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雨中登长城,秋风萧瑟无限意。
雨是今天的雨,长城是昨日的长城。
北国深秋的雨,点点滴滴,点点滴滴,温柔缠绵亦如南国梅子黄时雨。雨催开伞的花,红的,绿的,黄的,叫不上颜色的,八达岭的长城之上、长城之下,便蔚成伞的花圃;伞下面是人,黄皮肤的,白皮肤的,黑皮肤的,徐色皮肤的,满世界各色皮肤的,都来了,都来到这长城之上、长城之下,一起笑着,嚷着,用手指点着,谁也不肯让心神稍歇。十月的潇潇雨不曾邀来雷声,人们的欢声笑语便是轻奏的雷鸣。
长城又称紫塞,长城外又是塞外。幼时夜读古典诗词,“塞外”的字眼时常让我惊心休目,拖两行细长的清泪,点点滴滴,点点滴滴,落在线装书上,湮湿一片宣纸的黄土地,为筑长城的流民,为哭倒长城的孟姜,更为去国怀乡的戍边将士。微风轻摇豆油灯焰,把亡故的帝王后妃、才子词入、离人思妇一起投影到我的心幕,这几千年的电视连续剧得播映多少个时辰?像我这样读长城哭长城的少年一定不少,从古以今到未来,泪水积少成多,就连绵成代代秋雨,打湿秦时天空,汉时天空,元明的天空,直到中山服牛仔裤的天空,直到几千年以后红男绿女们美丽的天空,远古的气息就这样给代代秋雨闪回,闪回到长城还在人世的时候。
不再是“风萧萧兮易水寒”,不再是“沙场白骨兮刀痕箭癖”,不再是“将军白发征夫泪”,不再是“胡儿眼泪双双落”。如今一统了,紫塞内外飘扬的是同一面旗子。远近的烽火台还在,东一座西一座结成抗风林。长城上依然有汉家兵将,头载金盔身着恺甲,不过并不出征,而是笑容可掬地为中外游客导游。
秋雨越来越浓,转眼间就密似珠帘了,而游人并不减少,反倒越来越多。
一朵又一朵的浓云依恋在长城垛口上,随着长城追随到目力不到的远处。雨中看不远,但我推断得出,浓云下面一定是人,黄皮肤的,白皮肤的,黑皮肤的,棕色皮肤的,满世界各色皮肤的;而云朵外,依旧是长城,长城的前方,还是云……
长城外边是花是草是树,塞外的花、草、树。高挑的白桦挺起胸脯做着雨中浴,绰约的美人松虽然给秋雨琳湿了头发,依旧练着舞功,柿和枫执拗地持守霜重色愈浓的性子,分别着一身淡黄、轻红;特别是枫,岁岁年年云鬓样,秋雨不改旧时妆,云雾重了它是轻红,云消雾散它是深红,我行我素地自甘寂寞地守在立着长城的山上,年年的云雾没有漂白了它,倒是它把云雾染红了。
树间安谧地饮食的牛羊,有牧童吹着竹笛来往。他不用鞭,笛声依约是他流动的鞭。人和牛羊都做着雨中浴;牛蹄下的草,绿得深,绿得重,发射翡翠的冷光,俯俯仰仰迎送旅人;草间的野花,虞美人们,波斯菊们,蓝鸽子花们,静静地编织一片云,翌晨挂在天上就是朝霞了;花下的蘑菇一柄柄都是白绸伞,我想,这些伞下一定有许多小甲虫躲雨,那些年长的甲虫们,一定会展开薄翼遮在小儿女们头上的。
树外的古道两旁,小桥流水隐约,竹筒人家宛然画图。古道上有汽车竞赛长跑,在山腰写着一个又一个“之”字。古道用它久历风雨的肩膀扛起现代文明。
当年筑造长城的流民和兵卒,未必想得到他们给后世留下珍宝,更不会想到几千年以后有个农民的儿子叫毛泽东的,说了句“不到长城非好汉”的话,给人勃写碑上,竖在长城边侧;也不会想到还有个尼克松,有个撒切尔夫人,有个伊丽莎白女王,还有无以计数的海内外游人,万里迢迢来看他们的杰作;他们当初想的无非是尽快造好长城省去一些战事,然后回家与亲人团聚,一起饮陶雄里的低度酒。
往往,举世服目的古迹,就是在深重的苦难中建造的。它要求建造者准备几百吨的血,几千吨的泪,几万吨的汗,不计其数的生命。它的挺立,意味着一些人要倒下;往往,古迹的设计者和建造者只是出于一个并不繁复的设想,却在无意间为后世留下珍宝,进而为一个民族制作了图腾。
秋雨渐渐地停了,云晾间透出蔚蓝的天光,湿重的云团躲进山谷里养神,轻纱似的云缕还留在长城上擦拭游人的履痕。夕阳已走到山村,它的光芒并不离开,依旧穿过云阵照着八达岭的群山,以及我足下、头上的长城。长城两侧的山峦上,最美的是枫,是柿树,一株枫就是一个红火把,一株柿树就是一个黄火把,这千千万万的火把,把紫塞内外的长城烧得黄中透紫,有如一簇簇沮度不等的火焰。长城是伸向云天的旗,枫是它的红缨;长城是万里关山上的万里路,云是它的骚站。
游人前方是云朵,云朵下面是人,黄皮肤的,白皮肤的,
甲拍黑皮肤的,棕色皮肤的是长城;长城的前方,,满世界各色皮肤的;而云朵外,依旧还是云;云下,又是人……长城望不断。长城的前方是长城。长城赖以存身的,是我的—我们的黄土地。
一九九一年九月
|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