,过两天我去古北口看他!”
“你的老朋友?”听了张之洞的介绍后,吴秋衣为自已的慧眼识才而高兴。
张之洞赶忙修书一封发往古北口,与桑治平约定十八号在他们家里相见。
●三、一位报国心强烈的热血之士,偏偏年轻时又错投了主子
河北平原上,有一座由西至东逶迤连绵的群山。它西起潮白河河谷,一直向东延伸,直至消失在山海关旁的渤海湾。它就是中国的名山之一燕山。自古以来,燕赵多慷慨悲歌之士,无数悲壮的故事在这里发生,无数英雄豪杰在这里创造生命的辉煌。燕山,这位中华民族五千年文明史的无声见证者,它与中华儿女同忧患,共欢乐。
古老的长城在燕山身上蜿蜒穿过,将中原和塞外划开成两个世界。就在潮白河附近,有一道天然峡谷。峡谷两边山势陡峭,巨石嶙峋,乃周围百余里南北必经之路,真可谓一夫当关,万夫莫开。这就是万里长城上著名的关隘古北口。
两汉时期,中央政府便开始在古北口设立县衙。唐代曾在此处设东军、北口二守提。宋代时为使臣出辽必经之地。金代在此建铁门关。明洪武十一年重建古北口城,设东、北、南三道城门。清初在此处建造行宫,为皇家消夏避暑之所。康熙晚年在热河兴建避暑山庄,又扩建木兰围场,每年暑季皇室便迁往热河,此处遂渐渐衰落下来。
当年,桑治平在漫游天下浪迹江湖之后,看中了这个地方。他喜爱古北口的雄伟险奇。莽莽苍苍的群山,高深幽冷的峡谷,朴拙厚实的长城,仿佛正是中华民族的形象写照。住在这里,似乎时时刻刻都能够感受到一种苍老而凝重的脉搏在不停地跳动。桑治平还喜欢这里的人烟不多,民风淳朴,没有尘世中的喧闹争斗。或许是有过行宫的缘故吧,关注国事的流风遗韵依然存在,只要你用心搜寻,京师的大动向都可以通过不同渠道传到这里。况且离京城不远,倘若要打听个究竟,快马加鞭,朝发关口,夕至天街,也方便得很。
桑治平竟然是这等具用世之心的人,他又为何不到长安城里去闯荡闯荡,到潢池中去游戏一番呢?原来,这中间有一个非同寻常的变故在内。
二十年前,桑治平还是一个名叫颜载礽的英俊后生,从河南洛阳老家来到京师参加会试。颜载初学问博洽,诗文俱佳,是一个前途看好的年轻举人。他自认为可以一举高中,却不料放榜之日,金榜上并没有他的名字。颜载礽殊为失望。他怏怏不乐地在京城晃荡几天后,决定回家苦读,下科再试。
这天,他正在会馆里收拾行装,一个穿戴阔绰的中年男子推门进了他的房间,极有礼貌地问:“请问,你就是颜孝廉吗?”
“是的,我就是颜载礽。”颜载礽完全不认识此人。“先生找我有何事?”
“哦,终于找到你了。”中年男子面带笑容地说,“我是肃相府里的,肃相请你过去坐一坐,不知你现在有没有空?”
肃相,不就是协办大学士肃顺吗?颜载初心里吃了一惊:我与他无一点瓜葛,他身居相位,是皇上最为信任的大人物,怎么会知道我这个二十来岁的落第举子呢,而且还邀我去他的府上坐一坐?颜载初大惑不解。他初次到京师,与京师官场无一丝联系,关于肃顺,也只是二十多天前,一个偶然的机会才得知一些。
那是京师春天里少见的一个风和日丽的上午,中州会馆里
的应试举子们都在伏案攻读,再过几天,会试就要进场了。同为洛阳籍的孟生对颜载礽说:“听说京师南郊的龙树寺有个牡丹园,眼下正是牡丹花开的时候,今天天气这样好,我们何不到龙树寺去看看,说不定那里的牡丹花已开了。”
来自牡丹之乡的颜载礽,听孟生这么一说,忙起身:“我们现在就去!”
两人结伴来到龙树寺。寺里冷冷清清的,游人很少,原来牡丹还没有开。孟生说:“没有牡丹看,我们去看看佛殿,会会法师吧!”
颜载礽对菩萨与和尚无兴趣。造化诞育的山水花木,才真正充满着生趣灵气。牡丹花虽未开,但它碧绿鲜亮的叶片、含苞待放的花蕾,也足以使人赏心悦目。颜载礽一人留在牡丹园里,饶有兴致地东看看西望望,胸中涌动着一股生命的机趣。
这时,牡丹园里又来了一个人,也是二十多岁的年纪,儒雅英迈,风度翩翩。那人甚是豪爽,与颜载礽一见如故,兴致勃勃地聊起天来。两人天南海北、上下古今地神聊,从历史到现实,从学问到时局,彼此的看法多有相同之处。到了中午时分,二人谈兴犹浓,那人又请颜载礽和孟生的客,在龙树寺附近的小酒店里,三人又畅谈了个把时辰。酒席上,那人将当今的协办大学士肃顺大大地赞扬了一番,说扭转乾坤振兴大清的希望全寄托在此人身上。临分手时,那人告诉颜载礽,他乃湖南湘潭人王问运,在京师朋友家做客,过几天就要回湖南老家去。颜载礽也把自己的姓名身分告诉了他。
这位肃顺,在王闿运的眼里,就是管仲、乐毅一类人物。不管他有什么事,冲着这一点,去见识见识也好。颜载礽答应了。来到肃府,肃顺立即走出书房迎接。
颜载礽见肃顺方面大耳,器宇轩昂,步履快捷而稳重,立时对这位权倾朝野的协揆有极好的印象,心里想:怪不得王闿运将他敬重得如同天神一般。
颜载礽跟着肃顺进了小客厅。坐下后,肃顺面色和气地说:“我家的西席王闿运前几天离家回湖南去了,临走时向我举荐了你,说你的才学不在他之下。”
哦!原来王闽运是肃府的塾师,是他说起了我。颜载礽心中的疑团顿时解开了。他认真地倾听着。
“听说你这次会试未第,我想你不必急着回家,就在京师住下,我聘你接替王闽运。只有两个学生跟你读书,他们也还听话,不会给你添很多麻烦。学生不用功或做错了事,你尽可教训他们,不要有顾忌。早早晚晚,你可以用来自己读书作文。至于薪水,也和王闿运一样,每月十二两,是京师通常人家的两倍,你看如何?”
没有寒暄,也不绕圈子,清楚明白,简洁干净,这正是王闿运所赞赏的肃顺的一贯作风。是一个做事的人。颜载礽在心里想。他寻思着:在肃府做几年西席,是可以学到许多书册上没有的学问的,况且报酬如此丰厚,也足见东家对西席的重视。他答道:“中堂如此看得起我,我自然感激不尽。只是我年轻学问浅,怕耽误了两位公子的学业。”
肃顺哈哈一笑:“你不必谦虚了,王阎运既然推荐了你,你必然可以胜任得了。要说年轻,王闿运也比你大不了几岁,他的学问才华要远胜过那些翰苑老夫子。好了,就这样定了,明天就叫人把你的行李搬进来吧!”
就这样,颜载礽成了肃府的西席。一晃半年过去了,颜载礽和东家的关系越来越密切。他佩服肃顺办事的果断刚强,大刀阔斧,不讲情面,不留后路。肃顺也喜欢年轻西席的人品才情,更欣赏他的胸有大志,不同流俗。
肃顺空闲的时候,常常会把颜载礽召到书房去谈话,跟他谈自己的治国方案,谈大清的未来。肃顺对颜载礽说,他平生最敬慕两个人:一个是辅佐齐桓公的管仲,一个是帮助汉武帝的桑弘羊。管仲的学问在《管子》一书中,至于桑弘羊,为国家谋财富而不惜得罪巨室,以至冤死,则更令人又敬又悯。颜载礽也说些对国事的看法,及对历史上治乱兴衰的研究体会。到后来,肃顺便像信任王闽运那样的信任颜载礽,要颜载礽代他起草奏疏。颜载初也便由西席变成了肃顺的心腹幕僚。
这时,政局突然发生了巨变。英法联军打进北京,咸丰皇帝逃奔热河行宫,肃顺奉命随驾,颜载礽仍留在府中教书。后来肃顺感到颜载礽不在身边有许多不便,遂将他召到热河,两个公子的塾师则另聘他人。
颜载礽在热河行宫住了将近一年,参与不少高层机密,亲自感受了咸丰皇帝去世前后,热河行宫无形的刀光剑影。他当时不可能料到,这段岁月是如此的不平凡,以至于影响了中国近代历史的进程,而被后世的野史、小说渲染得神乎其神,蒙上一层又一层扑朔迷离、永具魅力的色彩。他只是感觉到,权力的争斗原来是这样的勾心斗角你死我活,而权柄的执掌者又都是这样的口是心非表里不一。这一切,都令年轻的洛阳举人为之倾注了极大的兴趣,又常常百思不解。
大行皇帝的梓宫就要回京了。在那些日子里,颜载礽见东家几乎天天食不知味,夜夜睡不合眼,没日没夜地与其他几个顾命大臣在紧张忙碌,神色肃然地磋商各种事宜。颜载扔凭直觉感到要出大事了。
颜载礽跟着东家伴随梓宫一道启程了。这天午后,大队人马抵达密云县城。六百来里的路程已走了四百里,一路上安安静静。颜载礽松了一口气:再有三天,就可以进京,总算平安过来了。
吃过晚饭后刚刚睡下,肃顺便打发人将他叫起。颜载礽赶紧来到肃顺的房间。
肃顺说:“马上就要进京城了,我想起两道重要的上谕要拟。”
颜载礽面色庄重地望着东家,聆听他的下文。
“第一道上谕:着兵部侍郎胜保火速带所部南下,赴安庆两江总督衙门,听候曾国藩调遣。第二道上谕:着两江总督曾国藩转福建按察使张运兰,火速带所部来京听候调遣。”
颜载礽明白东家这两道连夜赶急草拟的上谕的重要性。一年前,胜保在通州败于洋人时,肃顺曾力主杀胜保以肃军纪,恭王奕诉则出面保他。显然,胜保恨肃顺而亲奕诉。胜保所部现今处于拱卫京师的地位,若他被奕沂所用而与肃顺作对,那事情就麻烦了。相反,曾国藩在江南打仗,一直得到肃顺的大力支持。肃顺于曾国藩有知遇之恩,曾国藩的部下来京师取代胜保,将可确保京畿的安全。
这的确是一个事关重大的决定!
颜载礽十分佩服东家的头脑清晰。不过,他又想,是不是晚了点呢?大行皇帝宾天不久,胜保即向皇太后具折请安,已遭斥责。胜保违背祖制,直接给皇太后上折,这一点当时就应该引起警惕。现在距大行皇帝宾天已两个多月了,若京师有新的部署,不早就安排稳当了吗?再过两三天就要进城了,这时才调兵换将,还来得及吗?颜载礽一边草拟上谕,一边这样想着。
突然,从窗外传来一阵阵马蹄声,似乎是从远处向这边奔来。渐渐地,马蹄声越来越大,并伴随着嘈杂的人声和时明时灭的火把。肃顺刷地起身:“出事了!”
就在这时,一阵急剧的打门声传来,有人在高喊:“肃顺开门!肃顺开门!”
果然晚了!颜载礽脸色突变。“肃顺”,谁敢这样直呼肃相的大名?一定是出大变故了。肃顺走到窗边,跌足叹道:“老七在里面,他们叔嫂勾结一起来抓我了!”
恭王奕诉排行六,醇王奕譞排行七,肃顺向来以“老六”“老七”这种不恭的称呼来叫咸丰皇帝的这两个亲弟。
说完这句话,肃顺来到桌边,面色峻厉地对颜载礽说:“我要完蛋了,你没有必要跟我一起完蛋。你赶快从后门逃走,老七的人不认识你,不会抓你的。”
说话间,又是一阵剧烈的打门声。肃顺亲手打开后门,将颜载礽推出门外。颜载礽含着眼泪,对着东家鞠了一躬:“中堂保重,我走了,你还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
肃顺铁青着脸:“没有什么话可说了,你日后若有机会做大事的话,要吸取我的教训。”
说完“砰”的一声把后门关了。
颜载礽躲在门后的一棵老树边,亲眼看见肃顺被醇王的队伍捆绑着走了。
三天后,颜载礽赶到京城,他径直向肃府奔去。只见肃府前后左右都布满了全副武装的兵丁。街头上看热闹的行人悄悄地告诉他:“肃中堂出大事了,家被抄,家眷被看管起来了,所有亲友都不准进去。”
颜载礽挂念肃府的两位小公子,不知这两个弟子的情况如何,问看热闹的人,都说不清楚。有的说若犯了谋逆大罪,按律令儿子也要处以极刑。有的说,肃府是黄带子,大概有优待,儿子不至于死。听了这些话后,他心里更是焦急。
除开肃顺的两个儿子外,颜载礽心中还惦记着一个人,这个人叫秋菱。
秋菱是肃府的丫环。颜载初进府后,肃顺亲自安排她照顾塾师的衣食起居和书房打扫。秋菱十七岁,人长得清秀,性情文静,手脚又勤快,颜载礽喜欢她。
秋菱无父无母,只有一个哥哥在河南老家种地。家里实在苦得很,日子过不下去,不得已被卖到肃府,从此与家乡断了联系。她只知道自己所住的村子名,这个村子属于河南哪个县她都不清楚。秋菱时常想家乡,想哥哥,却无法回家见哥哥。她那天一眼看到颜载礽,又听他说一口河南话,就仿佛有一种见到自己哥哥一样的感觉,从心底里涌出一股对颜载礽的亲热之情,因而对颜载礽照顾得格外周到。
秋菱聪明好学,但家贫不能读书。颜载礽有空便教她认字。秋菱学得很快,几个月下来便能认得千把字了,教者和学者都欢欣不已。渐渐地,两人心中便你有了我,我有了你,彼此之间益发亲近了。
秋菱身为丫环,自认配不上举人颜载礽。她把爱慕之情深藏心底,不敢表露出来,只是以加倍的关心体贴来隐隐透示一点痕迹。颜载礽是个庄重而有大志的人,平素想的总是金榜题名和建功立业等大事,何况作为相府的西席,对相府的下人更应待之以礼,持之以节,所以他心里明明爱着秋菱,亦知秋菱爱着他,却也不肯把这种情感流露出来。于是,两人都互相暗恋着,不挑明。
这对青年男女纯洁的初恋,便这样在朦朦胧胧似有似无之中进行着。
颜载礽要去热河了,秋菱柔肠千结,依依不舍。她熬了几个通宵,给他做了一双厚底鞋,悄悄地塞进他的行囊。在行宫的日子里,颜载礽常常想起秋菱,想得热切的时候,便把那双鞋子拿出来,轻轻地抚摸着。他舍不得穿在脚上,而是将它放在枕头
下,似乎觉得秋菱在夜夜陪伴着自己。过去在相府,天天见面,颜载礽还不觉得什么,一旦分离,才觉察到秋菱已在他的心中有了极重的分量。他盼望着皇上早日回京,肃相也便可早日伴驾同行,自己也便早日可见到心上人。
这一天,肃顺悄悄地对颜载礽说:“皇上病势很重,我心里焦急。你赶紧回京里一趟。我有一包祖上传下来的还魂散,保存在福晋手里,你拿来给皇上服用。快去快回!”
说着将一封写给福晋的信递给颜载礽。颜载礽不敢怠慢,从御马房里借了一匹千里快马,立即出发。第二天傍晚就赶到了肃府。他从肃顺福晋手里取到还魂散后,便回到自己的房间,正想躺下来歇息一会儿时,门轻轻地推开了!
“秋菱!”颜载礽兴奋异常地喊了一声后,便快步向秋菱奔了过去。或许是思念之情累积得太多太多再也无法抑制,或许是一时热血奔涌,根本没有想到要抑制,颜载礽一反离京前的稳重自持,一把将秋菱抱在怀里,秋菱涨得红通通的脸紧贴在颜载礽的胸口上。望着秋菱又羞又喜的神态,颜载礽觉得世界上再也没有哪个女人能比得上她。他们不再讲话,两颗心却早已融为一颗。他不顾一切地吻着,终于,他把她抱上了床……
“秋菱,回京后我就娶你,我和你一辈子相亲相爱!”
在送秋菱出门的时候,颜载礽反复地这样说着。
“我相信你的话。”秋菱温柔地点着头,“我盼你尽快回家!”
肃府祖传的还魂散并没有挽回咸丰的生命,三十一岁的年轻天子驾崩热河,行宫里的政局突然变得异常的错综复杂。颜载礽似乎觉得每一天都是在充满着杀机的气氛里度过,銮舆回京的日子被一天天地推迟。终于启程了,终于可以见到秋菱了,却万万没有料到,竟然会如此风云突变,世事全非。京城是回到了,肃府也近在眼前,秋菱却再也见不到了。瞬刻之间,他有一种颓然心死之感。
颜载礽不情愿就这样离开肃府,他一连四五天守在肃府的旁边,注视着肃府的内外动态。每日里只见肃府里的家具摆设、大柜小箱一件一件地被兵丁们搬上马车,不知拉到什么地方去了,而肃府里的大小主子奴仆则一个也见不到,当然,也见不到两个公子和秋菱。到最后,大门小门甚至连窗户在内都贴满了封条。大部分兵丁都撤走了,只留下几个兵丁在府门外游弋。看热闹的人也没有了。仅仅几天前,还是高车轩马门庭若市的肃府,顿时死一般的寂静下来。在万般无奈之际,心绪凄凉的颜载礽只得远离肃府。
他决定在京师住一段时期,一来看看事态的发展,二来也想在偶尔之间遇上肃府的旧人,打听打听两位公子和秋菱的下落。
不久,肃顺被指谪为奸佞之首,公开杀头示众。他的两个儿子则免于追究,被一家远亲收留,藏之于深宅,与世隔绝。至于肃府的旧人,颜载礽一个也没遇上,秋菱的情况也打探不出半点。按着国家的律令,被杀头抄家的大员,其府中的奴仆一律籍没归官。颜载礽心想,秋菱或被卖给某个官府做女仆,也或许被遣送到边远之地,发配给戍边的罪员做妻妾了。
可怜的肃中堂,可怜的公子,可怜的秋菱!一切都完了,一切都改变了。颜载礽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满腹凄怆地走出城门。
他也不敢回家,便在昌平租了一间茅屋,过起隐居生活来。
陡然而起的政变很快便过去了。无论从国家大局来看,还是从市井民间来看,这场政变似乎没给社会带来什么变化。朝局稳定,江南的战事继续进行,京师老百姓一如既往地过着平淡的日子。刚开始还可以听到一些关于政变的议论,三五个月后连百姓的街谈巷议也听不到了。再过一段时期,人们似乎已经把这桩惊天动地的大事,给彻底遗忘了。
颜载礽觉得悲哀。是人类天性只顾眼前,易于淡忘往事,还是那桩往事本不值得留在记忆里呢?是今天的大清国民已变得愚昧麻木,还是史册上那些慷慨激昂、可歌可泣的文字,原本就是几个文人的想当然笔墨,与当时的社会其实并没有多大的关联呢?
这番陡然而起的大变局给颜载礽强烈的刺激,作为朝廷最恨的肃党成员,考进士做官这条路自然给堵死了。他于是干脆断绝这份心思,跳出“四书”“五经”、八股试帖,一心一意去研读史书、兵书、舆地、农学、荒政等书籍,像青年时代的左宗棠那样,储备着真才实学,静待天时。
他记住肃顺对他说的敬佩管仲、桑弘羊的话,倾注极大的心血潜心于《管子》《盐铁论》中。他最终在这里看到了人世间的真学问,由衷佩服管仲、桑弘羊,也由此而佩服肃顺的眼光。他心里深深地为肃顺叹息,也为大清国叹息。肃顺丢了脑袋,大清国丢失了一个有真本事的治国大才。肃顺就是今天的桑弘羊。他和桑弘羊一样的才干性情,一样的不顾一切推行自己的强硬主张,终于也一样的招来杀身之祸。
为了避免牵连引来不必要的麻烦,颜载礽决定改名换姓。
桑弘羊是他的同乡,说不定桑颜两家在历史上有过亲戚瓜葛,于是颜载礽借桑为姓,取名治平,字仲子。这里既有追慕管仲、桑弘羊之意,也有一份怀念老东家的情感隐藏其中。
桑治平小时便酷爱画画。摆脱了功名桎梏后,他有了较多时间,于是重操画笔。他细心揣摩古人笔意,又注意观察身边的山水虫鱼。他是个天赋极高的人,在“外师造化,中得心源”的过程中,绘画技艺迅速提高。这不仅使他在读书思考的同时,可以获得丹青之娱,同时又为他解决了生计的大问题。他靠卖画维持着衣食无忧的生活。
在昌平隐居五年后,桑治平开始云游天下的壮举。他先到东北,在白山黑水间考察满洲部落发祥的历程。从东北返回后他又漫步三晋,遥想那段无年无战的春秋岁月。然后他南下中原,登嵩山,游河洛,迈过潼关来到长安、咸阳,感受汉唐盛世的遗风余韵。从长安折转向南,越秦岭,穿剑阁,来到巴山蜀水之间,凭吊武侯祠、白帝城,咀嚼一代名相辅佐两朝的艰辛。继而飞渡三峡,于两岸猿声之中舟抵荆楚大地。在江陵旧国,在黄鹤楼头,缅怀当年楚庄王的霸业、三闾大夫的忠愤。再从芳草萋萋的鹦鹉洲起锚升帆,顺江东下,登上收复不久的古都城垣。在一片废墟之中,游秦淮,览钟山,泛舟莫愁湖,伫步胜棋楼。想起刚刚熄灭的遍地烽火,追思六朝走马灯似的改朝换代,这座龙盘虎踞的石头城,浮沉了几多帝王英豪,积淀了几多历史沧桑!从江宁北上,与丰沛子弟聊高祖轶事,听淮阴侯后裔诉千古奇冤,瞻仰至圣、亚圣之祀庙,观泰山日出黄河入海之雄奇。
经过这段历时三载,纵横数万里的徒步旅游,桑治平似乎感受到五千年中华古老文明的真谛所在,触摸到华夏民族生生不息的律动脉搏,脑子里常常有电光石火般的智慧闪烁,心境时常觉得如瑶池之水洗过后的清晰明净,而立之年的举人桑治平,经过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的锻造锤炼,已经成熟了,真正地立了起来,他觉得自己可以担当大任,为国效力了。但朝廷对肃党仍追查得很紧,他这个为肃顺草拟了不少重要文书的西席,又怎能出头露面,去保和殿参加会试,以科场胜利来走上仕途呢?不入仕途,又哪能获取官位为国效力呢?
虽然仕途无望,但桑治平并不气馁,一则他可以耐心等待机遇,二则即使一辈子遇不到机遇,读书作画,寄情山水,安贫乐道,淡泊宁静,也是充实的人生。
在踏进京门的前夕,桑治平在古北口结识了一令比他大二十多岁的忘年好友。此人姓柴名广,乃周世宗柴荣的四十六代孙,也是一个喜欢读书思考的人。柴广家道殷实,膝下只有一女,见桑治平非凡夫俗子,有意招他为婿。这些年来,桑治平惦记着秋菱,从未想过婚娶之事。漫游天下的壮举中,也包含着寻觅秋菱的一份深厚情意在内。八年过去了,秋菱杳无音讯。看来此生不能续那段情缘了,桑治平接受柴广的美意。柴氏贤惠,婚后生下一女,小日子过得甚是甜美。
桑治平久静思动,总不甘心平生所学一无展布,于是告别岳父母和妻儿,外出寻找机遇。同治九年,他在姑苏城内遭窃落难,被迫卖画筹集回家的旅费,就这样遇到了张之万。桑治平见张之万虽贵为状元巡抚,却并不摆官场架子,对他平等相待,又同好丹青,谈话投机之处甚多,遂答应留在巡抚衙门。
住在衙门一段时期后,桑治平冷眼观察张之万,见这位抚台虽不是擎天大材,却也勤政爱民,禀性纯良,不是那种欺诈贪婪、两面三刀的俗吏,遂有心帮他做一点事。不久,张之万升闽浙总督,桑治平跟随他来到福州。闽浙两省,自古乃东南要域,若从春秋时期的眼光来看,也是一个大国了。随着彼此友谊日深,桑治平定下心来,欲竭尽平生本领辅佐这位制台大人,为国为民做出一番实事来。不料,张之万却要告老还乡,桑治平只得遗憾地离开福州,回到古北口,继续过他与诗书画册、山水林木为伴的淡泊生涯。
古北口住的多是柴姓人家,柴广做了多年的庄主,人望很好。柴广晚年多病,庄主事多委托桑治平办。桑治平将二百多户的柴家庄当作一个小国来看待,借此试试牛刀。他以管子治国之策,采桑弘羊为政之术,果然把柴家庄整治得面目一新,深孚柴家庄人的信任。前年,柴广去世,全庄一致推举他这个外乡外姓人做新庄主。桑治平于此也获得事业小成的满足感。
前些日子,他收到张之万从南皮寄来的信。信上说:舍弟擢内阁学士兼礼部侍郎衔,要不多久,或实授侍郎,或外放巡抚。若内授侍郎则罢了,若外放巡抚,乃一方诸侯,正可以借此做一番事业。彼时开府立幕,必将广纳人才,望贤契前去就他。对舍弟而言,得一大材相助,如同增一臂膀;对贤契而言,平生材学可得施展,此亦为极好之机遇,切望留意。
桑治平接到这封信后,很为张之洞的超常擢升而高兴。张之洞的确是官场中的人才,他的翰林做得与众不同,可知他今后的巡抚也会做得与众不同,为这种有才的朋友佐幕是可为的,何况自己多年来所积累的治世实学,也总得有所施展才是。不过,转念他又想,已是过了四十岁的人,精力早不如从前的充沛,对世事也看清看淡了许多,办起事来大概也不会有太高的热情;再说,毕竟是为别人佐幕,不是自己做巡抚,古北口住得好好的,柴家庄也有一番虽小却有意义的事业可做,有必要出去吗?
正在桑治平如此思来想去的时候,他收到了张之洞的来信。
●四、出山前夕,桑治平与张之洞约法三章
张之洞坐在大根驾驶的骡车上,沿着京师通往塞外的千年古道,经过两天的摇晃颠簸,于午后到达古北口。张之洞在北京住了十多年,还从没有到过这里来。他环顾一眼四周,果然地势险要。
绵延四百余里的燕山山脉,从这里发源。它在发源处便奇峰陡起,偏又在此处生就一道大峡谷。峡谷两边山坡峻峭,仿佛造化为方便下界芸芸众生,让他们有个南北通道,而用神工鬼斧劈开似的。两边山坡都是坚硬的岩石。石缝里顽强地生长着各种树木,有低矮密集的灌木丛,也有高耸云霄的樟楠松柏。传说
为秦始皇时代建筑,明代重修的古长城基本上保存完好。它像一条不见首尾的巨蟒,在古老的燕山山岭上缓慢地爬行,一会儿腾空跃起,一会儿俯首低徊,给这处千年古隘压上了沉重的历史重荷,也给它增添了动态的生机和情趣。古老的关楼依然雄峙着,显得威严劲挺。
由于山高路窄,行人稀少,这里显得格外的安静幽深。刚过午后不久,太阳便看不见了,一切都罩上一层灰黑的色彩。岩石是灰黑的,树木是灰黑的,古长城是灰黑的,附近星星点点的民居是灰黑的,连废置多年的行宫也是灰黑的。关内关外,充塞着一股浓厚的肃穆气氛。古北口真是一座禁卫京师的神奥难测的险要关隘。
张之洞正在伫足神思的时候,有一个人已走到他的身旁,笑着向他打招呼:“香涛兄,说来就来了!”
张之洞回头一望,站在旁边的正是桑治平。他高兴地说:“正要向人打听你的家,不想你就来了。你怎么这样巧就遇到了我!”
桑治平说:“你道古北口是京城?这里不过巴掌大的一块地方,芝麻大点的事立即全古北口就都知道了。听邻居说,有一个官员模样的人,从京师坐骡车来,在关口停下,四处观看。我想十有八九是你。”
“那你接到我的信了?”
“前天就接到了。”
桑治平说着,一边又与正在照料大青骡的大根亲热打着招呼,转过脸来对张之洞说:“到家里去吧,就在前面。”
张之洞主仆跟着桑治平,来到一座宅院门前。一道泥筑的围墙,围出一个宽敞干净的四合院来。桑治平指着大门说:“请进吧,这就是寒舍。”
张之洞迈进门槛。正面四间是坐北朝南大瓦房,两厢六间侧房均为高梁秸盖顶,庭院里有一大块种着萝l-、大白菜的菜地,一群鸡鹅在菜地边嬉戏。四合院里洋溢着浓郁的农家气息。
桑治平将张之洞带至正房边,指着右侧的一间房说:“这是我的书房,我们就在这里说话吧!”
坐下后,张之洞见书房左边墙壁边摆着一长条书架,上面整齐地放着百余册书籍。比起张之洞的书房来,桑治平的书大概不及十分之一。书架旁边悬挂着一张条幅,上面写着:
夫大丈夫能左右天下者,必先能左右自己。曰:大其心究天下之物,虚其心受天下之善,平其心论天下之事,潜其心观天下之势,定其心应天下之变。
左下角有一行小字:柴广恭录明诚意伯刘伯温先生语。
张之洞面对这张条幅沉吟良久,心里想:宇宙间从大的范围来看是天下,从小的方面着眼即吾心,这二者其实是一回事。想左右天下,必先得左右自心。刘伯温是个大智者。他回过头来问桑治平:“听说柴广是你的岳丈,柴家是柴荣的后人,是这样的吗?”
桑治平说:“你怎么知道柴广是我的岳丈?”
张之洞说:“我的一个布衣朋友前几天特地来古北口拜访过你。他叫吴秋衣,还记得吗?”
“记得,记得,那是个很有趣的人。”
“他在我的面前竭力推举你。”
“他怎么推荐我的?”
“他说你有管仲、乐毅之才。”
桑治平笑了起来:“我怎么可以跟管、乐相比,一个江湖流浪者而已!倒是柴家的确为柴世宗的后裔。可惜也早已没有铁券丹书,沦为平民百姓了。”
说话间,侧面墙壁上一幅水墨画又引起了张之洞的注意:莽莽苍苍的燕山上,起伏着蜿蜒曲折的万里长城,古北口高耸于画面的左下角,雄伟的关楼凌空矗立,俯视着一望无际的关东大平原。
看到这幅画,张之洞猛然想起醇王的嘱托来。
“醇王爷听家兄说过,兄台长于绘事,想请你为王府画一幅古北口中堂。我看这一幅就很好,请你照这个样子再画一幅如何?”
提起醇王,二十年前密云县深夜拘捕肃顺的那一幕,又浮现在桑治平的脑子里。他本想断然拒绝,但又怕张之洞难堪,便说:“这幅画是好几年前画的,近年来我一直未拿过画笔,技艺生疏了。过两年吧,待我活活手后再画吧!”
桑治平的那一段历史,张之洞并不知道。他想这大概是出于文人的清高吧,他不愿随便给王府送画,以避巴结之嫌,这也是可以理解的,遂笑着说:“好吧,这事以后再说。”
柴氏进来,向张之洞问好后,请他到厅堂吃饭。桑治平的独生女燕儿也同桌吃。虽是山村野外,无京师的豪华阔绰,却比京师的菜蔬新鲜爽口,尤其是几碗燕山野味,则更是城里所吃不到的。一顿晚饭吃得大家兴致极高,张之洞与桑治平的家人也显得亲切随便了。
吃过晚饭后,桑治平陪着张之洞游览了古老的关楼和前朝的行宫,又细细地看了看这段长城的建筑。掌灯时分,二人重回书房,开始谈及正题。
桑治平说:“接到你的信,知你蒙特别圣恩,擢升山西巡抚,先要向你贺喜。”
张之洞说:“不瞒老朋友,久屈翰苑,突然得到外放一方的圣命,我自然是兴奋而深怀感恩之情。只是巡抚地位虽尊,却也担子沉重,不比在京师做言官史官,到底只是写写说说,不负实际责任。因此,奉命至今,心里一直未曾安妥过。早就想来拜访你了,只是因故延迟了时日。”
桑治平用心倾听着张之洞的话,听得出说的都是实话。他说:“诚如你所说的,一省巡抚的确担子沉重,它直接关系到百姓的切身利害,要办的都是有关国计民生的实事,不是能言善辩、引经据典就可以解决得了的。”
张之洞点点头说:“你说得对,我所缺的正是办实事的经历。过去虽做过湖北、四川两省的学政,那也还只是与书籍和士人打交道,钱粮刑名这些经济大事并未着边。你曾在家兄身边做过多年幕友,富有经验,我很想能随时得到你的点拨。我也不绕圈子了,开门见山说吧,我这次到古北口,就是来敦请兄台出山,随我去太原,帮帮我的忙如何?”
桑治平端起茶杯,慢慢地喝了一口,绕开张之洞的所问,说:“前些日子我收到青帅从南皮发来的一封信。信上说你已蒙擢升,或将实授侍郎,或将外放巡抚。”
“噢!家兄这么快就把我的事告诉你了。”张之洞颇为惊讶,“家兄信上还说了些什么?”
“青帅信上说,”桑治平放下茶杯,“若实授侍郎则罢了,若外放巡抚,则希望我能为你佐幕。”
“你看,我们兄弟俩想到一起了。”张之洞恳切地说,“仲子兄,请你务必帮帮我的忙。”
“我能帮你做些什么呢?”桑治平面色凝重地思索着。
“你可以做我的幕府总文案。当然,这个职位事情多,烦杂,不一定会适合你。要么,就不负任何实际责任,就作为我的朋友在衙门里住着,帮我出出主意,当当参谋。不管你选择哪种身分,我都按山西巡抚衙门前一任总文案的薪银发你双俸,保证你一家老小无衣食之虞。”
桑治平笑了笑后说:“我并没有和你一起办过一件实事,平时所说的,都只是嘴上功夫。常言说得好,说的容易做的难,你凭什么就这样相信我?”
张之洞认真地说:“凭我们交往时我对你的了解,凭家兄对你的信任,也凭这次与你素昧平生的吴秋衣的举荐。”
桑治平听了这句话后,心中颇为感动。士为知己者死,就凭着这番真诚的相知,就值得出去帮帮他。
桑治平端起茶碗来不做声,慢慢地喝了几口茶,放下茶碗后,从从容容地开了口:“大清国曾有过康、雍、乾三朝的兴旺时期,祖孙三代加起来有一百三十多年之久,可比汉唐的文景、贞观、开元、天宝,而为期之长,又要过之,实为难得。但自从嘉庆初年白莲教闹事以来,朝野就再也没安定过,国势颓败的趋势,从那以后,再也不能遏止。特别是道光二十年鸦片之战以来,战火不息,国无宁日。先是太平军在广西起事,一直打到江宁,十三四年间朝廷和太平军打来杀去,把个锦绣江南毁得如同废墟一般,这中间还杂夹着天地会、三合会、捻子等一起哄闹,直到同治七年捻子全部平息之后,才算透过一口气来。但西北一带回民的骚乱却并没停止,等到前几年左宗棠的大军从关外班师回朝,西北的乱事才可谓勉强止住。看起来西北一隅之乱不关中原大局,其实,源源不绝的粮饷都是从中原运过去的,在西北打仗,与在中原相差不多。这中间还夹杂着一个英法联军打进北京,都城沦陷,皇上北逃。如果用内忧外患民不聊生纲纪混乱人心浮动这些老话,来套这四十年来的现况,的确一点不过分。香涛兄,这就是你这个山西巡抚所处的大的时势背景。”
张之洞点点头说:“你说的都对。我们是生在乱世,我做的是乱世官,乱世中的老百姓都不好做,想要做有所作为官就更难了。”
“这是从国势的大处而言,若从小处山西一省而言,情况大体差不多。”桑治平继续说下去,“山西那块地方,十多年前我去过,我由娘子关入的境,一路东看西问地进了太原府。在城里住了半个月,再南下,由榆次到太谷,再到祁县、平遥,经洪洞到临汾,最后过中条山进入河南,去访孟津古渡,渑池旧盟。我在山西省足足盘桓了一个半月。”
听说桑治平有这段经历,张之洞兴奋起来,越发感到此去山西非要将他请去不可。
“山西贫苦,但更复杂。”桑治平继续说下去,“那时是赵长龄在做巡抚,我沿途所见莫不是吏治腐败,民生凋敝,沿途所闻莫不是呻吟哭泣怨声载道,到处听说有绿林响马在打家劫舍。过中条山时,我亲眼见到几处啸聚山林的强人,每一处都有两三百人之多,一个个衣衫褴褛而又面色凶恶,真使人又悯又恨。当时,江南还未完全平静,安徽、河南又闹捻子,山西号称完富之省。其实,既不完更不富,内部都朽烂了。只是那些做官的要保住自己的顶子,报喜不报忧,太后、皇上坐在紫禁城里,哪里知道他的三晋子民正在饥寒交迫之中哩。前几年山西大旱灾,据说王粲笔下的‘出门无所见,白骨蔽平原’的惨象又出现了。这两年可能有所好转,但估计也好不了多少。香涛兄,你这差使领的不是地方呀!”
张之洞在桑家的书房里来回踱步。桑治平说的山西省的情形固然是事实,但其他各省又比山西强得多少呢?湖北虽称粮仓,自古有“湖广熟,天下足”的民谣,但做过三年湖北学政的张之洞非常清楚,经过前些年湘军和太平军的混战,湖北元气大伤,不但年年不熟,即使偶尔有一年熟了,连湖北本省民众都不能满足,何况天下!四川也比湖北好不了多少。天府之国的钱粮,因江南战事淘空得差不多了。至于吏治的腐败,官民之间对立的情绪,东乡之案便是一个突出的例子。要想做一个轻松太平的巡抚,眼下十八省怕是找不出一个省来。
张之洞苦笑着说:“朝廷所差,身不由己呀!山西再贫瘠,我也只得去赴任了。”
“我帮你出个主意,可以让你躲开这个差使,另谋优缺。”桑治平眨了眨眼睛,狡黠地笑着。
“你有什么好主意呀?”
“你可借生病为由,请假三个月,礼部侍郎王世民已病人膏肓,大概在这一两月内便会出缺。那时你再请醇王帮帮忙,调一调,不去太原,而补王世民的缺。如此,则可免去一项苦差而获得一优缺。你数任学使学政,一向以词臣言官闻名于世,补礼部的缺,正可谓人地两宜,今后仍可以一边做官,一边吟诗作文,不失文人本色。”
“仲子兄此言差矣!”张之洞正色道,“古人云,士大夫于进退之处,当谨慎自重。我张之洞一生清白狷介,于自身进退之处光明磊落,不愿也不屑于玩弄此等小伎俩。上个月醇王召见我,问我若有巡抚与侍郎两者可选的话选何缺。我毫不犹豫地回答,愿选巡抚。不是不知道巡抚苦累而侍郎优裕,乃是愿为国为民做几件实事。早在进翰苑之初,我就对子青老哥说过:平生志趣,雅不以文人自命。文人清高,自娱有余,若幸而有几篇诗文做得好的话,不仅可享誉当时,还有可能传名后世,但究竟于国于民实效不大。倘是命运不济,不得实职,也只得如此了。我今日幸而得到太后、皇上器重,外放一方巡抚,且正当年富力强之时,岂可因所赴之地贫瘠艰难而止步?仲子兄,实话对你说,只要能为山西百姓办成几桩实事,给山西百姓带来实惠,我日后就是累死于三晋,也心甘情愿,决不后悔!”
“好,志气可嘉!”桑治平击掌赞道,“香涛兄之志与桑某不谋而合,刚才的话,不过戏言耳,请万勿记在心上。关于履任后的打算,你有没有好好想过?”
“实话告诉你吧,我奉旨才几天,内人便因难产而去世。遭此不幸,方寸迷乱,故这一个多月来根本无心思考履任后的打算,我很想听听你的高见。”
听到这话后,桑治平心头一沉:人生祸福真是捉摸不定。他知道遇上这等不幸之事几句安慰话并无补益,不如不说,只以沉默来表示心中的同情。
过了好长时间,桑治平才开口:“陶渊明说得好: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应尽便须尽,无复独多虑。嫂夫人该去就让她去吧!生者活在世上,该做的事也还得要去做!”
“也只能这样想了。”张之洞无可奈何地应了一句。
“你请我出来为你佐幕,这是你相信我,我很感激,惟其如此,才更须坦诚相待。我要对你说句老实话,我这二十年来差不多已抛开了儒学,我习的乃是杂学,兵家、阴阳、墨、道一并看重,尤重管学即管子之学,爱读《盐铁论》,奉管子、桑弘羊为宗师。从名教角度来看,我乃野狐禅一类,不为正统士人所齿。你是清流名士,或许难于接受,与其日后不欢而散,不如今日先挑个明白,行则共事,不行则各不相干。”
以儒家信徒自居、以圣人名教为性命的张之洞,乍一听到这番话,颇出意外。不过,他到底不是倭仁、徐桐那样的迂腐理学家,稍停一会儿,他说:“管仲九合诸侯一匡天下,桑弘羊创平准均输良法,都是一时之大才,奉管、桑为师,也并非不好。你不妨详细说说你的看法。”
“自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以来,战国时期的百家争鸣变,近两千年来的一家独霸,这对巩固皇权统一人心或许有利,但却扼杀学术压制人才。尤其不好的是,儒家发展到后来成了一门空疏之学,虚伪之学,与孔子当年的学说相差甚远,与国计民生更是毫无联系。依我看,中国沦落到今天国弱民贫的境地,寻根溯源,便要追寻到汉武帝所推行的这种霸道国策上去。”
张之洞用心听着这位隐逸者的独特议论,注意到他并没有攻击孔子的学说,只是指责西汉以后的儒家学派,这与全盘否定周公孔孟还是有区别的。
“天底下国与民的事,《管子》一书开宗明义就讲清楚了。凡有地牧民者,务在四时,守在仓廪。仓廪实则知礼节,衣食足则知荣辱。又说政之所兴在顺民心,政之所废在逆民心。又说天下顺治在民富,天下和静在民乐。一部《管子》反复陈述的就是这几层意义,而这几层意义则揭开治国治民全部奥秘。也就是说,为政者的所有作为,最终的结果都要落实到百姓的头上,即使百姓快乐。快乐在于富有,富有在于有吃有穿,有吃有穿才知礼节荣辱。而二千年来的所谓儒学只讲礼节荣辱,不讲衣食财富,完全颠倒了本末。香涛兄,在我看来,中国之误,误在从政者只重虚不重实,只重末不重本。这如何能得到百姓的拥护,又如何能把国家治理得好?”
张之洞心想:他的话虽然偏颇了些,但不能说完全没有道理,士人的兴趣确实重在礼义廉耻上,对农工商不屑于过问,特别是宋明以来,更大谈心性命理等等,越谈越玄,越谈越空,故后人批评宋明亡国就亡在空谈上。诚如管子所说的,礼节荣辱建立在仓廪衣食上,尤其是乡间农夫市井小贩,他们不懂诗书胸无大志,吃饱穿暖才是他们的追求。过去做学政,做翰林,打交道的是士人官吏,他们都衣食无忧,自然有心思谈礼节谈荣辱。现在去做巡抚,钱粮赋税肃匪办案,桩桩件件都是与小民打交道。小民求的是温饱,巡抚又怎能不去关心他们的温饱?
想到这里,张之洞说:“管子说仓廪实则知礼节,衣食足则知荣辱,这话极有道理。做牧民之官,应时时记取这两句话,让百姓足衣足食。其实,圣人之教也很注重这方面,孟子说黎民不饥不寒,不王者未之有也。也就是讲为政者当顺民心,使百姓有吃有穿。”
桑洽平面露欣色说:“香涛兄果然是明理达事的人,如此说来,我们有共同的语言。依我看,你此去山西应重在为百姓谋实利,也就是说为百姓的丰衣足食而努力,要用三五年的时间,使三晋百姓富足起来,如此你张香涛才是一个好巡抚;至于具体如何富民裕民,到达山西后再从容计议!”
张之洞高兴地说:“让山西百姓过上好日子,这是作一个晋抚的本职,在这点上我与你完全一致。当然,我信仰圣人名教,我不会改变,你奉管仲、桑弘羊为师,你也不必改变。你做我的幕宾,我看重你的为学。你治的是致富之学,正好帮我出主意想办法,让三晋早日富裕起来,以你之长补我之不足,这不是合则双美的大好事吗,你还犹豫什么呢?就委屈你做我的山西巡抚衙门的总文案吧!”
“慢点。”桑治平说,“你的长子已成家,自然留在京师,次公子今年多大了,是留在京师还是随你去太原?”
“我想,待我安定下来后,还是接他到太原去读书为好。”
“这样吧,我还是以公子师傅的身分住在衙门里,帮助你做点事。”
“好,就这样!”张之洞兴奋地说,“薪水不变,还是总文案的样。我们就这样讲定了。”
“不过,我们得约法三章。你若依,过几天我就随你启程;若依不了,则你去你的太原府,我守我的古北口。若日后你违背这三章,我会中途拂袖而归,你也不要怨我。”
张之洞赶紧说:“这样最好,你约的是哪三章,说出来,依得了就依,依不了明天我就一人回京师。”
桑治平说:“这第一章是,你张香涛不能做贪官。对中国的官场,老百姓第一恨的是贪官污吏,我桑某人也第一恨的是这种人。岳武穆说,文官不爱钱,武官不怕死,天下就太平无事。这话最是说到点子上了。曾文正公为官之初,就立下不存发财之宗旨,所以他赢得人们的尊敬。他故去多年了,人们还在怀念他。这首要的是因为他是一个清官。曾文正公说得好,既然选择做官一路,就不要存发财之念。若想发财,你去经商好了。经商得来的金银,哪怕堆积如山,老百姓不但不会咒骂,还会佩服,因为这凭的是自己的一种本事。利用朝廷给予的权利,去巧取豪夺百姓血汗换来的钱财,那就是黑心肠,烂肝肺,不但本身挨骂是应该的,就是殃及子孙也是罪有应得。”
桑治平借这一章大发议论。他并非要训诫张之洞,而是随处可见的贪官污吏,使他胸中憋了一肚子气,只要一触及到这个话题,他就会满腔愤怒。
见他还要一个劲地说下去,张之洞不得不打断:“仲子兄,不要说下去了,我理解你的心情。对于贪官污吏,我和你,和千千万万老百姓一样的痛恨。从小起,身为知府的父亲便谆谆告诫我们兄弟:为官之道,首在清廉。这句话,几十年来我一直铭记在心。兄台请放心,‘不贪污’这一条,对别人且不论,对我张之洞来说,决不是难事。湖北学政任上三年,于例可得的一万五千两银子,四川学政任上三年,于例可得的二万两银子,我分文未受,全部捐献给经心书院和尊经书院。有这段资历在前,你应该相信我。”
“我相信你。你在湖北、四川的义举,的确令人钦佩。不过,”桑治平强调,“学政到底不能跟巡抚相比。与学政打交道的是学官与学子,学官多清寒自守之人,学子乃在山之泉水,均知自爱。而巡抚握一省之大权,打交道者遍及士农工商。士农工好说,这商者之中真是鱼龙混杂,以鱼居多。为获取暴利,任何手段都使得出来。他们能以最为巧妙之手段让你受贿而不自知,爱贿而心安理得。到时候,若让我知道你有受贿情事,又规谏不悟的话,我会即刻拂袖而去。”
“假若我日后真的有受贿之事的话,不待你拂袖而去,我自己会先向太后、皇上请求处分,开缺回籍。好了,这第一章就说到这里吧,你的第二章呢?”
“这第二章嘛,”桑治平摸了摸未留胡须的下巴说,“刚才说过,到山西去是为的做实事。所以我这第二章是,你不能以做官当老爷为目的,而是要为三晋百姓办实事,每年至少要办两三件实事,切切实实地给老百姓带来福祉。”
张之洞忙点头:“这是自然的。做地方官,与做言官史官最大的区别,一在务实,一在立言。不要看我张之洞这些年来都在做立言的事,其实我最看重的还是实实在在的业绩。言官难免有空泛清高之失,而造福于百姓的实绩,却是功德无量。这第二章我会做到的。假若一年下来,我没为三晋父老做几件大实事,你尽管弃我而去好了。请问第三章。”
“香涛兄,”桑治平想了一下说,“此番我随你去山西,纯是朋友之间的私人帮忙。所以这第三章,是我的几点要求:第一点,不管今后我为你出了多大的力,你也不要在给朝廷的奏章中提到我的名字,更不要保举我。”
“仲子兄,”张之洞打断桑治平的话,“这我就不理解了。子青老哥说你有举人的功名,乙榜入仕,也是正途出身,你为何就不想得个一官半职,既可以光耀门第,日后又可以自己亲手宰理一府一郡?”
桑治平说:“若在二十年前,我不但想积功保举,做县令知府,还想中进士点翰林,进军机入相府哩!可是现在我已没有这个念头了,只想为国为民做点实事。”
张之洞大惑不解,身领官职和做实事,二者并不矛盾呀!为何要把它们如此对立起来呢?他知道隐逸者大多有一些怪癖,也便不再追问,且听桑治平说下去。
“第二点,你也不要在官场士林中言及我。这样,我还可以常常代你去市井乡下私访,为你提供更多的实情。”
张之洞觉得这一点最是重要。处上位者,极容易壅于下情。如此,或师心自用,或偏听偏信,许多有才干又有心办好事的官员,最后没有办成好事,其原因多半在此。假若身边有几个正直又贴心的人,充当自己通达下情的耳目,这个官就好做多了。难为桑治乎这样屈己利人。他禁不住对着桑治平一拱手:“仲子兄,你能这样代我着想,真令我感激不尽。只是你如此委屈自己,让我过意不去。”
“我这样做,丝毫不觉得自己受了委屈,你不要过意不去。”桑治平淡淡地笑着。
“行,就这样说定了。”张之洞激动地握着桑治平的手说,“我不仅为仁梃请了一位师傅,也为我自己请了一位师傅。日后,请你随时为我纠误正谬,以匡不逮。”
“言重了,香涛兄!”桑治平动情地说。
两双滚烫的大手紧紧地握着。好长一会儿,张之洞松开手,对桑治平说:“刚才你的约法三章,我都依了,现在我向你提一点小小的请求。”
“什么事?”
“你不愿为醇王府画画,也罢了,我不为难你。”张之洞眼望着墙壁上的古北口图说,“你这幅画,我太喜欢了。连绵的群山,古老的长城,正是我们华夏雄伟山川和辉煌历史的一个缩影。至于这座高高耸立厚实坚固的古北口关楼,我想正可以作为受太后、皇上之命,出巡一方的大吏的象征。我此番受命抚晋,就要像古北口关楼守住山川长城一样,为朝廷把守三晋要地,外防洋人从西北侵入,内镇奸佞从腹心作乱,让百姓安居乐业,使山西成为真正的完富之省。仲子兄,你把这幅画送给我吧,我要把它悬挂在巡抚衙门的签押房里,让它天天激励我,鞭策我。”
“说得好极了!”
桑治平兴奋地从墙上取下古北口图,卷好,双手递给张之洞:“这画就送给你了,愿你一诺千金,说到做到。”
张之洞郑重地接过画卷,凝重的目光遥望着窗外。初冬的子夜,一轮满月正高高地挂在半空。溶溶月色之中,悬崖峭壁显得更加幽远瑰奇,深不可测;千年古长城宛如一条盘旋前行的苍龙,欲腾空飞跃;巍巍的重檐关楼,就像一位威武森猛的大将军,怒目按剑,岿然屹立。古北口冷清的冬夜,是多么强烈地震撼着未来晋抚的心弦啊!
张之洞将画贴在胸口上,像是回答桑治平的话,又像是喃喃自语:“一诺千金,说到做到。燕山为证,长城为证,古北口关楼为证!”
●五、来到山西的第一天,张之洞看到的是大片大片的罂粟苗
第二天,张之洞与桑治平约定,半个月后在京城相会。
回到京师,张之洞立即被烦杂的应酬所包围:清流党人的宴请,张佩纶、陈宝琛、宝廷等关系最为密切的老友的恳谈,翰苑同寅的相邀,山西籍京官的戏酒,弄得他天天神志纷杂,疲惫不堪。他极不情愿应付这种场面,但出任巡抚乃天大的好事,请宴的这些人又都是多年的老朋友,怎么能推辞呢?
山西在北京城里的几家大票号的老板,联合在前门外大街最有名的一家羊肉馆、乾隆皇帝当年驾临过的南恒顺摆下十桌酒席,三天前便给张府送来了尺余长的烫金大红请柬,并邀集一批巨贾名流作陪。张之洞接到这份请柬后十分为难。前些日子那些宴请,虽说也包含着明显的功利目的,但毕竟还有一份温情脉脉的旧时友谊在内。这些票号老板,过去与他没有丝毫往来,说得上“情”和“谊”吗?倘若不是外放山西巡抚,他们会献出这份浓烈的殷勤吗?这不是露骨的讨好巴结,能说是什么呢?刚刚戴上珊瑚红顶的清流名士,厌恶地将这张大红请柬甩在地上。
这时,从古北口赶来的桑治平刚好踏进张之洞的家门,笑着说:“发谁的脾气哩,把这好的烫金帖子扔到地上。”
“仲子兄,你来了!”见桑治平提前两天来到京师,张之洞很高兴,忙亲自接过他的行李包,说,“是山西一批票号老板联合请我的客,我才不要他们巴结哩!”
桑治平弯腰拾起帖子,将上面的名单扫了一眼,说:“这都是一批财神菩萨呀,你去山西做巡抚,没有他们的支持可不行。”
一句话提醒了张之洞:是的,此去山西,天天要和钱粮打交道,怎么可以再像过去那样清高,不理世俗呢?但张之洞心里实在是不愿和这些惟利是图、奸猾成性的钱庄老板打交道。他望着桑治平说:“这餐饭我实在不愿意去吃,你说怎么办?”
桑治平说:“饭不去吃可以,但不能扫他们的面子,你日后用得上他们的时候多啦!”
他思忖一会儿说:“泰裕票号是实力最强的钱庄,他的老板孔繁岗经商有道,是山西票号老板们的领袖。他的名字排在第
一位,显然这次宴请是他发起的。他的面子你一定要买。你不妨给他写一封措辞委婉的信,就说深谢诸位的好意,只因日内要入朝向太后、皇上陛辞,不能分心外骛。此次承乏贵乡,尚望多多惠顾,明年我们在太原再共饮一杯吧!”
张之洞笑着说:“还是你这个办法好,饭没有去吃,人也没有得罪。”
第二天,泰裕钱庄的大掌柜亲自来到张府,送上一张万两银票,还有孔繁岗一封“权当程仪,万望笑纳”的极尽谦卑客气的亲笔信。
还没离开北京,贿赂就已经开始了,张之洞不得不佩服桑治平的先见之明。按照他的脾性,真想当面撕毁银票,把来人轰出去。不过,桑治平昨天说的话十分有道理,的确不能那样对待这些财神菩萨,看来桑治平有这种内方外圆的处事才能。张之洞把这事交给他,要他代自己全权办理。
约半个钟点后,桑治平笑眯眯地走进书房,对张之洞说:“事情办好了。”
“你是怎么打发他们的?”
桑治平说:“我对泰裕大掌柜说,孔老板的盛意心领了,但程仪不能接。因为朝廷已经发下,再收别人送的程仪,便是嫌朝廷的程仪发少了,对朝廷不恭。这一万两银票请璧还给孔老板,说不定今后会遇到意外的短缺,那时再来向孔老板讨。泰裕的大掌柜听我这样说,很满意地收回银票,并说,今后若有用得上泰裕票号的地方,张抚台尽管吩咐。”+张之洞说:“这样最好。你想得周到,今后是会有不少公益事,要那些财神爷出钱的。”
桑治平说:“这些事太烦神了,我给你挂个免战牌吧!”
桑治平拿起纸笔来写了几个字:打点行装要紧,一切应酬谢绝。他问张之洞:“把它贴到大门口去如何?”
张之洞说:“行。有关启程的许多事宜,我们得安安静静地考虑了。”
按照通常的规矩,新任巡抚踏入本省境内的第一天,要举行一个隆重的欢迎场面,一位道员级的官员受现任巡抚的委托前来迎接,然后坐上八抬大轿慢慢行走,沿途宿在官方设立的驿站里。每路过一个县境,该县的知县必到交界处恭迎。沿途一切,皆由前来迎接的官员安排,新任巡抚不用操半点心,坐在大轿里闭目养神,或沿途看风景,优哉游哉。有的接待官员为讨欢心,甚至在半途上,还会悄悄地让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进轿来,陪着巡抚大人说话解闷。几乎所有的新巡抚,都是这样一路舒舒服服地来到省城,然后在巡抚衙门里接过前任交上的大印、王旗,开始正式视事。
桑治平建议张之洞不这样做,而是来个微服私访。这是个好主意!张之洞在童年时代就听说过不少微服私访的故事。在老百姓的心目中,能够微服私访的官员都是好官。现在轮到自己来做一方大吏了,正好亲身尝尝微服私访的味道,尤其是未到任之前更好。整个山西省,眼下无一人认识你,正好借此良机多访访下情。上任之后再要微服访查,多少有些障碍。
他将北京的家和仁梃、准儿,都交给长子仁权夫妇和女仆春兰等人照管,待山西那边一切安顿妥帖后再接过去。冒着暮冬的寒风大雪,张之洞带着桑治平和大根离京上路了。
张之洞和桑治平都着青布棉长袍,外罩一件厚羊皮马褂,看起来就像两个年关将近回家度岁的塾师先生。大根则短衣绑裤,一副下人打扮。为防意外,他在腰间扎了一根链条。这根链条是他父亲留下的,精钢打就,细细的有八尺长,刚好在腰上围三圈。危急时,它是极好的防身武器,挥舞起来,三五条汉子近不得身。平素,又可当绳子使用。出远门时,大根总是带着它,围在腰间,外褂一罩,谁都不知道。
三个人雇了一辆骡车,顺着直隶官马大道南下。一路上或谈诗书掌故,或谈眼中所见的民风,说说笑笑,晓行夜宿,倒也不觉劳累。大约走了半个月,这天傍晚,三人来到直隶和山西的交界处娘子关。
娘子关属山西平定县。这一带地势高峻,山岭连绵,惟有此处低洼,形成一条较为平坦的大道,可供车马通行,如同咽喉一般,扼控着山西与直隶两省的往来。自古以来,此处便筑关设卡,成为兵家必争之地。唐高祖李渊在太原府起兵反隋,委派女儿平阳公主带一支女兵驻扎于此。娘子关一名,便由此得来。
张之洞久闻娘子关大名,然从未来过。他对桑治平说:“上次在古北口,你说你十多年前也是由此处进的山西。”
桑治平说:“是的,由京师到太原,只有这一条大路。我当时也是由此进山西的。”
“那你是旧地重游了,明天给我们当个向导吧!”
第二天一早,三人穿过娘子关,进入平定县。桑治平笑着对张之洞说:“从此刻起,我们就进入了你的领地,变为你的子民了。”
张之洞也笑着说:“还没有接过大印、王旗哩,我还管不了这块土地。”
大根说:“趁着这几天还未接印,四叔你多走些地方,一接过印,就没有自在工夫了。”
张之洞感叹:“大根这话说得对,一入官衙,则身不由己。”
桑治平说:“所以我一生不做官,没有管束,倒也自由自在,痛痛快快的。”
三人一边说,一边来到内城下。
桑治平说:“登娘子关都是从内城门上,外城门不能上。”
大根笑道:“山西人自私,修了个关楼,只能让本省人上。”
张之洞说:“大根这话错了。自古设关,都是为着防备别人的,当然外面不能上,只能从里面上。”
娘子关楼不高,大家很快便登上了楼台。楼台上有几个守关的兵丁。通常时候,关楼任游人上下走动,兵丁并不过问。
张之洞在楼台上信步走着,遥望娘子关内外形势。这里果然是晋冀两省的天然分界处。关楼南北均是一眼望不到边的蜿蜒山岭,犹如一道屏障般地把华北大地分成两处。关楼北侧的桃河,水流湍急,气势奔放,给娘子关增添无限风光。
张之洞对站在一旁眺望远方的桑治平说:“此地形势,真是险要无比,一夫当关,万夫莫开,说得一点都不错。”
“是的。”桑治平说,“所以当年李渊造反,派一队娘子兵把守此地,关外的数万隋兵就是进不来。”
“战国时代,韩、赵、魏三家都是强国。我今天登上娘子关,看关西山河,的确有一股雄奇之气。但为何这几十年来,山西却贫瘠不堪呢?”张之洞望着桑治平问道。
“这就是要你抚台大人前来解答的问题哟!”因张之洞提到了韩、赵、魏三国,桑治平突然想起一个比娘子关更有意思的去处。“香涛兄,当年赵氏孤儿,你知道被藏在哪里吗?”
那还是三晋未曾分离的时候,晋国大夫赵朔被晋景公杀害。赵朔死前将遗腹子托付给门客程婴,程婴以自己儿子的一条性命换来赵氏孤儿赵武的性命。后人把这段故事搬上舞台,便是有名的《搜孤救孤》。
张之洞说:“听说程婴带着赵武,在一座大山里隐居下来。不过,我不知道是在山西哪座山里。”
“就在附近的山里呀!”桑治平得意地说。
“真的?”张之洞兴奋地问,“这座山叫什么山?”
“原叫盂山,就因为躲藏了赵氏孤儿,就改名藏山了,离此地只有三四十里路。”
“山上有什么东西可看吗?”张之洞最喜名山胜水,尤其是那些与历史典故相联系的山水,若在不远处路过,他是非得绕道去看看不可的。
“有哇,我那年去看过。”桑治平兴致盎然地说,“那里有亭阁庙宇,有龙凤二松,还有祭祀程婴、公孙杵臼等人的报恩祠,还有藏孤洞,还有傅山的题诗。”
“傅青主的题诗,你记得几句吗?”张之洞欣喜地问。
傅山字青主,是明末清初山西籍的大学者、大书画家、大医学家,他拒绝接受康熙皇帝给他的高官,一直在家乡过着清贫的布衣生活,在山西民间享有极高的声誉。
“我还大致背得。”桑治平定定神,背了起来,“藏山藏在九原东,神路双松谡谡风。雾嶂几层宫霍鲜,霜台三色绿黄红。当年难易人徒说,满壁丹青画不空。忠在晋家山亦敬,南峰一笏面楼中。”
“那我们去看看!”张之洞思古之幽情立即被傅山的诗激发出来。“仲子兄,你带路吧!”
三人顺着桃河河谷向西偏北方向走去。一阵阵西北风迎面吹来,风干冷而劲厉,给三晋大地带来的是一片萧瑟肃杀之气。百姓都躲在泥棚子里猫冬去了,荒原上的泥土和生物都冻得硬硬的,整个世界仿佛只有他们三个人在野外行走。但新上任的山西巡抚的心中却并没有寒意,他在热情充沛地构思整治这块土地的宏图大计。
张之洞冒着刺骨的冷风,边走边对桑治平说:“山西在古代
也是富庶之地,现在变得如此贫苦。我看一是官吏没有治理好,二是百姓不勤劳。你们看眼下天气虽冷,但户外还是有很多事可做,可大家都缩在家里,一个都不出来。这种习惯今后要改过来。”
大根笑着说:“这么冷的天,土都冻得跟石头一样,您要他们出来做什么呢?”
张之洞说:“怎么没有事做?事在人为嘛!可以上山打猎挖药材呀,可以外出跑单帮呀,还可以放牧呀,可做的事多啦。”
桑治平说:“我漫游过许多地方,发现一个地方有一个地方的风尚。风尚不同,气象也就不同。比如海边的人特别信运气,所以敢于冒险的人多。淮北一带强梁人受推重,故那里多盐枭马贼。山西这地方的乡民的确比较懒散,怕是贫苦的一个主要原因。”
张之洞指着桃河两岸说:“这一带土地平坦,又有河水可以浇灌,应是良田沃土,可惜也没有耕种好。”
大根突然有所发现。他指着前方对张之洞说:“四叔您看,那边长满了庄稼,看来这地方还真是好田土哩!”
顺着大根的手势,张之洞看见前边平整的土地上,果然生长着许多小树苗样的植物。再一看,远远近近都长着这种东西;放眼看桃河两岸,也尽是这种小树苗。张之洞奇怪地说:“这是些什么东西,好像从没见过,咱们走近去看看。”
大家快步走上前去。
这都是些一两尺高、拇指头粗细黑褐色的秆秆,有的主干上还长着更细的枝条,无论是主干还是枝条,都没有一片叶子,哪怕是凋敝后挂在上面的残叶也没有,一律在寒风中瑟瑟索索地抖动着。若不是成片成片的栽种,这种东西无论长在哪里,都不会引起人们的注意。
“这是什么庄稼?”张之洞弯下腰去,仔细盯着这些光秃秃的秆秆,疑惑地问着身边的桑治平和大根。张之洞生长在官府人家,从小在书斋里读书习字,这些年做的也是学官和京官,对于乡村里的农作物不太熟悉。
大根瞪着眼睛看了半天,摇摇头说:“我也没见过。山西和直隶差不多,吃的也都是麦子、高梁、包谷、红薯等等,没听说他们还吃别的什么粮食呀!桑先生见多识广,您看呢?”
桑治平已将一根细秆从泥土里拔了出来,从头到根部细细地验看着。他想起十多年前也是从这条路上去藏山的。那时是夏天,一眼望去,桃河两岸简直是鲜花的世界。远远近近,密密匝匝地开放着红的、紫的、白的、浅黄的各种颜色的花朵,流光溢彩,香气袭人,一群群蜂蝶在花丛中忙忙碌碌地穿梭飞行,更给鲜花世界增添一派蓬勃生气。桑治平游历大半个中国,还没有见到过这等绚烂至极的美景。他怀疑自己走错了路,如同武陵人误入桃花源似的,踏进了人间仙境。登上藏山后,他眺望四野,竟然发现藏山脚下广袤的土地上,一望无际地全是这种令人眼花缭乱的鲜花。他以羡慕不已的心情问当地人,答日:“这是罂粟花,鸦片就是从这里出来的。”
桑治平一听“鸦片”二字,刚才满腔的愉悦顿时烟消云散,心绪一下子变得悲凉起来:这种害人的毒品,怎么会如此光天化日之下大量种植?官府为何不禁止?后来,桑治平在山西许多地方都看到这种大片大片明亮绚丽的鲜花世界,他的心情再也高兴不起来了。
他从种花人那儿知道,罂粟是两年生的植物。先年九月播种,秋天发芽,越冬生长,第二年夏天开花,秋天结果。现在正当秋天发芽的那些罂粟苗拔秆生长的时节。如此看来,这必是罂粟无疑了。他脸色凝重地将这个判断告诉张之洞。
张之洞听后大吃一惊:“这么好的河谷之地怎能种鸦片,这不是从老百姓的口中夺食吗?”
他用愤怒的目光重新将四周打量了一遭,心情变得沉甸甸的。他突然觉得,压在他肩上的“山西巡抚”这副担子,将会是异常的沉重!攀登名山、凭吊古迹的文人雅兴,立时被当家人的责任感驱赶得一千二净。他断然扭过身子:“不去藏山了,咱们去找几个乡民问一问!”
在重返通往太原府的官马大道两旁,张之洞又发现许多连片的罂粟苗,却没有看到多少越冬的麦苗。他不停地发出感叹:“不种庄稼种毒卉,这是怎么回事嘛!”
前面人烟房屋渐渐多起来,马道左侧有一个石柱,上面刻着“荫营镇”三个大字。
张之洞对大根说:“你先走一步,到镇上找家干净的小酒店。我们到那里去吃午饭,顺便跟店家聊一聊。”
一会儿,大根返回来说:“荫营镇上只有一家小酒店,又小又不干净,怎么办?”
张之洞说:“入乡随俗,干净不干净,不去管它了,只要有人聊一聊就行。”
三人来到酒家门口。没有招牌,也没有店名,惟一的标志是门前插一根丈余高的木杆,上面悬挂一块写着斗大“酒”字的布帘子。一个披着一身破旧羊皮袍的中年人在门口招呼。
张之洞对桑治平说:“这可应着陆放翁的一句诗了。”
“衣冠简朴古风存。”桑治平笑着答。
“正是,正是。”
三人走进酒店,里面摆着四张破旧发黑的白木桌子,旁边有的有凳子,有的没凳子。中年男子掏出一块脏兮兮的抹布,放在一张较为完整的桌面上,一边抹一边满脸堆笑地招呼:“客官请坐这里。”同时顺手将邻桌的一条长凳子拉过来,给这张桌子凑上三条凳。
张之洞一行来到这张桌子边。
大根问:“你这里有什么东西好吃?”
“我的店虽小,但什么东西都有。”中年男子笑着说,“有牛肉、羊肉、鸡肉,有馍,有饼,还有好酒:杏花村、汾河春、娘子酒都有。”
“娘子酒是什么酒?”大根好奇地问。
“这娘子酒是唐代传下来的。据说是当年守娘子关的平阳公主酿造的。酒不烈,最适宜女人和不大会喝酒的人喝。客官要不要来两斤尝尝?”
中年男子操一口浓厚的鼻音叙说着。张之洞见他口齿尚伶俐,心里想:此人心里看来尚明白,查访,就得找这样的人。便微笑着说:“你是店家吗?”
“店是我开的。”
“贵姓?”
“小姓薛。”
张之洞笑道:“薛仁贵的后代了。”
“不敢当。薛元帅虽是我们山西的大英雄,但我家世代贫穷,可能不是薛元帅的后代,不敢高攀。”
薛老板笑着说,虽否认是薛仁贵的后代,但看得出他还是喜欢听张之洞这句话的。
张之洞说:“打两斤娘子酒,再炒四个菜,烙一斤半饼。”
薛老板答应一声后走进厨房。没有多久,酒、菜、饼都上了桌。
张之洞说:“薛老板,你跟我们坐坐,说说话,我请你喝酒。”
薛老板忙推辞。
桑治平说:“这位张先生去太原城一家票号做事,第一次来山西,对这里的事很感兴趣。他请你喝酒,没别的意思,只是想听听你说点当地的风俗习惯,随便聊聊,不要客气。”
薛老板听说是去票号做事的先生,暗想:这或许是个赚大钱的人,跟这种人聊天,说给乡亲们听,也是件脸上光彩的事。他不再讲客气,又从一旁桌子边拉过来一条凳。四方桌,刚好一人坐一方。
大根给大家斟好酒。张之洞尝了尝菜。四道菜,道道菜都是酸酸的,除开酸味外,几乎辨不出别的味道。他想,山西人爱醋,真正不假。
张之洞和薛老板漫无边际地聊着天,作为一省的最高官员,他对山西的一切都有极大的兴趣。
“你们荫营镇属哪个县?”
“属平定县。”
“县太爷你们见过吗?”
“您取笑了,我们怎么可能见得到县太爷?县太爷在平定做了六年的县令了,只到过我们荫营镇一次。”薛老板回忆着,“那一天午后,我正在店里收拾桌面,突听得一阵‘哐、哐’的锣声传来,有人说,县太爷来了。我赶紧出去看热闹。只见一队握着明晃晃刀枪的兵丁走在前面,后面是八个敲铜锣的衙役。再后面是四个举牌子的大汉,大汉后面一顶大轿子,轿帘遮得严严实实的,别人说县太爷就坐在里面。轿子后面又是一队兵丁。这一队人马直朝镇上大财主韩家走去。说是韩家为接县太爷,已做了五天五夜的准备。”
张之洞听了这段演叙,心里暗暗吃惊:一个七品衔的官,在京师真可谓芝麻绿豆一点儿大,想不到在地方做了个县令,便如此铺张排场,真是可怕,何况山西是这样一个贫瘠之地!
张之洞又问:“老百姓的日子过得下去吗?”
“唉!”未及答话,薛老板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张老爷您不知道,我们这里的老百姓苦哇!”
薛老板端起酒杯,慢慢地喝了一口娘子酒,手边的筷子却没动。放下酒杯,他又叹了一口气。
“光绪三年大旱,我们这里方圆几十里颗粒无收。四年,老天爷帮了点忙。五年、六年,连续两年又旱,至今尚未恢复元气。冬天没有衣服穿,出不了门的,十家有五六家。春荒期间,出外讨吃度日的,十家有二三家。勉勉强强,可以用杂粮野菜度日的,十家只有一二家。至于吃好穿好的,百家难有一家。我们荫营镇,也只有韩家富足。他家祖上有人做官,留下两三百亩好地,现在又有人在太原衙门里做事,有些头脸,只有他家的日子好过。”
桑治平和大根听后,心里闷着气。
张之洞面色凝重地问:“百姓生活苦,除天旱外,还有别的原因吗?”
“除天旱外,官府的勒索也是一个大原因。差徭啦,摊派啦,一年到头不断,老百姓简直没有伸腰的时候。比如小店里这些肉和饼等食物,附近老百姓是一年到头都吃不上的。不瞒老爷说,我们自家人也吃不起,这都是为过往客官准备的。我就是靠这个小店,一家五口人才勉强过日子。”
“薛老板,我们在荫营镇四处看到一大片一大片的黑色苗秆,请问那是什么庄稼?”张之洞没有说出罂粟的名字,他希望从店家的嘴里得到证实。
“张老爷,那哪是庄稼,那是罂粟苗。”薛老板不用思索,便一口回答了,心里想:这位老爷大概是从不出门的人,连罂粟苗都不认识!想到这里,他觉得实在有必要再补充两句,“这罂粟,就是用来熬鸦片膏的。您是有钱人,鸦片烟一定是吸过的。”
“我没有吸过鸦片烟。”张之洞冷冷地说。
薛老板见这位张老爷顿时沉下脸来,心里有点不安,他不知自己刚才的话错在哪里,正思离开饭桌,一眼瞥见门外有两个人正在朝酒店走来,便悄悄地说:“门外两个人是我店里的常客。那个矮胖子是专做鸦片生意的,另一个瘦长子是阳曲县的师爷。他们俩今天结伴一起了,等下我招呼他们与您坐一桌,您正好和他们聊聊天。”
说话间,矮胖子和瘦长子进了门。薛老板满脸堆笑地迎上前去,把他们二人领到张之洞的桌子边,异常热情地介绍:“这是太原府票号里的张老爷。”
矮胖子和瘦长子一齐抱拳:“久仰,久仰!”
张之洞对鸦片深恶痛绝,若在平时,他是决不会理睬这个做鸦片生意的矮胖子的,但现在为访实情,不得不改变态度。于是站起来,伸出一只手,做出一副江湖豪爽的气概来,笑着说:“我们能在此处见面,也是缘分。我做东,请二位赏脸,在我这里喝几杯。”
转过脸对薛老板说:“你再打一斤汾河春,添两盘牛羊肉来。”
矮胖子、瘦长子忙说:“张老爷太客气了,这如何使得!”
大根坐到桑治平的身边,把自己那一方座位让出来。客套一番后,鸦片贩子和师爷都坐了下来。薛老板也将酒和肉端了上来。
鸦片贩子自我介绍:“敝人姓陈,是个生意人,只要有钱赚,什么生意都做。”
师爷也自我介绍:“敝人姓杜,在阳曲县衙门混碗饭吃。请问张老爷在太原府哪家票号坐庄,敝人日后去太原,也好前去拜访拜访。”
杜师爷这句话把张之洞给噎了。他从没去过太原,如何知道太原城里有哪几家票号?桑治平想起了那张烫金请柬,忙代为回答:“张老爷在泰裕票号帮忙。杜师爷到太原时,还请赏脸光临。”
“哦!泰裕票号,那可是太原城里的最大票号呀!”杜师爷笑得满脸泛起数不清的皱纹。“我有几年没去太原城了。泰裕的孔老板和我很熟,我们是老朋友。”
其实,这个杜师爷与泰裕票号的老板孔繁岗连面都没见过,只是闻其名而已,顺手把这个大阔佬拉来做朋友,无非是在陌生人面前抬高自己的身分而已。
“鄙人一向在京师做事,这次受朋友之托去泰裕票号,连山西都还是第一次来哩。”张之洞怕杜师爷再来问他孔老板及泰裕票号的事,遂先把情况说明白。
听说张之洞还没有去过太原,杜师爷放心大胆地吹嘘了:“孔老板是个仗义疏财的好汉子,和我最是投缘了。我每次到太原,他都要亲自来客栈看我,请我上城里最好的酒楼。你今后在孔老板手下做事,他不会亏待你的。”
杜师爷满满地喝了一口汾河春,又挟了一大块牛肉在嘴里死劲地嚼着。大根看在眼里,心里想:这怕不是一个师爷,说不定是哪个师爷家混白食吃的饿鬼。
张之洞问陈贩子:“听酒家说,你这几年在山西做鸦片膏生意。请问你,这山西种植鸦片的情况如何?”
鸦片自明代输入中国后,两三百年来在中国经历了一段曲折的过程。最初,鸦片是作为一种功能神奇的镇痛药进口的。稍后,一种鸦片与烟草混合吸食的方法传了进来。这种混合品吸了后,远比单独吸烟草过瘾。它能使人精神亢奋,情绪激发,
一旦上瘾后,则非吸不可,然长久吸食,人就慢慢变得干枯黑瘦,神志颓靡。到后来,吸食鸦片烟泡的方法,在广东被人无意间发明。这种鸦片烟泡比混合品效力更大,它使人吸后感觉更舒服,更容易上瘾,毒害人也更厉害。吸鸦片者一个个骨瘦如柴,精神昏堕。英国商人见鸦片有大利可获,便通过海船把鸦片大量运进中国。
中国的白银源源不断地外流,国人则一天天的虚弱颓废,这个局面引起了有识之士的注意。他们预见到,长此下去,中国必定会亡国灭种。从嘉庆朝开始,朝廷屡有禁烟的上谕下达,但地方上不予理睬,禁烟令成为一纸空文。
真正认真执行禁烟命令,雷厉风行开展禁烟运动的,是著名的林则徐。他以钦差大臣的身分南下广州,坐镇禁烟第一线,与英国商人坚决斗争,并在虎门焚烧了英国烟商二百多万斤鸦片。
虎门禁烟,大长中华民族的志气,大灭英国奸商的威风,是一次中国人民自尊自重自强自立的伟大爱国壮举。然而,此举招来了英国的疯狂报复。他们用铁舰大炮逼得道光皇帝屈服,不仅严厉处分禁烟的英雄林则徐,还签下屈辱的南京条约。从此,英国的鸦片又大量地向中国倾销。
外国的鸦片不能禁止,便有人提出干脆弛禁,对进口的鸦片索取高税,并允许中国民间种植罂粟。一来以此抵制外国鸦片的大量倾销,阻止白银外流,二来国家课以重税,增加国库收入。那时,朝廷正与太平军在江南激战,军饷极缺,只要能变出银子来,什么事都可以做。这个建议立即被采纳。朝廷公开向“洋药”(外国进口的鸦片)和“土药”(国内自产的鸦片)一齐收税。于是,鸦片交易成为一种合法的买卖。国内开始大量种植罂粟,公开生产鸦片,其中尤以云南、贵州、四川、山西、陕西等省为甚。
到了同治末年,太平军和捻军相继扑灭,内地大规模的战争逐渐结束,军饷的紧张程度略有缓解。于是,鸦片烟带给社会的严重祸害,又引起朝野有识之士的忧虑,要求禁烟的奏疏纷纷递进大内。朝廷再次禁烟。
世界上不管什么事情,倘若反复折腾几次,此事必定办不好;也不管多么大的人物,倘若他一而再地朝令夕改,此人必定没有威信。
禁烟,这样一场包含错综复杂的利害关系在内的全国性的大事,如此禁而弛、弛而禁,它如何会办得好!身为九五之尊,出尔反尔,言而无信,他如何能树立威信!因而,各地种罂粟的、熬制鸦片膏的,以及吸烟贩烟的人,全然不把禁烟的命令放在眼里,如同废纸般地看待那些皇皇上谕。
陈贩子便是对抗者之一。他并无半点顾忌地告诉张之洞:“山西全省各地都有种罂粟的。盂县、平定一带还不算最多,种植面积最大的在晋南曲沃、垣曲、运城那些地方。”
桑治平问:“据你看来,山西种植罂粟的土地有多少?”
陈贩子摸了摸瓜皮帽说:“具体有多少亩地我也说不上,依我看,山西的好田好土总有一半种上罂粟苗了。”
这句话令张之洞大为吃惊,沉重的心绪又加重一分。他疑惑地问:“种这东西究竟有多大的获利?”
“获利大着哩!”一触及到“获利”二字,鸦片贩子顿时来了神。“我这几年在山西收购鸦片膏,按成色分上中下三等。上等一两二钱银子一斤,中等一两,下等七钱。收成好,一亩地可收鸦片膏五十斤到六十斤,最不好的也有三十斤左右,通常可收四十多斤,也就是说可卖到四十多两银子。若不种罂粟而种庄稼的话,即使种麦子,又收成好,一年下来,也只能得到三四两银子。若种包谷、高梁等杂粮,则只有一二两银子的收入。罂粟苗是先年秋天下种,第二年秋天收获,就按两年计,一年也可收入二十多两银子,是种庄稼的六七倍。”
“怪不得都种这号东西,不种庄稼了。”大根恍然大悟。他举起酒壶,一边给陈贩子斟酒,一边问,“这东西怎么变成了鸦片膏的?”
“这很简单。”陈贩子笑着说,“每年七八月间,罂粟花凋谢半个月后,就有一个个小青包出来。这就是罂粟果。每天晌午过后,用大铁针将罂粟果刺三五个小孔,立即便有羊奶一样的东西从果内流出来,凝结在果皮外。过一夜,到第二天早晨,用竹刀刮下来,放进陶盆里,再阴于,变成一块块的。成色好的是黄黑黄黑的,不好的是乌黑乌黑的。这主要与气候土地有关。这就是鸦片了,但是生的。”
“有生的,就有熟的了。”大根好奇地问,“熟的鸦片又是怎么制出来的呢?”
“有几种办法。”鸦片贩子以一种行家的口气说,“一种是煎熬。将生鸦片用木炭文火轻轻地煎,慢慢地熬。一种是发醇,像发面一样的,加一点酵母进去,让生鸦片发开,再放到风口里风干。第三种是将生鸦片放进陶罐子里,加进上好的山泉水,用火来煮。煮干后,再加水接着煮,一连煮干三次,就行了。这三种办法,手法不同,目的一个,都是用来去掉生鸦片中的杂质和那一股不大好闻的生气。熟鸦片是棕色的,顶好的熟鸦片有一种亮光光的感觉。熟鸦片烧成烟泡,吸起来,又醇又香,效力又大。”
大根从来没有尝过鸦片烟的味道,听鸦片贩子这么说,禁不住问:“鸦片烟吸起来是个什么味道?”
“我来说给你听。”杜师爷在一旁,如同闻到鸦片烟香,早就喉咙痒痒的了,眼下没有鸦片吸,说一说也可以解解渴,过过瘾。“小兄弟,你听我说。先点起小小的亮亮的烟灯,罩上透明的没顶的灯罩,再将一小块熟鸦片往瓷盆上一放,把一根长长的细细的烟匙往瓷盆上一搁,然后再懒懒地松松地往烟床上一躺,斜斜地弯弯地用烟匙挑起一粒黄豆大的鸦片膏,慢慢地耐烦地在灯罩边烤。等鸦片膏渐渐地膨胀扩大,成了一个小泡的时候,再抱过一杆两尺多长的烟筒来,将烟泡往烟锅里一放,再对着没顶的灯罩上点燃,这就可以抽吸了。”
杜师爷的唾沫满嘴涌出,他喝了一口酒,狠狠地将这些馋水压进肚里,继续侃道:“吸一口,满嘴喷香,浑身来劲。吸两口,通体舒服,神清气爽。吸三口,胸怀畅适,心境豁然。吸四口,眼前一片光明灿烂,景星庆云。吸五口,灵魂出窍,升入天堂。那时天地间光彩辉煌,心臆间祥云奔涌,一切烦恼都飞到爪哇国外,顷刻间便有飘飘然羽化登仙之感。世上一切乐趣,此时都不算乐趣了,惟有这吸食鸦片之乐,才是人间至乐。”
杜师爷嘴停了,但眼并没有睁开。他这一番对人世间至乐的描绘,已让他自己先出神入化,不能自拔了。
大根也听得有点入迷了。他想:此刻若有可能的话,他一定会照着杜师爷所讲的程序一步步去做,连续吸它五大口,亲身领略飘飘然羽化登仙的乐趣。
张之洞鄙夷地望着黑瘦干枯的阳曲县师爷,心里骂道:你们这批上瘾入魔的鸦片鬼,看本抚台如何来收拾你们!
他强压心中的恼怒,问:“杜师爷,鸦片烟如此之好,那你一定是常常吸了。阳曲县衙门里别的人吸吗?听说鸦片烟是夜晚吸,影响白天的公事吗?”
杜师爷嘿嘿笑道:“不瞒张老爷说,鄙人只要手头有点钱,便会送给那个烟灯去烧掉。阳曲县从县令到衙役,无人不吸。咱们的徐太爷,更是天天都要过过这个瘾。他老人家舒服,吸烟的银子自有人送上门来,不像我们这些人还要为此发愁。徐太爷每天上半夜喝酒打牌,下半夜吸烟听曲,天亮时才上床睡觉,日上三竿还在梦中。午饭时才醒过来,每天也只有午后两个时辰才办点公事。也不知哪辈子积的德,不到四十岁的人便享福如此。我杜某人这一生,哪怕能过上一年这样的日子,死了也心甘。”
阳曲县师爷这几句发自肺腑的赞叹,令张之洞的心冷到冰点。全省一半的好田土不种庄稼而种毒卉,已令他心痛气闷,但那是愚民为了谋生而走的邪道,虽令人伤心,却尚情有可原,而堂堂的阳曲县官府,竟是让这样一批贪吸鸦片、贻误公事、挥霍民脂、纵情享受的昏官混吏把持着,这怎么不令人心摧胆裂、悲愤填膺!阳曲乃太原府首县,在全省百余个州县中处于领袖地位。阳曲如此,偏远之县必更甚之。这样一个破烂不堪的山西省,张之洞呀,看你这个巡抚如何当下去?你筹谋的宏图大愿能实现吗?
张之洞这样思来想去,眼前的酒肉再也无心吃了。杜师爷、陈贩子还在兴致十足地与大根、桑治平高声谈笑着,他却一句也没听进去。
“我倒要去会一会这位徐太爷!”张之洞在心里寻思着。
●六、遭遇的第一个县令便是鸦片鬼
离开荫营镇的第三天上午,张之洞一行来到阳曲县城。
阳曲是座古老的县城,位于山西省垣太原之北不到百里地,向为太原府首县。张之洞见到的阳曲县城,房屋老旧,街巷坎坷,市面萧条,偶尔几家半开半闭的店铺里坐着一两个伙计,形容猥琐,目光呆滞。货架上物品稀少,灰尘满布,那情景,就像是从来没有人上门买过东西似的。时时可见低矮的屋檐下蜷卧着
几个衣衫破烂奄奄待毙的老人或小孩。干冷刺骨的西北风迎面吹来,张之洞情不自禁地缩起脖子,从身上到心里,他都有一种冰冷冰冷的感觉。
在一个比叫化子强不了多少的行人指点下,张之洞一行来到县衙门。
县衙门前有一棵年代久远的大槐树,树根有一部分裸露在干裂的地面上。张之洞突然想起两句唐诗:“县老槐根古,官清马骨高。”前一句恰好与阳曲县合辙,可惜官不清廉,马骨大概也不会高了。这正应了“风物依旧,人不如昔”的老话。
已是巳正时分了,县衙大堂的门仍然关得紧紧的,看来那个杜师爷没说假话。一个身穿黑布棉袄的中年男人,正板起脸孔训着身边的白发苍苍的老太婆:“给你说过几遍了,你就在这里候着,徐太爷有要事,还没坐衙门哩!”
老太婆一脸的愁苦:“大哥,徐太爷还要多久才坐衙门?”
中年男人不耐烦地说:“我怎么知道还要多久!或许一个时辰,或许两个时辰,也或许今天就不坐衙门了。”
老太婆哀求道:“大哥,你行行好,请徐太爷出来坐衙门吧,我今天还要赶回去哩!”
“哼,哼,好大的口气!”中年男人冷笑道,“你叫徐太爷出来,徐太爷就出来了?你今天赶不赶回去,与他老人家有什么关系。少哕嗦,还是老老实实在这儿候着吧!”
张之洞看在眼里,心里一股怒火早已憋不住了。他走过去,也不看那个吃衙门饭的人一眼,径直问老太婆:“老人家,您为何要见徐太爷?”
老太婆见张之洞一行人都穿戴得整整齐齐,心里寻思着一定是与衙门有关的人,便忙回答:“老爷,我是来向徐太爷告状的呀!我一个孤老婆子,无儿无女,一年到头,就靠喂几只鸡、养几头羊换点粮食糊口。前些日子,乡里办公事的人到我家,要我交六百文钱。我问交这钱做什么?那人说,这是上头派的,按人头出钱,收了钱去修路呀,架桥呀,还要办饭款待省里来的大人、府里来的老爷呀。我说我一个孤老婆子,哪有这多钱出,上半年才出了四百文,这会子又要出六百文,我哪出得起?那人说,上头要每人出八百文,看你是个孤老婆子,只出六百文。出不出?不出,牵头羊去抵。我说我没钱,他们就真把我的一头母羊牵走了。老爷,你来帮我评评,世上有这个道理吗?”
张之洞气得鼓鼓的,心里想:这帮子办公事的人,怎么这样不通人性,把个孤老婆子的羊牵走,这不是要人家的命吗?
他压下火气,和悦地问:“老人家,你说的都是实话吗?”
老太婆马上赌咒:“我说的都是实话,若有半句假话,明天出门就被马踏死,车轧死!”
张之洞这才转过脸来,冷冷地问那个中年男人:“你是县衙里什么人?”
这个中年男人在听张之洞与老太婆的对话时,心里就在想:这几个人是做什么的?听口音不是山西人,是过路客,还是来阳曲做买卖的商人?从他们三人是步行来看,必定不是做官或做大买卖的,何况衙门也没有接到过有贵客往来要好好打点的滚单。中年男人断定张之洞一行是几个爱管闲事的过路客,又见他面孔冷淡,更觉得受到侮辱似的,遂狠狠地盯了张之洞一眼,说:“老子在衙门里做什么,关你什么事?”
张之洞本是一个肝火旺烈又对个人尊严看得极重的人,往日里,凭着才学和地位,人人都在他的面前客客气气的,今日身为三晋巡抚,山西省的各级官吏,近千万百姓都在他的管辖之下,竟然有一个小小的县衙役敢对他不恭,他不由得怒火中烧。
他一时忘记了自己的巡抚身分并未公开,拿出抚台大人的
架子吼道:“你好大的胆子,敢在本部院面前这样说话!快去,把徐时霖叫出来,我要教训教训他!”
原来这中年男子乃县衙门里的一个小班头。县衙门里有三班:缉拿罪犯的叫快班,在衙门值班保卫的叫壮班,给犯人行刑的称皂班。这男子是县令徐时霖的一个远房亲戚,现在充任壮班头目。
这壮班头在衙门里也混了几年,见张之洞的口气这样大,直呼县太爷的名字,又自称本部院,心里便生出几分怯意来。他知道部院就是都察院,各省巡抚通常都挂个都察院左副都察使的空衔,所以巡抚也可以自称本部院。照这样说来,眼前的这人要么是京师来的都察使,要么是现任的巡抚。但他再盯着张之洞看了一眼后,立即便否定了刚才的想法:此人其貌不扬,棉帽布袍,没有半点大官的气派。他又看了桑治平和大根一眼,也看不出丝毫阔仆恶奴的模样。他是什么人?是不是喝多了酒的醉汉?
壮班头将适才的神态略为收敛一点,偏着头说:“徐太爷现在有要事不能出来,我是衙门里的班头,你有什么事跟我说吧!”
一旁的大根早已不耐烦了:“不要哕嗦,把你们的太爷叫出来!”
大根的一双大眼睛鼓得圆圆的,颇有几分凶相,壮班头情不自禁地退了半步。
桑治平悄悄地对张之洞说:“到了太原后再说吧!”
桑治平的建议是有道理的。巡抚身分既未公开,受到冷遇可以理解;若办公事,又显然有许多不便之处,不如先到太原履行正式手续后再说。若是别人也许会这样做,但张之洞嫉恶如仇,又急躁如火,明知此行只是实地调查,要办事是要等到接过大印、王旗之后,但他不能容忍一个县令废弛公务,尤其不能容忍这种废弛又是因吸食鸦片而引起的。手无寸权的时候,尚且要弹劾不法之徒,何况现在是实权在握?
他盯着壮班头,以不容反驳的命令口气说:“你去把徐时霖叫出来,我要和他当面说话!”
壮班头见张之洞执意要见徐时霖,知道不是酒喝多了的醉客,而是来头不小不好惹的硬角色。他不得不收起刚才的不恭,挤出几丝笑容:“那你们就跟我来吧!”
张之洞回过头想与老太婆打个招呼,却不料老太婆早已吓得溜走了。张之洞三人跟在壮班头的后面,绕过大堂,来到二堂侧边的一间内客厅。壮班头叫他们在这里等候,自己一人走进了后院。
徐时霖天亮时才撤了烟灯睡觉,此时好梦正甜,壮班头的打扰,他极不情愿。本不想起来,听壮班头详细叙说一通后,他的脑子才开始转起来。
比起衙役来,徐时霖毕竟要聪明得多。他知道巡抚卫荣光已奉命外调,关于张之洞出任晋抚的谕旨,下达到太原也近一个月了。山西官场都在议论这个声望满天下的清流名士,传说他的种种不同流俗的性情脾气。身为太原府首县县令的徐时霖,当然也很关心谁来做巡抚。对于山西的各级官员来说,此事的重要性,甚至要超过谁在北京登基做皇帝。这正是那句俗话说的:“天高皇帝远,不怕现官怕现管。”难道真的是张之洞来到阳曲?以他的名士习气,轻车简从赴任不是不可能的,但至少太原府里会有这方面的传闻呀,早两天才从太原回来,为何就没有听到一点消息呢?
徐时霖满腹狐疑地起床洗漱,懒懒地整顿衣冠鞋袜,足足磨蹭了两刻来钟,才蹒跚地来到会客室。见张之洞怒容满面地端坐在那里,他心里忽然冒出一股畏惧感来,立即端正态度,走前一步,客客气气地对着张之洞三人作了一个揖,自我介绍:“鄙人乃阳曲县县令徐时霖,有失远迎。”
见徐时霖的态度尚好,张之洞的怒气减去了许多。他指了指旁边的一把椅子,以主人的身分说:“你坐下吧!”
徐时霖愣了一下,心里嘀咕:这是我的衙门,凭什么由你来指挥?但身子已不由自主地坐了下来。
“你既是这里的县令,我来问问你:大白天的,你为什么不坐堂理事?你吃着喝着民脂民膏,老百姓要找你诉苦求助,你为何躲着不见?朝廷将百里之地交给你,你为何如此漫不经心?”
一连串的追问,如同审讯犯官一样的,将阳曲县令弄得心虚气喘,背上发毛。他竭力掩饰自己的不安,答道:“鄙人刚才与一个乡绅在商讨要事,未能坐堂。”
张之洞以威严凌厉的目光盯着徐时霖,见他睡意惺忪,眼圈发黑,神态倦怠,大怒道:“胡说!你分明是昨夜饮酒作乐,吸食鸦片,光天化日之时,仍在床上酣睡不起。你不好好认错,还在本部院面前撒谎,是何居心?”
壮班头说过来人自称“本部院”,此时又是一句“本部院”,徐县令不免一惊,他顾不得当堂受责骂的羞辱,怯怯地问:“请问,您是……”
大根在一旁以洪亮的嗓音,无比自豪地代为回答:“新任巡抚张大人已来到阳曲县两个时辰了,你还不跪下迎接!”
果然是张之洞来了!怎么一点儿消息都没有?徐时霖不敢叫张之洞出示身分证明。倘若没有错,就凭这点便得罪了新来的巡抚,何况今天的处境本已狼狈。他急急离开椅子,走到张之洞面前,双膝跪下:“卑职不知大人驾到,有眼不识泰山,请大人海涵!”
桑治平见徐时霖这副模样,心里冷笑不止。
“徐时霖,你身为县令,吸食鸦片,犯了朝廷的禁令,你知不知道?”张之洞审视着跪在面前的阳曲县正堂,也不叫他起来。
对吸食鸦片一事,徐时霖不敢承认,也不能否认,他只得连连叩头。
张之洞又问:“阳曲县有多少土地种鸦片,你知道吗?”
徐时霖停止叩头,答道:“阳曲县有一百二十万亩土地,约有半数好地种了鸦片。”
张之洞倒抽一口冷气,又问道:“你近来是否下令叫老百姓按人头交八百文钱?”
徐时霖急忙分辩:“大人,没有八百文。太原府有令,按人头每人交两百文钱,以弥补办公事的亏空。阳曲县今年也亏空很多,卑职于是照太原府例,每人上交四百文钱,两百文送府,两百文存县。大人明鉴,卑职并没有叫百姓上交八百文呀!”
徐时霖似有满腹委屈。这明摆着是下边的人也在学上司的办法,加倍办理。上梁不正下梁歪。阳曲县令便是这滥征民税的源头!
“你是哪年到的山西,什么出身?”
“回禀大人,卑职八年前放的山西候补知县,足足等了六年,前年才补的阳曲县。卑职乃监生出身。”
监生得候补知县,自然是大堆银子起的作用。探花出身的张之洞,一向看不起非正途出身的官员。在他看来,真正有本事的人,自可通过考取举人、进士来取得官职;若举人、进士都考不取,便不是做官的料子,只能寻点别的小事去养家糊口。没有做官的真本事,又偏要拿大堆银子来买官做,这种人无非是想借朝廷所给的权势来盘剥百姓,牟取私利。此乃最为可耻。他知道这是当年与长毛作战军饷匮乏,朝廷不得已而采取的下策。此途一开,不知有多少贪劣之人借以挤进官场。本已弊病丛生的
官场,经此辈一扰,更不知又添多少弊病!即使长毛平定后就停止捐纳一途,也已造成了无穷的祸害,何况十多年来并未停止,那些以高利借来大批银子,拟补缺后掘地三尺还钱肥己之徒,还在源源不断奔竞于此途上,国家的吏治何能不坏?
张之洞早就想上一个大折子,建议停止捐纳,并全部清退捐纳出身的县令知府。只是此事牵涉面太广,而朝廷也一定不会采纳。朋友们都劝他不要挑起事端,他只得隐忍作罢。现在好了,山西的事可以由自己说了算。整饬吏治,就先从这批政绩恶劣又是捐纳出身的府县开始!
见张之洞长久沉吟不语,徐时霖献媚:“大人一路辛苦,请在阳曲休息两天,容卑职再把详情禀报。卑职立即去安排酒饭,为大人一行洗尘接风。”
徐时霖边说边站起,正要转身出门,张之洞喝道:“你给我站住!”
徐时霖忙站住,两只腿禁不住轻轻摇晃起来。张之洞走到他的身边,瞪起两只大眼严厉地训道:“你在这里老实呆着,本部院立即奏明朝廷,参掉你这个庸劣误事的阳曲县正堂!”
说罢,带着桑治平、大根迈过门槛,扬长而去。客厅里,徐时霖的两条腿不停地抖动着,头一阵发晕,几乎要瘫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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