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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酒店吧。”

  “不如先搁我宿舍,我们吃了饭再说。”我出主意。

  她居然点点头。

  箱子一到宿舍,自然有义务帮忙的同学,一下子就抬了上楼。同学问我是不是搬进来的新生。

  我顺口问她要不要在宿舍住几天才找房子,她居然又答应了。我便帮她办手续。大学宿舍也收外边的客人,最长可以住两个星期。

  她在我房间喝了一杯水,洗干净了手,我帮她擦了消炎药膏,再贴胶布,她的头发乱,我忽然拿起一把梳子,替她梳起头来。

  她不说话,我也不说话。

  我们一起出去吃饭。

  她叫了白兰地。

  我猜到这是怎么一回事,她终于想到要脱离黄,趁这个时候便搬了出来,没有争执,没有吵闹。可是为了什么呢?她跟了他这么些年,也不应该再在乎下半辈子了,有什么气,有什么意难平,也该忍下去了,是为了什么她伤心得要离开他?我想不通。

  有她在我身边,我也不要去想它。

  她喝了很多,脸色越喝越白。

  我们叫了几样菜,但没有吃饭。

  屋子不是她的,她住了这些年,不过带出了随身衣物,屋子里的东西她没有怎么动过。

  人与人的关系就是这么简单?说走就走?

  吃了饭,我与她散了一阵步。她的酒意渐渐上来,在街下看她的脸,雪白的皮肤,眼角有点红。我伸手叫了车子,把她送回女生宿舍。

  我说:“你好好睡吧,明早我来看你。”

  我回了自己那幢宿舍。

  我看著时间。这个时候,订婚舞会该散了。黄回到那层房子,真正的是人去楼空。

  但是我想四姊是会回去的。她以前也许也做过这样的事,出走几天,又回去了。人总是人,女人总是女人。玫瑰是玫瑰,不管你叫它什么名字、它还是玫瑰。

  她是会回去的,那时候轻描淡写的跟黄说:“我到大学宿舍住了几天。”真是又新奇又清高又漂亮。要脱离他,何必等到今天?

  然而我是同情她的,一般的女人,虽然不会比她享受得多一点,但是人到了一定的年纪,要求会变得很低,低得只想身边有个伴,在要紧的时候援一援手,如此而已。她得到了些什么?

  在十六七岁的时候,等待爱人是一种情怀,过了十年,算是什么?

  她什么也没有得到。等了那么久,等来的爱人,是为主持他女儿婚礼来的。

  长久的等候。她没有多少时间剩了。

  那一夜我没有睡,我不知她睡了没有。

  清早我去看她的时候,她正在伏案写字,写了满满一张她要做的事。一件一件,条理分明,她是一个有思想有脑子的女子,可惜命运不过如此。

  她抬起头来,给我一个微笑,我呆呆的,她的微笑回来了。这么快。

  她说:“我想去洗个头发,然后去找房子,你不必理我,快去上学吧。”

  我说:“我陪你好了,功课根本不吃紧。”

  “不不,我习惯一个人办事了,快一点。”她说。

  我坐在她床沿,我说:“四姊,如果你真不回到那里去了,为什么不回家?”

  “家?”她愕然,“什么家?”

  “香港、台北,你总有家呀。”我也愕然。

  “没有,”她说,“我没有家。”

  “父母呢?兄弟呢?”

  “没有。早过身了,我没有兄弟姐妹。”她微笑,“我在哪里都一样,我选了这里,是喜欢这个城。你放心,搬一个家太方便了,我今天下午之前就可以找到房子。”

  我默默的去上学。

  学生里没有什么新鲜事。几个外国女同学还是撒娇撒痴的跟教授打情骂俏,我深觉乏味,三小时便完了课,赶回宿舍,四姊还没有回来。

  我在房间里等,她是三点钟到的。

  我去找她,她洗了澡,穿著毛巾浴衣。

  她的脸上很明朗,一点忧伤也看不出来,只是肤色仍然一样的白,白得一丝血色也没有。

  我问:“怎么样?”

  “找到房子了。”她笑,“我还买了一部小迷你、同时又去求职,还洗了头,喝了一杯茶。快不快?”

  “太快了。”我笑,“五小时办这么多事,人家四圈麻将还没有搓完呢。”

  她说:“搓麻将有搓麻将的乐趣,我要搬走了。”

  我问:“你的新地址,可以告诉我吗?”

  她说:“你自然不能告诉别人的,现在我或者有工作,也不可能像以前那么样高朋满座了。家明,我跟你一块儿去吧,你也可以看看我新居的样子!很不错的,连家具,一房一厅,小小的地方,一个人住刚刚好——”

  我们坐了她的小迷你,迷你车是白色的,到了她的新居。新居真的很漂亮,全新,有家具。她叫我去煮菜,我发觉厨房已放著不少食物了。

  等我做了茶与点心出来,她已经开始把衣服挂进衣橱里,把照相架子取出来放在床头。

  我说:“不要心急,慢慢的做。”

  我抄下了她的电话号码。

  她坐下来吃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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