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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人怎么往回走?拿惯一千几,谁付我八百都是一种侮辱,坐惯平治,怎能换本田?哎哟哟,我忧心忡忡,心中有负担,肩上有压力。

  人就这样,要不一了百了,什么也管不着,香烟吸到一半,书写到一半,说去也就得去,否则的话,总得为将来打算,打基础,唉,我发觉世俗的烦恼渐渐又回到我身上来。

  果然不出所料,老总开始对我的作品有意见:“新的一篇是侦探小说?别开玩笑好不好,太神化了,读者吃不消。小陈,不要中途拐弯,还是做你的老本行。”

  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

  转变风格,突破自己,谈何容易,读者一直抱怨没有新鲜的东西看,但是老兄呀,作者也要吃饭,老板或编辑一皱眉头,咱们就心惊胆战,回到方块一号去,谈情的只好一辈子谈情,科幻也只好一辈子科幻。

  我同王聪明诉苦。

  他说:“你该在垂危的时候乘机转调调,那时候他们怕你,不敢反对。”

  我不服,“垂危时哪有精力做这等吃力的事,别开玩笑。”

  “这倒是,”他点点头,“况且又只有那么三个月。”连王聪明都不再避忌,由此可知我的病是无碍了。

  “我没事了?”我问。

  “不是没事,而是受到控制,你还是得上来接受治疗。”

  “怎么会,我们战胜了吗?”

  “他们还没竖起白旗,但是有迹象撤退。”

  噫!

  “真是奇迹,我要做个详细报告,寄回美国总部。”

  这么说……我跳起来,“岂有此理,原来我一直都是你实验室内的白老鼠。”

  王聪明板起面孔,严肃的说:“你不希望痊愈?你知道多少科学家为你出力,花尽心血,不眠不休?你太不懂得感恩。”

  我气馁。

  “我不会息劳归主了?”

  “暂时不会。”

  “多久不会?”

  “我不知道。”

  我发脾气,“这可叫我怎么办呢,既不能作长远计划,又不能作潇洒来歇脚状,我没了性格,没了自己,一点生趣都无。”

  “你怪准,怪社会?”

  “怪你。”

  “也罢,我亦是社会的一分子。”

  ”你少同我嘻皮笑脸。”

  “什么,”王聪明反问“你说什么?”声势汹汹。

  “我这样要拖多久?”

  “如果你真的活得不耐烦,小陈,你可以随便选择一幢大厦自上面跳下来。”

  这么滑稽的医生你见过没有?

  都是我不好,把游戏人间的细菌传给他。

  有读者批评我“对生活的态度太过轻薄”,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第一:不是每个人可以写《战争与和平》或者《百年孤寂》。第二:《战火屠城》这种故事并不适合每个人。第三:我不能哭呀。

  人生在世,谁没有烦恼,即使向读者倾诉,也得经过艺术加工,赤裸裸的放泼,不需多久,就得转移阵地。

  一天到晚哭哭啼啼的文字啥人要看,不如轻松一点,告诉诸君,天气凉了,秋天好不美丽。

  我在上一个长篇的十二万字中,都没提过自己的病。很多人都知道社会上的疾苦,很多人都不愿意知道。运气不好的人,说不定哪天就当上不幸故事中的主角,何必预先究。运气好的话,感谢上主,逃过劫难,又何须对民间疾苦有任何了解。

  人,没有生病之前,它是多么遥远的事,甚至带一两分浪漫气息,可是你来看看现在的我。

  越是这样,越不能哭,更要振作,努力若无其事的诙诺到底.自嘲嘲人。

  衣莉莎来告诉我,她要到南斯拉夫去拍照,已签好合同,下个月起程。

  “南斯拉夫?那里有什么可供拍照?”

  “那里有戴纳历山脉,全是钟乳岩山洞,”她兴奋的说:“试想想,一百年才积聚一厘米,一条三十公尺高的石柱要多久才能形成?五十万年!”她完全被迷惑。

  我只想到自己,“你要去多久?”

  “一个月。”

  “什么,一个月?”

  “很快就回来,回来再见。”

  “回来你还能见到我?”我叫。

  “当然,我会把照片印一份给你看。 ”

  我提醒她:“衣莉莎,我是一个病人。”

  她坐在我身边,很温柔的说:“我真的想去。”

  我叹口气。

  “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她解释,“这是一本国际性的地理杂志,他们替我拿到护照,我可以学到许多东西,我太响往,非去不可。”

  我不言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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