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天故事汇 > 亦舒作品集 > 金环蚀 > | 上一页 下一页 |
风中孩子(1) | |
|
|
小妹从来不肯照常人那样下苦功。 本市的中学会考公认是全世界最难考的试之一,许多学生提早三年准备应试,收拾野心,细温功课,连假日的活动都节制起来,但小妹不理,课本管课本,她管她。 所有温习时间她都用来玩,一切新式的舞她都会跳,什么样的球类她都会玩,男朋友一箩箩,都是她的同类,人人无忧无虑,不知天高地厚。 对他们来说,生命中简直没有愁苦,所有烦恼,皆出于庸人自优。 父母为此烦言啧啧,我却十分欣赏小妹这等天真烂漫,老实说,你要是看过毛姆的短篇小说《草蜢与蜜蜂》,你就不会替小妹担心。 这是与生俱来的福气,学也学不来,不能勉强,我与她是两姐妹,不过差三岁,那年我正读大学一年,愁得头发都快白了,怕死功课追不上。 小妹老取笑我:“小姐姐面皮薄,输不起,狮子博免都用尽全力,怎麽会不辛苦,当心未老先衰。” 她说得很对,为什麽呢,为了一点点成绩,做得筋疲力尽,太不划算。 这也是性格使然,如小妹所说,“小姐姐吃碗面都那麽一本正经的”,我自己也没法控制这种态度。 两姐妹搓匀再分开就好了,父母说。 但是我俩还是各行各路,各有各的作风。 小妹深夜自外返来,总还见我伏案工作。 娇俏的她也还来得及同我说晚安,向我眼,然後才去卸妆。 她爱玩,我爱工作。 母亲教训她,她就说:“姐姐把工作当娱乐,如果她认为不好玩,她就不会熬得那麽惨。” 这话听起来十分玄,却获得我的赞同,她说得对,工作就是我的娱乐,我再也没有别的嗜好,除了忙忙忙忙功课,我再也想不出有什麽是值得做的,周末同父母出去吃顿茶,我都会有犯罪感,深觉浪费时间。 小妹刚相反。 “外头的太阳那么好,蓝天白云,我才不困在室内写功课呢!青春小鸟一去不回头,不不不,我要出去玩。” 坐在屋子里,她认为辜负了生命,一定要顽抗命运,玩个够本。 妈妈叹口气,同我说:“将来你会照顾妹妹吧。” “唏,将来照顾我的也许是她,我才不担心呢。” 妹妹会考不及格,成绩表上整整齐齐的一列F,我忍不住笑出来。 妹妹说:“这不表示我智力有问题,这只是表示我不爱背书。” 父亲大发雷霆,决定把小妹送出去念两年寄宿学校。 他挑了间特别严格的修女学校,在英国达凡郡。 小妹调皮的挽著行李去了。 不到半年,监护人打长途电话来说,小妹被逐出校!经过多方面说项,复课无望。 我莞尔。 小妹这一生人,断不会向制度屈服的了,一百个孩子当中,至少有一个是属於风的,自由自在,不受世俗礼法拘束!而馀下那九十九个,自然属於泥土!脚踏实地。 父亲气到绝点,声言要与小妹脱离关系,那年,小妹才十八岁。 我与妈妈赶去看她。 她可是一点不担心,身边有个小男朋友,同她一般吊儿郎当。 母亲哭泣,怕小妹从此堕落。 我同母亲说:“不要怕不要怕,没有这样厉害,她不过是好玩而已。” “将来怎麽办?”母亲焦虑的问。 “将来会照顾自己。”小妹说。 小妹不肯跟我们返家。 自然,欧洲有的是充满灵性的地方,小小一点开销便可以捱上一年半载,小妹如鱼得水,不肯走。 父亲扬言断绝她经济。 小妹耸耸肩,不在乎。 那时我课馀替中学生补习,收入不坏,有必要时可以寄钱给小妹。 小妹像是在欧洲失了踪,一连数年都没有音讯。 父亲绝口不提她,彷佛没生过这个女儿,气氛十分坏,母亲则非常看不开,终日不安。 小妹不知用什麽办法居留,始终没有回来,亦不担心生活。 噫,她像野地里的百合花,不种也不收,但是所罗们王最繁华的时候,也不如她? 我营营役役,战战兢兢的自大学出来,千试万炼,考进大机构做一枚螺丝钉,正如小妹预言,这种朝九晚五刻板工作,干上三个月,人就老了。 在灰扑扑的冬日微雨清晨,赶两班车去上班,我也自心中深处叹息,为的是什麽呢,何必有庞大的责任感呢,社会没有我也一样过,绝对不会垮下来。 既要做好伙计又是好女儿,在公司与在家都压得透不过气来,然而这也是心甘情愿的吧,并没有谁逼害我,也可以学小妹那样,消遥法外。 不过父母老了,需要有个孩子在身旁,我又没有潇洒的本事,只得循规蹈矩。 要我过小妹的日子,只怕欠缺天份,没有固定的收入,没有一定的住所,床单也许多日没换,扭开水龙头没有汨汨的热水……不行不行,吓死我。 我不是野生动物!我是只小家禽,早已驯服,我心甘情愿过枯燥的生活,月底领取薪酬,交在母亲手中,看到她安慰的神色,再也不计较劳苦。 所以我不妒忌小妹,只有羡慕。 算算她也足廿一岁了,在风中过活,也苦乐参半吧 渴望见到她。 她终於说要回来。 这就是俗语说的,鸟倦知还。 我很兴奋,她一定有许多见闻可以告诉我这个井底蛙。 |
|
|
|
应天故事汇(gsh.yzqz.cn) | |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