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天故事汇 > 亦舒作品集 > 香芍药的婚事 >  上一页    下一页


  我马上笑起来,将信掩在胸前,不舍得再读下去,每次他这样写我都忍不住笑。住在纽约,说中文的人都不多一个,莫说是这般会卖弄中文幽默的人。裘这人真是的。

  “──我们写信直写了五年,我用的手帕是什么牌子,你都知道,可是咱们没见过面。我有工作,小职员听命于人,受了人二分四之后不敢动弹,希望你这个读书人在复活节来港一行,让我尽地主之谊,招呼你吃喝玩乐,我打算向你求婚,勿令我失望,我不要听到‘不’,我不接受‘不’。约瑟。”

  信里附着一张来回飞机票。

  不知为什么,我的情绪立刻紧张起来,毫不犹疑,我己决定走这一趟。

  晚饭的时候,我中父母说:“我要到香港去。”

  “无端端去什么香港,你家三代都在纽约,香港没个亲戚。”

  “去观光,我从没去过香港。”

  “香港对你,如火地岛一般,丝毫没有关系。”

  “但我是中国人,香港是中国土地。”我伸长了脖子辩论。

  “你是美国人,香港是英国人的土地。”

  母亲说:“越说越混,她要去便让她去玩。”

  “我下星期一动身。”我说。

  “参加哪个旅行团?”母亲问。

  我略一迟疑,“爱斯旅行社。”

  他们可能不相信我的笔友会邀我到香港旅行。

  “欧洲去腻了去东方,你们这一代真幸福。”母亲说,“我们那时候上史丹顿岛已算大事。”

  我说:“你也是在美国出生的人,为什么事事都依老美的规矩作风,偏偏迫起女儿结婚时,不遗中国人的余力。”

  母亲不出声。

  父亲说:“嗳,听其自然,听其自然。”向我眨眨眼。

  母亲转了话题:“这件东西,是凌家后代卖出来的?”

  “凌家也没落得也真快,眨眼间倾家荡产。”父亲叹气。

  “也够耐花的,花了三代。如今这些人是凌大人的曾孙吧?”母亲问。

  我问:“你们在说什么?”

  “说祖上一些陈年旧帐。”

  “我听不明白。”我说。

  “明与不明都没什么关系了。”母亲说,“你祖上是玉石匠人,一手功夫是人见人夸的,凌家当时做官,把你曾祖软禁起来,迫他操作,直干了十年活,后来把他放出来,他一气之下,就带着老婆子女远渡金山,就在纽约定居,过了百余年,就生下人来享福。”

  我问:“咱们香家有没有在唐人街开过洗衣店?”

  父亲白我一眼:“你好好记住,你曾祖一条腿就是叫凌家的狗腿子打断的。”

  “当时是什么朝代?是清朝吧?太平天国长毛的时代?”

  “芍药,你爱听不爱听的,你少打岔。”母亲说。

  “我知道,工匠的后代发奋图强,站起来了,这便是咱们香家。官大人的后代不争气,连祖上宝贝的玩意都卖出来,由此可知是败得七七八八了,这故事真熟悉,人民大翻身!”

  “这件翡翠西瓜,他们得了多少?”

  “我托香港的古玩店放出声气……出价并不好,又有经纪人从中剥削,太可惜了。”

  “那么些土田财产,到底是怎么花的?”

  “吃喝嫖赌。”父亲简单地答。

  “凌家还剩些什么人?”母亲说。

  “一个男孩子。”父亲看我,“跟咱们芍药差不多年纪。”

  我很敏感,“别忘了,咱们曾祖叫凌家的狗腿子打断过一条腿。”

  母亲笑,“这个鬼灵精,想到那儿去了?我会让女儿去跟个败家子?没可能,哪怕你一辈子嫁不出去。”

  父亲急:“好端端你又咒她。”

  我问:“他叫凌什么?”

  “不关你事。”父亲瞪我一眼。

  不说拉倒,我耸耸肩。

  “到了香港别像匹疯马,”母亲说,“那边不比欧洲,叫你爸给你几个联络的人——”

  “妈妈,”我含笑说:“你老了。”

  我收拾最简单的行李,发出一封电报给裘,便出发了。

  我的心情很愉快,略为紧张,想到约瑟,不禁有丝甜蜜蜜,我将下巴枕在手臂上,见了他,我该说什么才好?

  我笑了。

  这一程长途飞机乘得并不辛苦。

  到了启德机场,我以第一时间步出禁区,这时候心跳有点急促。

  才招头张望,便有人叫我,“香芍药!”

  我站住,我面前站着一个年青人,非常的清秀美貌,衣着舒服熨帖兼夹时髦,正朝我微笑。

  我忍不住问:“裘约瑟?”

  “正是我。”

  “裘,裘!”我冲过去抱住他,“真是你?”

  “嗳嗳嗳,香芍药,请你控制你自己。”他嚷着,“这里是华人社会,我们仍有某一个程度的保守。”

  他真人跟信一般幽默。

  我仔细地看他的脸。

  他有点难为情,“看什么?”

  “看我的笔友。”我理直气状。

  “你不累?”他笑问,一边拉起我的手,“走吧。”

  “我替你预备了客房,就在我公寓,怎么?不介意吧?”

  “最怕你将我往豪华酒店一推便了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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