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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思恩在早餐桌子上有点尴尬,他解释,“她有吃安眠药的习惯……”

  我说:“等一下叫她到我们这边来一下,你也来,思恩,吃顿便饭,我们先回去准备。”

  我与妻先走了,回家看孩子去。

  兰花与思恩下午四点多才到,兰花脸色不好,又不化妆,穿的衣服倒说不出的明朗,一件毛巾T恤,绣看花,一条牛仔裤。

  她一进我们的家,我就渴望坐到那张沙发的角落去,她缓缓的踏进来,果然就拣了那个位于,我心中像放下了一块大石,她没有摸出香困来抽。孩子走到她面前,叫她一声“阿姨”,叫错了。可是她忽然开心得不得了,连连亲吻着孩子,把他抱在膝上坐着,与他说了许多话。

  妻子有点惊奇,看了我一眼。

  也许当他们有了孩子就好了。

  兰花这么喜欢孩子,倒是超乎想像与意料。

  她连连夸奖着孩子美丽聪明,妻倒也很开心,每个母亲,只要有人肯夸奖她的子女,她是必然高兴的。

  兰花坐在沙发角落不肯动,孩子累了,自跑开了。思恩去取了水果给她吃。刚好家买了十分好的桃子,她一吃就五六个。

  妻笑她:“野人似的,桃子虽洗过了,那皮上头有绒毛,不剥了就吃,无益,吃这么多,滑肠,当心拉肚子。”

  她只是笑。

  也肯笑了。

  后来她自口袋摸出一个小礼盒,说:“这是给孩子的见面礼。”硬递过来。

  妻先呆了,她还来这一套!打开盒子,倒也简单!是一两重的小黄鱼金像。孩子见了,取了去玩。我想这是她母亲的主意。

  她却说:“我身边有点钱,想买什么好,看上了金子,你看,这年头,孩子也喜欢。”

  大家只好笑。思恩说:“只有她想得出,她自己最不喜欢黄澄澄的东西,却买了送人。”

  她笑,“这样送了出去,才不心痛。”

  饭后自有佣人收拾了残碗等事物。

  她又盛赞菜色好吃。这等客气,倒把我们吓一跳,莫非转了本性?兰花若一贯如此,大家也不致于生疏了。

  在露台上我扇着扇子,跟她说:“你今天倒高兴,兰花。”

  “是呀。”她把眼睛看着露台外血红的影树。

  我说:“你若常常若此,大家就开心了。”

  她忽然笑了。“大哥,若果我日日若此,有一日伺候不当,你们还不是照样怪我!如今我闲时板着脸,偶然露张笑脸,大家反而高兴,你这点也不明白?”

  我底头细想,她这话有理。

  “但凡做好人,是最最累的,做惯了好人,想不做还顶难。我认识这么一个人,做了十年的好人,但凡友人亲戚,有求必应,出钱出力,一点本推托,大伙儿也惯了,奶妈的儿子的姑丈的女儿要上街买菜,都叫他做司机开了车子出去。这人做了十年好人,忽然累了,他老先生想恢复正常,却已经迟了,那受他千恩万德的,都称他为‘虚假’,倒是我,还帮他说几句话。大哥,有这等例子在,我不敢做好人,省了。我那父亲头一个太太来香港,抄到我妈那里,踢开了门,头一句话是指着我说的:‘这婊子养的!’这话我记在心里廿年了,大哥,我气呀,后来想,算了,皇后娘娘养的与婊子养的,有什么分别!但凡我自己乐自己的,还不照样一生!”她哈哈的笑了起来。

  我心里暗暗叹气。

  “大家不喜欢我,我知道,我不讨大家喜欢,我也知道,我今日苦得大家喜欢,又怎地?不过说话多个笑脸!难道今日我去了,还有人跟着我一块儿去不成?我何苦做好人,讨他们欢心?”

  “兰花──”我想劝她一下。

  她忽然温柔的笑了,她说:“大哥,你是不会明白的、”

  我笑道:“是,因我是君子人,我不会明白的。”

  她一呆,“咦,怎么这话你先知道了?”

  “你自家说了多遍了!又来问我!”

  “我几时说了多遍了?”她睁眼说。

  我说:“瞧这记性。”

  她笑:“可见得是老了,什么都浑忘了。”

  我看着她,她只是微微的笑着,这是一个早热天,她鼻尖上冒着小点小点的汗,额上有点油。

  忽然我回房去取了照相机,上了底片,就替她拍了许多张照片。她随意地坐着,让我拍。

  然后轮到孩子,妻,思恩,然后是全家福,难得这样的机会,大家挤在一堆,用自动设备,闹了半晌,又笑又叫,好久没这么开心了。

  妻见兰花一向是不说话的,这一天却也凑兴起来。

  她说:“怎么来的兴致,我们都是十年没拍过照的人了,如今也托了福,兰花思恩,你们多来几次就好。”

  思恩说:“兰花最不变拍照,用的护照照片,都是中学时期拍的,硬充十五岁。”

  兰花笑,“奇怪什么?谁不想充少几岁!”

  我笑了,收了照相机,叫妻把那几卷底片拿去冲。

  妈妈打电话来问,听见我们这么乐,好不服气,她说我们廉老人在不好玩,所以昨天一点不轻松,我一笑置之。

  我跟思恩说:“你看,照我意思,兰花不过是一个多心的孩子,哄一哄就开心,她小时候过得不如意,受了冷落,如今过份自我中心一点“,也是有的。你春待春待她,她有什么不好?”

  思恩只是摇头,“你是不会明白的,大哥。”

  我有点气了,“两夫妻倒是同心合意,一般的口气!我怎么不明白了?我事事不明白,还能有今日嘛?”

  思恩说:“她的快乐,与我无关,与我无因,皆非因我而起,你难道没有发觉?”

  “你真腌脏,思恩!我若爱一个人,管她为什么高兴,只要她高兴,我便也高兴!这就是了,她的笑脸,就是我的快乐,我还去研究她为什么笑呢!”

  思恩呆了半晌,他低下了头。

  兰花缓缓走来,我不说了,背后说人事非,到底不雅。

  “思恩,我们留到几时才走?”她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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