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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苔痕(6)


  其轩把车上的人一个个的送回家里,把她留在最后。当车子停在她家门口时,他跳下车子,扶着门问:

  “请不请我进去?”她知道不应该让他进去,但是,面对着他那哀求的目光,那羞涩而微带怯意的表情,她竟无法拒绝。他跟着她走进室内,默默的坐进沙发椅里,她倒了一杯茶给他,他接过去,然后,两人都沉默无语,只脉脉的互相凝视。她心中翻搅了起来,一种令人窒息的紧张在二人之间酝酿,她觉得嘴唇发干,心跳加速。而他那热烈如火的眸子带着烧灼的力量逼视着她。好半天,她才听到他在说:“那一晚之后,我不敢来了,你知道?我不敢单独来见你,怕你把我赶出去,所以,我拉了他们一起来,我几乎不能面对你……你,怪我了?”她猛烈的摇摇头。她的视线模糊,心情迷乱。在这模糊和迷乱的情况中,她看到他站起身来,向她走近,他那年轻的脸庞在她面前扩大。她心底有一种恍恍惚惚的抗拒的力量,但,那力量太薄弱,太微小,而当他的手接触到她的手臂时,那抗拒的力量竟幻化成另一种微妙的期待的情绪。她恐慌的望着那向她低俯的头,她的眼睛迷惑而惶然的凝视着他的。然后,当一声轻唤从他的喉头沙哑的迸出:

  “如苹!别躲开我!”她就整个的瘫软了下去。

  一段如疯如狂的日子。

  她第一次发现静卧在自己血管中的感情竟然如此强烈,一旦冲出体内,就如火山爆发般不可收拾。漠视了舆论的批评,漠视了亲友的谏劝,漠视了许多鄙夷的眼光和苛刻的言论。她悠然的沉醉在那浓烈如酒的情意里,竭力想去追寻一份如诗如梦的感情生活。但是,周遭的“人”毕竟太多,尽管她不在意,但却避免不了许多无谓的“干扰”。于是,当他兴冲冲的跑来说:“我发现一间森林中的小屋,我已经把它买下来了,托一个老农照管着。你愿意和我去过过鲁滨逊飘流记里的生活吗?”她立即欣然而雀跃了。这是他们第一次到小屋中来。

  多么醉人的岁月!每一天都是从爱的蜜汁中提炼出来的。他们摆脱了许多人的烦扰,除了享受握在他们手中的日子之外,他们连天和地都不管!足足一个月,他们没有走出丛林。他们彼此发掘着对方灵魂深处的美和真,把它和自然揉和在一起。她发现他是个具有艺术头脑的人,他懂得生活和情感的艺术化,他们在林中漫步,让山林草木分享着他们的欢乐。在这儿,他们远离了“人”的抨击,山林草木是他们最好的朋友,因为它们不懂得嘲笑。

  每日清晨,他们跑到丛林深处去拾掇朝露,去研究日出,彼此笑闹得像两个小孩。有时,他们也到群山深处去做一番“远足”,日暮时分,在烟霭和蝉鸣声中回到他们的小巢,那份安谧和悠然自得真难以描述。“归路烟霞晚,山蝉处处吟。”这是诗般的生活。深夜里,相偎在窗下,燃起一个小火炉,温着老林给他们送来的自制米酒,浅斟慢酌,享受着“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的情调,这是诗般的岁月。她几乎已经忘记了这世界上还有其他的人类,忘记了除了他们的鸽巢和丛林之外还有其他的土地。有时,她望着他随随便便的披着衣服,斜倚在窗前雕刻,或吟诗,或低唱,衬着他的,是窗外绿荫荫的凤凰木,和远处蓝澄澄的天,她就会不由自主的,陷进一种恍惚的,忘我的境界中,直到他对她凑过来。

  “想什么?”他用手指碰碰她的耳垂和面颊。

  “不想什么。”她迷迷糊糊的说。

  他审视着她,深吸了一口气。

  “你知道,如苹,你太动人了。好像是躲在一层薄云的后面,我总怕自己会把握不到你。”“是吗?”她问,也凝视着他,于是,她也感到了那层掩护着他的薄云,浮动在他和她之间。一阵不祥的感觉由她心中升起,她知道,就是这两层薄云,终会迫使他们离开。相爱的人并不见得能彼此相属,她深深的了解,她想他也了解,为了这个,他们从不敢计划未来,为了这个,他们也从不敢放松握在手里的今天。

  愿今生长相守,在一起永不离,我和你共始终,任日转星移。他把嘴凑在她耳边,轻轻的唱着。磁性而低沉的调子颤悠悠的敲进她的内心深处去。她又神思恍惚了起来,幸福的杯子已经装得太满了,她怕它会溢了出去。

  终于,这第一次的隐居生活结束在一件小小的意外事件里。那天,老林的儿子要到城里去,问他们需不需要带点东西来。其轩已吃厌了蔬菜鸡蛋,就要他买些牛肉和香肠。晚上,老林的儿子把东西送来就走了。发现有做热狗用的那种小腊肠,其轩高兴得跳了起来,立即拈了一根放进嘴里,可是,他被那张包腊肠的报纸吸引住了。

  “什么事?”如苹问。“没什么。”其轩一把揉绉了那张报纸。

  “给我看!”如苹抢过去,摊开那张报纸,于是,她看到一则触目的寻人启事:
  
  其轩儿:速归家,一切不究。男儿在外,偶一荒唐,尚

  无大碍,但不可沉迷。与你偕游之女子,目的何在?需

  款若干可解决纠葛?盼实告。雪琪亦念念不忘旧情,谅

  你年轻,涉世未深,归家后必不深究,若再耽延不归,必

  当报警搜寻。父字
  
  如苹注视着这一则寻人启事,顿时间,感到那如诗如梦的情致荡然无存,而受辱的感觉正从心中茁长出来,蔓延全身。其轩对她扑过来,紧紧的拥住她,用吻堵住她的嘴。但他的热情安慰再也敌不过那一则启事的残酷,她无法反应他的热情,只能呆呆的木立着。其轩凝视着她,迫切的说:

  “你不必在意这些事,我父亲怎么能了解我们这份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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