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单性生活(4)


  燃烧燃烧,心中嚷:做一日狮子胜过做百年绵羊。

  茶聚完毕母亲送我回家。

  她教训我,“休养一年再找工作好了,不用急。还有,一点感情生活都没有是不行的。阿五明日照样来帮你打杂煮饭。”

  “不用不用,我的生活自己有数,你放心,我会找得到好女佣。”

  “好的女佣有什麽用?”母亲忍无可忍,“要不找个好的男人,你们这些新女性,本末倒置。”

  骂得我们狗血淋头。

  说得也有道理。

  但是她不明白,自小到大,没有人明白,有时闷到要学泰山般,用手槌胸,大喊大叫。

  太寂寞了。有些女友以为结婚可以解除寂寞,结果更加水深火热,对方也那么盼望,等着她去解救,最后还是分手,靠一杯威士忌渡过长夜。

  跟看母亲回家,家还是老样子,六十年代换过家具之后没有重新装修,隔廿年看来,反而有种复古的可喜意味,时下很多年轻人爱煞这种“古董”,到处搜罗,我家却到处都是宝贝。

  沙发还是有脚的,台灯流线型,报纸惯性地放在玻璃茶几下一格。

  下午的阳光静寂地照入客厅,彷佛看到自己,十七八年纪,一边做功课,一边听点唱节目,俞峥是我的偶像。

  当中那十年彷佛没有过,除了青春,青春确是过去了。

  所以人不能停下来,一定要忙,忙得似无头苍蝇,像以前那样,不知道是为了满足自己的理想,还是为着不令别人失望,如艾嘉所说,忙得没有时间大哭一场。

  现在有时间了。

  母亲把麻将牌哗啦倒出来,她的搭子快要到了。

  阿五把茶水备好。

  啊,这里是神仙洞穴,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水恒的麻将牌,永远的下午,阳光从来没有变化,女主人也就是这个样子。

  我躺在长沙发上看画报。

  忽然之间眼泪自眼角涌出,过去七年受的种种委屈苦处如电影般一幕一幕在脑海中闪过,真不知还要走多少路,鸽子才能在沙上躺下休息。

  用一本杂志盖著面孔掩饰。

  那时表姐每周末来教我跳舞,书房中有好些旧唱片,如今,一定更旧。

  在牌只零零星星的啪啪声中,我与表姐随著比提佩芝的歌声跳慢四步。

  有一只歌是这样的:没有人对泣,没有人道晚安,没有人在忧郁时引我开心,没有人相叹,没有人说我愿意,没有人轻语我爱你……

  真要命,每一句都是真的。

  跑到书房,蹲在唱片柜下拚命找,还是四十五转的唱片呢,像小碟子似。

  翻半天,什么都找不到,倒有一堆邓丽君盒带,想必是母亲买的。

  父亲现在都不回家了。

  名正言顺住女友那里。

  从来没人问过母亲对此事的感想。

  四十岁开始,她过了十年迹近孀居的生活,社会对她这样身份的女性根本不表同情,她也很沉默。

  小时候也问过她可悲伤,记得母亲说:四十岁,还有资格哀伤吗。

  一切如常。

  我把手插在裤袋中,站在牌桌边,同母亲说,我要回去了。

  她头也不抬,打出一张牌,“明天再来。”

  明天,过不尽的明天。七年之后还有七年,再有七年,但文件夹子终于是要合拢的。牌桌上的伯母问:“小姐有什麽打算?”

  我答:“有,找工作,找朋友。”

  她们笑了。

  找找找。得到了失去,失掉了再去找。

  楼下见司机老王在抹车,一辆六十年代平治在他经营下还簇新。

  还烧柴油呢。母亲像是要把她最光辉的时代留住。

  她还可以做得到,这一代呢,脚步一停,四周围的人就把你挤开,除非一直跑下去,马拉松,终身赛。

  “来,”我说:“老王,帮你打腊。”

  小时候坐它去上学,俨然小姐模样,不是不好出身的呢。

  一边忙一边问老王,“有没有熟人?我一直想找个女工,要靠得住的,能做好菜,薪水高些不妨。”

  “怎么,小姐要结婚啦?”

  结婚同找女佣有什麽关系?他们是永远不会明白的。

  “你同我好好物色,不急要,希望半年后可以上工。”

  届时应当找到新工作了吧,也许要比从前更拚命,随时廿四小时听命。

  过了二十世纪,不知有没有聪明的老板发明每日做廿六小时。

  大概这个日子也不遥远了。

  当务之急,还是要找一个好的女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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