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作让他有了非常严肃的责任感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中期,余秋雨的形象开始更多地出现在电视屏幕上,越来越多的人看到他。有知道我们师生关系的,总忘不了说一声,那天在电视里见到你的老师了。
  开始的时候,我很不高兴。当时我正在闭门看书和写作,大多时候坐在地毯上面发呆,完全把自己封闭了起来。我一厢情愿以为自己被人养了起来,可以逃班,可以不怕扣工钱,不必穿最好的不必吃最好的,只要有书读有字写就好。余老师在电话里问你怎么总不在家, 
  你在干什么。我告诉他我一直都在家,只是不想接电话,不想单位找到我。他会关心地问我你很忙吗。我嘻嘻哈哈说根本不忙,我正在发呆呢。他便在电话里笑起来,哦,马小娟正在发呆啊。
  我总把这当作再一次的理解和容忍。
  你的小说我都看了,他说,总是让人兴奋,写得很不老实,还有点黄,但是很明朗,很干净,不过它们总像是一幅幅很好的油画,却没有上框子。他说。
  我马上嘻嘻笑。我把一大堆发不出去的小说寄给他,大言不惭在信里告诉他,没人肯发表这些小说,给他看也根本不是想要他干什么的,就是想让他看,看看我写的小说。
  他说我的小说没上框儿,我竟越发地高兴,因为我房间的地上刚好就随意立着几幅朋友画的油画,又刚好是没上框儿的。我就喜欢这感觉。我受不了给它们套上框框再装模作样高挂在墙上。
  我才不需要上什么框儿,小说发不发表的无所谓,反正我写了,发泄了高兴了就行了。发表不了不就是少两个稿费嘛,我有工资我又不缺钱花。
  那时年轻就那么牛,总是不听任何建议,不作丝毫改进。许多时光在牛气哄哄中度过。
  这时刚好又看见余老师在电视里,再也不穿牛仔裤了。我对自己说,我不喜欢他穿西服。我只记得他穿牛仔裤时的样子,有一点点胖,但是很自然很亲切。
  以后见到余老师,他说很多人反感我上电视,太好玩了。他说电视是我的专业,我为什么要回避电视?还有一些自己称很少看电视的教授,也说总在电视里看见我。他好笑地说,他们都不看电视怎么还能在电视里看见我?那看来他们也还是不能完全拒绝电视的了。
  我陪着他笑,因为这次是我从中牵线,让我的熟人把他请去上电视的。我已经能够轻松地告诉他,出来的效果哪些话说得好玩,哪些地方处理得不够好玩。我已经接受了他上电视的事情,并且我自己也已搞上了电视,偶尔做做电视节目的策划兼撰稿,有了多重身份的生存方式。
  诗人邹静之因为写了一系列收视率极高的乾隆戏,不被他的一些朋友理解,他自己在接受记者的采访时说,很多事情根本说不清。
  可能和别的人反感余秋雨出镜不一样吧,我曾经不喜欢他上电视是因为我是他的学生,长期以来习惯了与他在学术的氛围里交流,习惯了听他那些溶入了思索和生命体验的见解,而在电视上,面对的是普通的观众,肯定会有措词、分寸上的低就,这就让我很不高兴。
  这之前我陶醉在自己的清高里,不屑于与普通人交流,整个人是青涩的。我每天埋头干工作,仿佛一名熟练工人,只在脑子里对自己说话,只盼着干完活儿立即飞回到自己的小屋里,接着发呆,自以为什么小隐隐于林、中隐隐于市,我还大隐隐于“朝”了呢。
  我挺生气余秋雨干嘛要把自己抛向大众,他们懂什么呀。觉得真正的天才和思想者,就应该永远孤独和傲慢。
  连余老师都不知道,有一段时间我在感情上有些疏远他,我有点生气。我不能容忍我的导师一下成了许多人的导师。
  多么狭隘和幼稚。
  以后的理解与释然,要来自自身的成熟,年龄与阅历的增量。还有返观余老师一向对我的放任和宽容,我学会了平和地去看待和理解周围的许多人与事。
  总是听到他话里流露出来的对他的读者的感激,那样真诚,自然,从来都不矫情。
  读者喜欢他的文章,他不仅高兴,而且觉得荣幸,总忘不了及时表达他的谢意。见面的时候我会说起认识的谁谁谁是他的崇拜者,谁谁谁案子破得很棒同时也很爱读他的书,他总是会一连说上好几声“谢谢,谢谢”,还说下次有机会要一起来喝茶聊天。他喜欢和他的读者交朋友。
  许多人给他写信,许多人支持他,他们对他的爱戴与信任,有时会让他感到自己的事情已经不是一个人的事情,而是和他的读者相关联的事情,如果一味地沉默,反会变成一种对他的读者的不负责任,一种欺骗。有一阵有人到处编造他三十年前的历史,他问我,马小娟,你说我要不要跟他们打官司。我还是那么不屑,说,打官司那是看得起对方,沉默应该是最大的蔑视。他说好,那我就不理他们了。可谣言仍在流传,以至于他的许多读者也开始将信将疑,他们给他写信,说即使那些事情是真的,他们也一样地喜欢他,热爱他的书。他苦笑说,你看这些读者真的是太可爱,太友好了,他们因为喜欢我的文章,竟然都情愿原谅我根本没做过的事情!
  从他身上我感受到写作并非私人的事情,一个书写者拥有读者是幸福的,不孤立的。作者与读者相互间的交流与信任,是一条真实的纽带,不仅令人愉快充实,而且会产生非常严重的责任感。
  
  因为有这样的情感交流,我相信他在镜头前的发言就是真诚和平实的,不会空洞苍白,不会“目中无人”。因为他是在真实地与他的数万读者交流,他从书里出来,现在是在电视上,和他们谈话。他和他们已经很熟悉了,都老朋友了,就好像面对面在聊天,所以他在镜头前总是那样自然和亲切,从容与平等。“我的读者”,他总是带着温情和友好,这样称呼那些人群中的无数支持者。他非常珍惜他们,他们给他的任何一点热情和支持,都让他开心,叫他津津乐道和难以放下。 
      
  “我在你们北京打的,被司机认出来了,坚决不收我的钱,真是很开心的。”
  “我在机场书店,人家向我推销要不要买这本,这是余秋雨的新书。我说我就是余秋雨!那个情形真是很好玩很开心的。”
  “我的读者有好几十万,我每天收到的信多得不得了,有的读者什么事情都愿意跟我说。”
  “远行毕竟孤独,便写下一些文字来与远近读者沟通。”
  “感受可以咽下,隐忧应该吐出,吐给谁听呢?那两个空间暂时还不会在意一个中国旅行者的想法,那就只能给我们自己人说说。”
  他的读者遍及各个领域、各个阶层,他也乐意与各种各样的人们交朋友,他谈论他们,称颂他们,从他们那里看到存在的真实与意义。
  我去宾馆找他,北京那天的天气突然像发神经一样,才四月就热得毛衣都多余,我一手抓着脖子上的高领毛衣,想要让自己凉快一点,一边去敲余老师的门。他打开门,问我外面是不是很热,正犹豫着不知穿什么衣服好。我笑说真不得了,我打电话进来,接线员非问我找谁,我说要找余先生还不行,还要说找余秋雨,才给我接通。他自己也笑。
  我们一起去机场,我坚持要送他。他推着带轮子有弹杆的那种旅行包,一脸轻松省力的样子,说他经常这样跑,根本不用送。路上他高兴地告诉我,他的一位台湾朋友来北京办报纸,他在台湾的媒体干得很有业绩,但他突然跑到北京来,白手起家,要和北京的同行竞争,办一份领军京城报业的新报纸。这位朋友现在正处在新报的策划当中,一开始就准备请一帮有实力和业绩的文化精英上他的版面,相信北京人很快就会看这份报纸了。我听他的语气,他对这位勇于向自我挑战的朋友很是激赏。每次说到自己的朋友、熟人又要干一件什么事情时,他都是这样诚心诚意地传达着他的支持。就像我每对他说起自己又在做什么电视选题时一样,他从未有过泼冷水的时候。
  他爱对我说,从大大小小的老板到白领,到农贸市场里卖菜的小商小贩,他们是现在中国最了不起、最有希望的人群,因为他们都是在用自己的劳动,在从事着一件非常具体的、实实在在的工作,他们不内耗生事,不因无聊恶意伤人,因此他们是最值得去尊重的。
  他对那些饱食终日无所事事,偏偏还打着所谓文化之类幌子的人与事,极为厌恶。
  越来越发现,他有意要进入一种现在“中国式文化团体”的自我放逐状态中。离开了团体,背弃了圈子,他离他的读者、普通人更近了。
  那次我又打马兰手机要找余老师,马兰说自己正在外地,在车上,叮嘱我下午以后再给余老师打电话。我老实等到下午拨通余老师。当时过几天就是春节了,余老师告诉我马兰跑到河南的一个什么地方演出去了。他说告诉你都不相信,那边根本不认识的人打电话过来,说我们这里很穷,也没有演出费给你们,可是我们的工人就是想听听马兰唱歌,想看看马兰。结果搞得马兰反倒不好意思推辞,颠颠地跑去了河南,刚才大概正在去“底下”的路上。
  我一听心里就好笑,他们真是太相信陌生人了。打电话的河南人也够实在,几句大实话感动了马兰,也感动了余秋雨,对于需要帮助的人群,他们总是亲切随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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