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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我爱他。也许不过是因为我爱他。”她说,“一个人年轻的时候,很稀罕一种东西,叫爱情。我曾经迷信过爱情以及其它更多的东西。现在我也想再爱,可是那种劲道没有了,我失去了爱人的力量。”

  “爱人何必要力量。”我笑。

  “呀,你是不会明白的,王医生,你是一个幸福的人。”

  我只好笑了。

  “你认为我可以走动否?”她忽然问。

  “自然。”

  “我想走到浅水湾去看影树,不过是二十分钟的路,你走得动吗?”她恳切的问。

  我点点头。

  放着三辆车子,她动了走路的念头。她根本不适宜做小老婆,她连做大老婆也不适合,她是一个奇怪的女人。她有她的世界,她有她的苦处。

  她披了一件毛巾衣,与我一直走过去浅水湾那一边。她没有说实话,往浅水湾走,要半小时有余,然而我想,如果走不动,可以叫车子回来。

  难得她有这样的兴致,不陪她也说不过去,她的要求,是这么低。

  我们一路走着,她低着头,不说话,戴着一顶草帽,那顶草帽是纯色的,什么也没有,不是兰兰戴的那种。

  我说:“人总要好好的活下去,要求不要太高。世界不过是这么样的一个世界,太苛求是不行的。”

  她停住了脚步,抬头看牢我。草帽的影子一格格的射在她的脸上,她是一个美丽的女人,我掏出手帕来擦一擦汗,太阳是这么的炽热。

  在很远便看到了火红的影树上,一片红霞似的,她停住了脚步,她说:“到了。”我诧异的看看她说:“还没到呢。”她说:“到了,这样看最好。”

  我一时间才弄明白,她这人,说话是这般弯弯曲曲,要动很久的脑筋才能懂得,往往弄清楚以后,就有一种茫然。

  我问:“你要回去了吗?”

  “回去了。”她说。

  “走得动吗?”我又问。

  她点点头。

  “你的肋骨尚未十分痊愈,还缚着纱布,要当心才好。”

  她又点点头。

  我不自觉的扶着她走回去。一身大汗,不过远远的看了看影树。她坐下来跟我说:“那花,不过两三天就落了,一地都是。”她又补充说:“所有的花都是这样的。”

  一直这样子说话说下去,真要发疯的,我跟她道别,她向我谢了又谢,看她的样子,仿佛极之满足,一树年年开的花——有什么值得高兴的呢?

  一直开车回家,我不明白。

  到了家,我洗了澡,后天就得上班去了。本来是一个假期,被她占据住了,我是医生,她是病人,可惜我只医得了她的外伤,医不了她的内伤。

  才在床上看报纸,门铃就响了,我心想,这个时候,什么人来呢?

  去开了门,是兰兰气愤愤的站在门口,虎着

  “什么事?”我问,“你怎么了?”

  她怔怔的看看我,一声不响,脸上渐渐转色,呆呆的流下泪来。

  “家里出了事?”我大吃一惊,“你有什么话说呀,别这样!快进来!站在门口干什么?

  她还是不出声,在沙发上坐了下来,一直在流泪。

  她身上还穿着制服,我真是摸不着头脑。

  “什么事吗?你说呀,说呀!”我催她。

  她忽然勇敢起来,她说:“家明,我与你说了吧,凭我的姿色才貌,原是配不上你,我与你订婚前后,不知多少人嫉妒羡慕我,我也想,如此一帆风顺,真是福气。家明,你是欺我老实吧?你另外有人是不是?你知道我是要争的,你一气,乘机就解除了婚约,我若爱你,应该假装不知才是。可是如今有人亲眼见了,传得沸沸腾腾,你在家不知道,我是一点面子也没有了。”

  我听得好不胡涂,好容易才弄出一点眉目来。

  我愕愕的问:“我?另外有人?谁?”

  “事到如今,家明——”

  “事到如今,瞒也没用,是谁呀?”我光火了,“你说给我听听!我并不知道自己除了你还有旁的女人,无端端来一场哭闹,弄得这么惊人,你要我怎么样,为了谣言在医院公开向你道歉?兰兰,你花样太多了,这些年来样样面子要争足,非要在人前把我踩在你脚下,对我大呼小喝,不知是什么意思,你别这么幼稚好不好?我若有别人,我不去跟那个人订婚,倒跟你订婚,我多大年纪了。还玩这种游戏?真受不了你!”

  她不怒反喜,然而还是问:“没有……?那么人家看错了?在浅水湾道附近散步的不是你?”

  这次真让我愣住了。消息怎么会传得这么快?现在怎么办?刚才一味死劲否认,再也想不到“另外一个”女的竟会是我的女病人。现在承认,岂非更糟?她怎么还会相信,我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只好否认下去。

  “浅水湾人头挤挤,”我淡然说,“难为这人了,这么关心我,我也见到她妈的奶妈的娘娘的姨母的儿子的表弟的堂姐跟洋鬼子泡呢!”

  兰兰转哭为笑。“你这个人,一点正经都没有。”

  “你少听人说好不好,这干人安着什么好心?我最恨是这种人,偏偏你又非要受人摆布,让他们开心,你若不相信我,何必嫁我?以后值得疑心疑惑的事还多着呢!以后看病,也不看女人,光看男人?”

  她被我训了一顿,不出声了,过一阵子,自去厨房烧水泡茶,我很烦恼,我虽然正大光明,自问对这个叫君情的女人一点私意也没有,这样下去。终究不好,我可向她另荐一医生。

  兰兰做了茶,出来了。

  她放下茶,坐在我对面说:“我是相信你的,家明。”

  “你可以相信我,”我很有决心的说。

  她有点绝望的说:“我不相信你还相信谁呢?我一生的光明,不过是你爱我。”

  “别傻,你是一个很好的女子,很多人会喜欢你的,”我说,“只不过我捷足先登罢了,所以医院男的才叽叽串同女的乱说话。”

  她又笑。

  兰兰天真。我喜欢她的简单,三言两语可以打发掉的,但是我决不会利用她的纯真,我决不会欺骗她,这是千真万确的老实话。

  我暗暗的叹一口气。

  她说:“后天你就要上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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