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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七


  也好。

  他亲手葬了那已然成形的血胎,笑着落泪。与她之间的最后一丁点血脉牵系都断了,断得干净俐落,她更能无罣无碍地追寻她的幸福——

  在能够下床走动时,陆盼君不顾旁人阻止,撑着虚弱的身子,坚持前往陆氏祠堂。

  岁儿说,哥哥这几个夜里,都躲在祠堂里,亲手刻着他孩子的牌位。

  她站在祠堂外,他没发觉,一笔、一划、深重地刻镂,神情空茫而忧伤,刀锋划伤了指腹,他浑然未觉,和着血,流着泪,刻着。

  陆氏子孙 敬萱之牌位

  父 陆祈君 母 陆盼君立

  抛下刻刀,他捧着牌位,无声痛哭。

  他不是不在乎这孩子,只是在她的性命之前,他不得不舍,亲自喂下汤药,亲手结束孩子的生命,他所承受的痛,比谁都要深重。

  做了选择的不是她,痛与罪他先了一步承受下来,在她醒来之前,一切已然结束,可亲手接过自己绝了生息的孩子,看着成形的血胎,他又该是何等心情?

  难怪,他每夜无法成眠,呆坐祠堂伴着孩子到天明。

  来到他身边,掌心轻搭上他颤动的肩,他仰首,来不及掩饰的泪滴落她掌心,他狼狈欲避,她不让,扳回他,紧紧搂着,收容他的泪、他的恸。

  这是头一回,他从不在她面前落泪,再多的苦总藏着,不教她知晓。

  “是男孩儿?叫敬萱吗?”

  “是……”嗄哑的嗓子应道。

  敬萱。

  纵使无缘来世上一遭,仍要孩儿谨记椿萱,莫怨爹娘。

  他周身散了一地的婴孩用品,全是她一针一线备上的,一旁火盆烧着,余烬未熄。

  她默默拿起婴孩肚兜,往火盆子里堆,一岁衣物、两岁、三岁……两人一同烧尽了足七岁的衣物小鞋。

  她问:“这样,应该够了吧?”一直到七岁,都不怕萱儿在那里冷着、没衣裳穿。

  “是够了。”她准备了很多,萱儿看见,会开心的。

  “那,咱们回房去了,好不好?”她不愿将他一人独留于此,孤单承受失子之恸。

  他起身,扶了身子犹虚的她回房,躺下安歇后便要离去。

  “你去哪?”纤指牢扣他手腕,没放。“你的床、你的枕在这,空着。”

  他没争辩,依言躺下。

  他好累,身与心已不堪承载。

  闭了眼,便再也撑不住倦意。数日来总是一合眼,便听见孩子哭声,痛楚夜夜囓食心房,不能睡,难以合眼。

  她温柔掌心轻抚,暖暖温嗓滑过心扉,奇异地抚平疼痛。

  “我在这儿,你好好睡。”一直以来,总是他在守护她、怜惜她,如今,换她来守护他、怜惜他的伤与痛。

  数日来,他头一夜安睡至天明,在她怀中。

  第十章

  哥哥又避着她了。

  她心里明白,他若存心避她,她是怎么也见不着他的。

  没法儿,只得求助爹娘、福伯,甚至连岁儿都帮上一把了,偷偷跑来向她密告哥哥的行踪。

  “刚回来,在书斋是吗?”她拎了裙摆前去寻人,再耽搁片刻,又不晓得得上哪儿去找人了。

  陆祈君拿了几张单据,正要再往店铺子里去,开门一见那道朝这儿来的身影,转身便要避开——

  “陆祈君,你敢走!”

  他步伐顿了顿,她走得急了,犹虚弱的身子不堪负荷,步子颠晃了下,仍是坚定走向他。

  他暗暗握拳,忍住不上前去搀扶。“你身体还虚着,不在房里头静养,跑出来做什么?”

  “找你。”他不避她,她又何须四处跑?

  “我……我还得回铺子里忙,有事晚点再——”

  “陆祈君,你是懦夫。”不待他推托之词说完,她温柔低斥。

  “……”是,他是懦弱,害怕面对她。

  婚姻,一纸和离书已然结束。

  孩子,一碗汤药归了尘土。

  情爱,一生不曾拥有过。

  如今他俩之间,还剩了些什么?是什么也不留了……

  情急中说了那些原是一辈子也不打算让她知晓的话语,他已不知如何面对她。

  他不想……面对相顾无言的忧伤,害怕见到她愧负的眼神……

  “为何没勇气听我把话说完?”他就这么绝望,丝毫不想再为他俩的将来努力?明明……都坚持那么久了。

  他叹息。“好,你要说什么?我听。”

  “我有东西要给你。”她自袖中取出早已绣妥,却始终无法交至他手中的绣荷包。“这我答应要为你裁制的,你收着。”

  她要说的,就是这个?

  他垂眸,掩去那抹黯然,接来绣荷包瞧了眼。

  最后,她还是只绣了只鸟,单飞。

  她终究,没能坚持比翼双飞……

  “我后来想了又想,懂了你的意思。比翼,又名鹣鹣,一目一翼,不比不飞。于是,我绣成了对的比翼双飞。”

  陆祈君细瞧,果然一旁绣了小字——比翼成双,相得乃飞。

  他呼吸一窒。

  她这意思是……

  心乱了,双手竟颤抖得握不住绣荷包。

  柔嫩掌心怜惜地包覆住他。“我找了好久、好久,寻那与我相契相合的一目一翼,曾经以为就是武哥了,可在他之前,那最初教我动了心却硬生生拔起情苗的人还在我心底,扎了根,七月恩爱夫妻,不能忘。

  “哥哥,我答应过,要与你直到百年。咱们离百年还有好长一段路,一目一翼,你要我去哪里?我不能飞——”

  这番话,多教人、心动……

  若在更早之前,她如此对他说,他这一生死也无憾了,可偏偏……

  他退开,神情不见欢悦,扯开唇角的浅浅笑纹里,竟藏了抹哀伤——

  “盼儿,你无须如此。”爱与不爱,如何作假?如何勉强?强迫自己说出违心之论又是何必?他不需要她的愧疚。

  他不信她!

  看他的神情便明白,他以为她在安慰他。

  “我说的是真心话!”

  他冷然抽了手,拉开距离,避着她。“这些真心话,陆武回来之前,你为何不说?这些真心话,我递和离书时,你为何不说?这些真心话,你有太多太多机会可以说,为何偏偏是我舍了孩子、对你道出心意时,你才来说?盼儿,失去孩子,我确实心痛,可我就算一无所有,也不会希望你放弃自身的幸福同情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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