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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是呀,哪里有永远放假的?永远放假,倒也心惊肉跳,炒了鱿鱼了。”

  她靠在我怀里,“我真笨,你一直在家,怎么会有别的女人呢,有别的女人,我还找得到你吗?”

  我不响。

  隔了一会我说:“你制服也得换,一身汗,在这里洗个澡,休息休息,不然真中暑了!大热天气,开什么玩笑。”

  “我们……几时结婚?”兰兰问我。

  “咦,你不是说要节钱吗?”我奇问。

  “倘若我改变主意,要最快结婚呢?你可答应?”她问。

  我说:“你到底还是不相信我。”

  “你说呢?”

  “匆忙,办不好事,是你的损失,我有什么所谓,我还是那套灰西装罢了。”我说。

  她忽然落下泪来。

  “我的天,我又说错什么了?怎么你又哭了?”我说。

  “家明,你待我好,我知道。”她哭着说。

  兰兰是一个好女孩子,对她好,她知道,我暗地里告诉自己:这一次撒谎,是为了她好,从明天起,我另外替君情介绍一个医生,我是半个有妇之夫,决不能对不起兰兰,我是要避嫌疑,我是再也不能去了。

  “去洗个澡,休息休息吧。”

  她去洗了澡,换了衣服,在床上一碰着边,就睡着了。她也够辛苦的。做人还不过是几十年的事,有人穷其一生的力量,要追求根本追求不到的东西,痛苦至深。我却很知足,平常的人配平常的东西,随遇而安,我碰上了什么是什么,并不强求,也不相信强求,像君情的女孩子,我不是说不了解,也许她对世事苛求,世界对她也很苛求,但总有法子可以活下去。

  她也有她的勇气,否则亲戚朋友皆无,又怎么生活到今天,我始终佩服着这个女子,因为她根本没有生存的意旨,一天一天的忍受着失望,活了下去。

  服安眠药的那一次,她说是意外,我也就信她是意外,她又何必否认。

  我趁兰兰睡着了,打了一个电话给她。

  来接电话的是女佣人,我只说:“王医生。”

  她很快来接电话,问:“王医生?找我?”

  “是。”我犹疑了一会儿,终于觉得她是一个善解人意的女人,不妨事,对她直说,于是我把刚才发生的事说了,并且跟她讲:“我看你也无大碍了,我替你找一位陈医生,好不好?”

  她过了很久在那边说:“不必了,听说董医生也回来了,我仍寻他好了。只是你为什么瞒着未婚妻呢?我是你光明正大的病人,我请吃饭,是两人一起的,你们订婚宴,我也有参加,我只怕事情瞒久了,反而不好。”

  我很衷心的说:“何尝不是,我也知道说谎是极幼稚的,你不知道女人,芝麻绿豆似的事,搞得天翻地覆,她的性格,我不是不知道,其实是为她好,若我与另外一个女人好,反而会告诉她,与她分手。正因什么事也没有,所以不必叫她空烦恼。”

  她长叹一声,“你如此的爱她!”

  “坦白的说:君小姐,我不算是爱她,这是一种感情,是慢慢培养的,也许比爱情更有价值,但是我不算爱她。人心肉做,我是想到她一一”

  “我很明白,王医生,我很明白,”她仿佛不愿多说,“你来了这么多次数,我很感激你,出诊费用,我是一定要付的,希望你不要拒绝,否则将来你女朋友发觉了,问起:你与她什么交情?为何不收出诊金?那还了得?是不是?”

  想不到她的幽默感这么厉害,也很刻薄,她猜得一点也没错,如果兰兰知道了,她的口气,她问的话,正如此,多么聪明的一个女人。

  “我先谢了,我的诊金是每次五十元。”我说,“你别给得离了谱才好。”

  “我没离谱,你才离谱呢,如今汽油什么价钱,五十元连汽油钱都不够。别多讲了,王医生,我自有分寸,你也别在电话上讲得太久了,免得有人疑心。其实王医生,我连你的名字都没叫过一次,一向尊称医生呢。”

  “是的,君小姐。”

  “瞧,你也是小姐长小姐短,可是无论怎样,总还是有人疑心疑鬼,好人难做,我早知虚担了这罪名一一”她大笑。

  我诧异,她还看《红楼梦》呢。

  我说:“正应如此,君小姐,心情好一点,多吃一点,你养好了身体,我们再见面。”

  “好的,有机会再见面。”

  “再见,君小姐。”

  我才要挂电话,忽然她叫住我:“王医生,慢——慢——”

  “什么?”

  “谢谢你。”她说得是这么恳切。

  “君小姐,你这样反而叫我不好意思。”

  “好,再见,王医生。”她终于放下了话筒。

  她不是一个拖泥带水的女人。这样多次谈话见面,都不及这个电话来得有趣味,她这一次显得特别振作愉快,完全像个老朋友一般,既了解又爽快。也许她心情好的时候,便是这个样子的。

  我希望她常常如此。常常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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