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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走(3)


  “我常常的喜欢你,所以我想:去看她吧,她要走了。你总是在我心里的。”

  “到你廿一岁还记得我,已经很好了。”我拍拍他肩膀。

  “你把你自己估计过低。”

  我看他一眼。

  “你恋爱过吗?”他问我。

  “你呢?”我问他。

  “我不知道。”他又问:“你呢?”

  “当然,数次之多。”我坦白的答。

  有那首词,一开头便说:“当年确信情无价……”到后来变得“知是阿谁扶上马,哪记临别许多话。”

  有种震惊的巧合。如果他早十年八年来,说上三、五句这种类似的话,我便死心塌地的留下来了,管他是金发红发,十八二十。可是如今,我微笑,“哪记临别许多话”。我已忘了如何恋爱了。

  他说:“那些男人,都很动人吧?”

  我面不改容的说:“他们糟得不能再糟。”

  “你为何爱他们?”他问。

  “噢,嘉利,你太年青,你不会明白的,当时有心情要谈恋爱,就阿猫阿七的谈了起来,还管是谁呢?十多廿岁,谁把眼睛睁得大大的?我一向是个呆子。”

  “你不是。”他难过的说:“你不是。”仿佛他是代表我母亲在说话。我不是。仿佛他是看着我长大的,对我这么有信心。

  我饿了。

  窗外的天空转为一种诡美的紫蓝色,美丽得不像话的。

  (当年确信情无价。)

  “在这里吃东西。”我说。

  “我为你煮。”他说:“听讲你不会煮饭。”

  “那倒是真的。”我笑了。

  “我的消息一向很可靠。”

  “耶稣。”我喃喃的说。

  “什么都在冰箱里?我会弄的,你等廿分钟就可以了。”他奔到厨房去。

  “好的。”我拨拨头发。

  又把大衣一件件摺好,连带帽子,小心翼翼的放进箱子里,锁好了箱子。一定是过重了,最后一次收拾行李,终于可以回家去了,不再走来走去了。

  我哼:“你是我眼中的苹果,你是我生命中的阳光……”但是这种声音在傍晚有种空荡的回声。一个寂寞的国家,寂寞的小镇,寂寞的屋子,寂寞的人。连歌声也是寂寞的。窗外的树不住地摇着,决定在我走之前,把叶子摇光。我把东西都放进箱子里。然后我坐在箱子上面,又开始抽烟。

  天完全黑了,厨房里传出来鸡蛋的香味。这孩子,看样子还真有点本事。我坐在那里吸烟,窗缝里飘进一片落叶,正是他头发那样的颜色,我拾起了叶子。没有把它夹在书里,我一向是活在今日里的人,我只是捏在手中,树叶在我手中粉碎了,撒了一地的碎叶。

  他的头发,从没见过那么漂亮的头发,是一种红色金色的混合,每一条红发的根上都似撒着金粉。一种真的金色,而且轻得像一堆羊毛,一个个圈,一个个圈。每次看到鲍蒂昔里的画,都觉得那只是画家美丽的想像,怎么会有那样的脸,那样的头发呢?然而今日细细的看到了。是真的,一点也不假,是真的。然后他们一直说黑发好——“看她的黑发!”三年下来,也就习惯这种赞美了。

  他出来了,捧着一只盘子,上面什么都有,刀叉、茶壶、茶杯,碟子上有香喷喷的烟肉鸡蛋,还有面包。

  我微笑,批评说:“看上去像早餐。”

  “你这个女人,快吃,不准多说话。”他笑着骂我。

  他把盘子放在地下。

  “你没看见啤酒吧?”我问:“有啤酒。”

  “真的?哪儿?”

  “冰箱里?”

  他马上奔下去,找到了啤酒,欢呼一声,又冲上来,他是一个好玩的孩子。然后他开了啤酒,又喝又吃又说话,我看着他。他脸上都是雀斑,他下巴的凹更分明了。

  我站起来拉上窗帘。我把碟子放在膝上吃起来。他煮得还可以。英国食物,我也习惯了。多少年了。不是这一种,就是中国饭店里油腻的那种。可以吃就吃下去了,这些年来一直没有胖,就是这个道理吧。

  他看着我问:“谁洗碟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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