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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


  之之身体一碰到自小睡大的床褥,立刻昏迷休克,沉沉睡去,电话听筒扑一声掉下来。

  张学人在那边直问;“之之,之之,你怎么了?”

  之之没有听见,她坠入梦乡。

  黑暗而宁静,之之缓缓飘过一个孔道,身轻如燕,正在享受那清新的空气与舒适的微风,之之忽然看到一双凄厉的大眼睛。

  之之恐惧地退后,那双眼睛追上来。

  之之四处窜逃,狂号起来,那孔道似没有出口,绵绵不绝,之之终于跑到精疲力尽,已无法躲避那双大眼。

  她喘息,霍一声弯腰坐起来,身边有人说:“之之,你做噩梦了。”

  之之停睛一看,身边是张学人,他掏出手帕替她擦汗,之之为之憔悴。

  不晓得他们怎么样了。

  不知道有没有联络上有关人物,取到证件,远走高飞。

  “之之,你神色不对,可有心事?”

  “没有,没有。”之之摆着手。

  张学人说:“你害怕。你恍惚,”说着他疑心起来,“你可是另外有人了?”

  之之受不过刺激,失声尖叫,用手捂着耳朵,双足蹬床。

  张学人为之气结,连忙退后,以示清白。

  陈开友过来,轻轻推开房门,咳嗽一声,“可是做噩梦?”他怕女儿被欺侮。

  之之掀开被子,用冷水洗把脸,回过头来同男朋友说:“学人,带我出外走走。”

  张学人看着她,“之之,有话就在这里说好了。”他仍然认为之之要向他摊牌。

  他的一颗心直沉下去,感觉到前所未有的恐惧,他害怕考试,害怕大个子打架,害怕同老板吵架,家人生病,他也害怕,但始终有种感觉,他可以应付。

  但面对失去陈之这个危机,他如坠入深渊,怎么办?一切征象都显示她的失措,恍惚、旁徨、急躁、可能是为了一个人。

  他怔怔地看着她,呵,原来偷偷地他宝贵的感情囊穿了一个孔他还不知道,爱念就自那个漏洞汨汨往陈之身上注流,现在已经不可收拾。

  张学人站在那里为此新发现发呆。

  陈开友回到房中,季庄问他:“什么事?”

  陈开友简单而智慧的回答:“闹恋爱。”

  季庄放下一颗心来,“我不担心之之,”她忧虑的是陈知,“早知他们两兄妹一起送出去。”

  “对,”陈开友说:“当时哪来的学费。”

  季庄问:“为什么到今时分日,还有人口口声声说金钱不重要?”

  “太太,今天大概没有人会这样说了吧,眼看革命,移民,请吃饭,统统没钱不行,今天真的没有人会天真若此了。”

  季庄卧床上,忽然同丈夫说起旧事,“我祖父青年就抽鸦片,太婆纵容他,拿私已出来让他花费,你晓得为什么?她怕儿子去参加革命党,那时候打清朝,革慈禧的命。”

  陈开友不出声。

  “我一直认为太婆代表腐败、自私、愚昧的一代,现在自己的儿子这么大了,感受不一样。”

  “他在香港生活,你何用多心。”

  “老陈,我们真幸应。”

  陈开友伸出手去摸一摸木台子,“是,我们是上帝所爱的人。”

  “让我俩祝一个愿。”

  “好。”

  季庄说:“愿所有同胞与我们一般蒙恩。”

  陈开友看着妻子,十分感动。

  受伤以后,全市市民的感情升级,开始看到比较大的题目,开始发觉,世上除了大香港,还有其他版图,除了可爱伟大聪明能干坚强的香港人以外,还有其他人种。

  台风下来了。

  除出病人,全部要回到工作岗位。

  之之出差到佐敦道一间试片间去看一套宣传片。

  影片长三十秒钟,一为一回起码半个小时。

  为着节省时间,她自中区坐地下铁路到佐敦站,沿途人山人海,进与出都最好打撞撞过去冲开一条路,人实在太多,根本无所谓左上右落或是右上左落,埋头苦挤便是。

  之之不敢抱怨人家身上有异味,她自己已经一身臭汗。

  在裕华国货出口处钻出来,上气不接下气,脚步技巧地闪避正蹲着吹口琴的乞丐及卖樱桃的无牌小贩。

  佐顿区是一个最奇怪的地方,街上什么都有,此刻站在之之身旁,是两个扛着一条大象牙的脚夫,那条象牙足足三米长。

  之之抬起头,觉得这条马路的柏油快要被晒融,高跟鞋踩在上面软绵绵,油汪汪,别的地区的太阳没有这样可怕,会不会是后羿把他十个太阳挂在佐顿道上了。

  好容易转过绿灯,之之随大队潮水一般涌过另一边马路去那条象牙正好替她开路。

  挤在电梯里男士们动都不敢动,只嚷嚷“请代按七字”“八楼”等。

  之之倦得七荤八素,哪里还右思考能力,只想回家用一块消毒药皂淋冷水洗擦全身,然后扑倒床上;还有,千万不要把她叫醒,她打算一眠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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