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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五


  这天晚上,梦轩来了,一走进门,他拥着珮青说:

  “我们出去吃晚饭,然后,我们去跳舞。”

  “跳舞?”珮青有些意外。

  “是的,会吗?”“只会慢的。”“够了。”“我不知道你爱跳舞。”珮青说。

  “事实上我并不爱,但是我有和你跳舞的欲望,人一高兴就会手舞足蹈,可见跳舞是一种愉快的表现,和你跳舞,一定是一种至高无上的享受。”

  “反正,我随你安排,你说干什么就干什么。”珮青微笑着说。“那么,马上准备吧!”

  珮青到卧室里,换了一件白底紫玫瑰花的旗袍,外面是淡紫色滚银边的小外套,长发向来不需整饰,总是自自然然的如水披泻。淡施脂粉,轻描双眉,她在镜子里对着梦轩微笑。梦轩扶着她的肩,把嘴唇埋在她的头发里,两人静静地站立了好一会儿,微笑慢慢的从两人的眼底里消失,代之的是突发的柔情,他的嘴唇滑下来,弄乱了她刚涂好的唇膏。她推开了他,两人又在镜子里相对微笑,痴痴的、傻傻的,像一对小娃娃。终于,他们出了门,吴妈站在大门口,目送他们的车子开走,梦轩的手扶在方向盘上,珮青的头倚在他的肩上。吴妈的眼睛湿湿的,关上大门,她满足的叹了口气,暗暗的想,如果珮青能够养个儿子,那就再也没有什么缺陷了。在她单纯的心目中,女人养了儿子,地位也就巩固了,珮青到底不是梦轩的元配夫人呀!车子平稳的滑行着,梦轩一只手驾着车子,一只手揽着珮青的腰,说:“你会开车吗?”“不会。”“我要教会你,开车很容易,也很好玩。”

  “你会发现我很笨。”“是吗?但愿你能笨一点。”

  “怎么讲?”“那你会快乐得多,思想是人类最大的敌人。”

  珮青沉思了一会儿,坐正了身子。梦轩问:

  “怎么了?”“你知道我常被思想所苦吗?”她深思的说。

  “我知道你每根纤维,每个细胞,”梦轩看了她一眼:“我要去买一把镶着紫色宝石的小刀送你,专为斩断那些苦恼着你的胡思乱想而用。”珮青嫣然一笑。“何必去买?你不是有那把小刀吗?”

  “是吗?”“是的,在这儿。”她把手放在他的心口上。

  他俯下头来,吻了吻她那只白暂的小手。

  “这把刀有用吗?够锋利吗?”

  “非常非常有用。”“那么,常常用它吧,记住,它时时刻刻都在你的手边。”

  “是的,不时也会刺痛我。”

  他猛的煞住了车子,转过头来看着她,一面皱拢了他那两道很挺很挺的眉毛。“是吗?”他打鼻子里面问。“你很惊奇吗?”她反问:“任何感情都会让人痛苦的,感情越浓,刺痛对方的可能性就越大,快乐越多,痛苦也就越多。快乐和痛苦,是常常同时并存的。”

  他重新开动车子,眼底有一抹思索的神色,他那只空着的手伸过来,轻轻的握住了她的手。

  “在这一刻,你也痛苦吗?”他温柔的问。

  “有一些。”“为什么?”“一种恐惧。”“恐惧什么呢?”“怕好景不常,怕离别,怕外界的力量,还怕……”她沉吟了一下:“幻灭!”“幻灭?”他皱皱眉。“世界上最可悲的事情,莫过于两个相爱的人,有一天忽然发现他们不再相爱了,那就是幻灭。”

  “你认为我们会这样吗?”他瞪着她,带着点鸷猛的神气:“你那脑袋里装着的东西相当可怕哦!这就是用小刀的时候了,斩断你那些胡思乱想吧!”他闪电般吻了她一下,车子差点撞到路边的电线杆。“我告诉你,珮青,别想那些,别苦恼你自己,你只管爱吧!用你的整个心灵来爱!当你烦恼的时候,你只要想一想,有人那么疯,那么深的爱你,那么全心全意的要你快乐,你就不该再苦恼了。”

  “就因为你这样,所以我怕失去呀!”

  “人,”他摇摇头。“多么脆弱,又多么矛盾的动物呀!”

  他们到了中山北路一家意大利餐厅里,餐厅设备得很幽雅,有一种特别的宁静。偌大的餐厅中,没有任何电灯,只在每张餐桌上,燃着一支小小的蜡烛。他们叫了意大利煎饼,两人都是头一次吃,慢嚼品尝,别有滋味。烛光幽幽的、柔柔的照在珮青的脸上,那一圈淡黄色的光晕,轻轻的晃动着,她瞳孔里,两朵蜡烛的火焰,不住闪烁的跳动。梦轩放下刀叉,长长久久的注视她。她用一只手托着腮,另一只手放在桌上,对他神思恍惚的微笑。他握住了她桌面上的手,低低的、严重的说:“我有一件很重要的事要告诉你。”

  “哦?”她有些惊吓,她一直是非常容易受惊的。

  “我不记得我有没有告诉过你。”

  “什么事?”“我爱你。”他慢慢的说,从肺腑里掏出来的三个字。

  她的睫毛垂下去了好一会儿,当她再扬起睫毛来,眼睛里已漾着泪水,那两簇蜡烛的火焰就像浮在水里一般。她的唇边有个幸福而满足的笑容,整个脸庞上都绽放着光辉,使她看起来那么美,那么圣洁,又那么宁静。

  就这样,他们坐在蜡烛的光晕下,彼此凝视,相对微笑,几乎忘记把煎饼送进嘴里。时间慢慢的滑过去,蜡烛越烧越短,他们不在乎时间。唱机里在播放水上组曲,接着是一张海菲兹的小提琴独奏,那些悠悠然的音浪回旋在他们的耳边,烛光的颜色就更增加了梦魅般的色彩。终于,将近晚上十点了,他们的一顿晚餐竟吃了三小时!站起身来,他挽着她走出了餐厅。然后,他们到了统一的香槟厅。

  这儿是台北市内布置得最雅致的一家夜总会,高踞于十层楼之上。他们选了临窗的位置,掀起那白纱的窗帘,可以看到台北市的万家灯火。桌子上放着黄色的灯罩,里面燃着的也是一支蜡烛。乐队慢悠悠的演奏着一支华尔滋舞曲,几对宾客在舞池里轻轻旋转。

  他们坐了一会儿,他说:

  “我请你跳舞,这还是我第一次请你跳舞呢!”

  她站了起来,微笑着说:

  “我说过我不大会跳舞的,跳不好可别生气呵!”

  “我生过你的气吗?”他问。

  “还没有,保不住以后会呢!”她笑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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