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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


  他激灵陡醒,眼珠子里没有懒洋洋,指头紧紧扳嵌,指掌间的沙金粉末散,淡淡甘草香弥漫……

  雕刻香木的手滑了一下,小笔刀如条游鱼溜开了,险些划过她的大拇指。李福气喘口气,盯着手中那块被自己雕凿得抽象变形的香木。

  果然用一般笔刀不顺手,她还是去看一下用哪种凿刀当工具才方便吧。

  步入淡雅空旷的房间,她望见熟悉的布包雕刻刀被搁在柜上。

  她挑翻帆布,乍翻开时却皱起眉头,锅巴似的锈色一点一点落在钝锉的银亮边缘。

  她有些疑惑地摸了摸那组雕刻刀,想不透刀子生锈的原因,却听到脚步声来,她退出门外,听人说要找迟先生了。

  迟邸,某间接待室,有点昏暗。

  几个穿黑衣的人影交头接耳,直到突兀一声打断沉闷。“迟先生,您会帮我们的忙吧?”高个头着急开口。

  纵使到了现代社会,仍必须存有许多灰色地带,有需有供。

  像国家御用的神秘风水师国爷,与相对神秘的迟暮春,和他们底下分属的私家情报团,如,跨足政治、商业之间的神秘组织。

  “我们相信您不会放任这事不管的,这件事跟国爷有关,我决定率旗下的三莲会倒戈了。”瘦个子假镇定。

  “你们何以见得我会插手?”迟暮春抬眼,一对靛蓝色懒洋洋。他与屋内阴影融为一体,教人看不清他的表情。

  “因为大黑……”一人嗫嚅,最后三人仍是面面相觑,结巴。

  “因为你们现在肯认我了?”随着窗外日光摇摇移步,光彩交错一瞬间,迟暮春的长发如瀑,银丝迷离。

  那三人安静了,时间仿佛一分一秒被他们呼出吸入、呼出吸入。

  “大黑,当年是我们的错,我们不顾情谊在先,但时势变了。”

  高个头用手肘撞了撞旁边的矮个子。“十多年前,我们一直有在打听关于你的只字片语,”矮个子接腔。

  “大黑,我们知道你被下令赶尽杀绝后,一定会卷土重来。你一定能卷土重来,所以……”

  越看迟暮春心不在焉,矮个子说话就越急。“大黑,隔这么多年了,该报的仇也结清了,能不能既往不咎,化敌为友?未来我们合作的可能是无限大啊!”

  “仇?”他的蓝眼珠缥缈,一句跳脱。听见门外传来隐约呼唤,他唇角漾起一丝笑意。“我没记过什么仇。”

  见他肯给台阶下,对方以为没事了,舒口气互使眼色。“既然如此,迟先生,就请您答应吧。”

  随着门外脚步声越靠近……

  迟暮春突然问道:“你们觉得,恩德能不能服人?”

  “能。只要你肯帮我们,大黑,我们服。”

  迟暮春忽然口气笑得淡,末了——

  “那……都是当年了。国爷早死了,你们早该散团,别老顶着空壳子在路上晃。”他顿了顿。“德,不能服人。别叫我大黑,我已非当年。”

  这世上只剩一人能叫他大黑,能心里有只大黑。

  三人咬牙,还想开口。

  门外脚步声停——碰!昏暗的门陡地被推开,金麦色阳光暖洒入室,将满满晦暗蒸发。迟暮春以手遮眼,遮去一脸的迷离,也遮去她一脸的迷糊。

  “日安。”他对她说。

  “迟先生。”李福气昂起脸蛋,气喘吁吁。“日安啊。明年夏西街的观光规划许顾问与陈会长想约您下午看风水。”她方才听到消息时是兴奋的!但她猛然觑见里头黑影憧幢,总得替迟暮春拉点台面,于是她假装沉着,但脸色还是跟不上心境转换。

  瞥眼看见三张陌生脸孔,个别为高、矮、瘦。她低问:“……里头是哪路人呀?”

  迟暮春身形虚晃一挡,掩住她不纯熟的神色。“没什么,都是来闲话家常的。”

  她发现他指掌间的甘草粉屑,按照习惯,定是心底哪里压抑了。她鼓起嘴微微不满,低声嘀咕。

  他笑开,随她转身步出,将门掩上。他没算清楚自己过了几年未曾安逸的生活——或许从未有过,但可确定的是,现在能不能守护现有的幸福?

  竹叶沙沙,他下意识想往袖内深藏的小神像探去,却发现扑了空,他微微蹙起眉。

  一朵乌云飘来,遮掩了太阳,天色渐暗。

  秋风飒爽,竹叶沙沙,天空一抹白玉皎洁,滋润院中水色沁凉,半分闲适;水光幽幽,一排石灯笼内灯光朦朦,烘得四面八方长影模糊,将石桌上的井字对比得更泾渭分明。

  眼前棋步纵走得特别,黑白盘棋如无字天书。

  倏忽,啊!

  “定东,比大!”李福气说。

  白棋落定,起落戛然,井字阡陌上俐落除去一排黑色删节号。

  迟暮春讷讷凝着盘局,她则兴致勃勃地卷起半边袖,继续蓄势待发。

  迟暮春食指点算棋面,慢悠悠如闲云野鹤,一回、两回……第三十三回。李福气盯着盯着,上下眼皮距离越来越近,脑袋有一下没一下地点着。第三十三下,拄着下巴的手滑——脸颊顿时冰冰凉凉。

  “迟先生。”她由瞌睡中转醒,鼓起圆润双颊如水梨。

  “嗯……”他指头绕着黑棋的圆边。

  “我睡着了。”提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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