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4期

《白杨礼赞》的历史性和典范性

作者:吕东亮




  茅盾先生的《白杨礼赞》是中国现代散文史上的名篇。不过,它更多地为人所知则是在选入中学语文教材之后。许多年来,这篇文章被当作范文来阐释和学习,它所运用的象征、借物言志等手法一直被视为散文写作的圭臬。和许多经典作品一样,《白杨礼赞》的经典化使它脱离了最初产生的时空,从而迈入永恒,它的典范性的修辞价值冲淡了它所携带的历史意义。现在看来,《白杨礼赞》的历史意义似乎更值得重视,因为要找出同样一篇借物言志的象征性抒情散文并不困难,而在中国现代散文史上,《白杨礼赞》是独一无二的,它预示了中国现代散文的转折,并开启了后来的写作范式。这一点,语文教学似乎不能忽略。
  
  一、旅行与文学:西北的发现
  
  1938年12月,应新疆文化名流杜重远的邀请,茅盾开始了他的新疆之行,途径昆明、兰州等地。1939年3月,茅盾到达乌鲁木齐,1940年5月,因为新疆形势恶化,茅盾离开新疆来到延安。同年10月,原本打算留在延安的茅盾由于工作需要,又离开延安来到重庆。这样,茅盾的西北之行历时两年才告结束。一路上,茅盾仍然勤于笔耕,写下了大量文章,事后编成了《见闻杂记》《时间的纪录》《白杨礼赞》等集子。就数量而言,这一阶段肯定不是茅盾创作的丰收期,而且由于战时旅行,所带书籍不是很多,茅盾常常感到“学殖之荒芜”。然而,西北之行带给茅盾的,更多的是发现的喜悦。
  解放以前,西北是蛮荒之地,自然条件恶劣,人民生计困顿,文化上更无足观。总之,在当时国人的心中,那里断不是民族希望的所在。然而,抗战烽烟燃起,风物繁华的东南很快落入敌手,山河破碎,满目疮痍。广袤的西北却活跃着一股力量,那就是共产党领导的武装根据地。与此同时,国民党内也有西北大开发的倡议。因为从战略角度而言,西北幅员辽阔,适合于战略纵深,是持久作战的重要根据地。西北虽然向称贫瘠,但地下资源异常丰富,特别是矿产石油等动力资源已经引起世界的注意。然而,国难声中的西北开发谈何容易,由于国民政府迁都重庆,国家的战略中心转为西南,西北再次从人们的视野中隐去。
  茅盾生于浙江,长于浙江,其文学活动也多在东南沿海一带。东南形胜,自会给文人的笔墨增添一份灵动和秀气,但也常常会造成一种拘囿。故而,西北之行带给茅盾的,首先是风物的新奇。茅盾的西北游记本无什么特别之处,甚至文笔有些粗糙,但放在现代文人游记的序列里就有些非同寻常的意味了。
  游记的文体适应性极强。它可以是小说,比如《西游记》《老残游记》,可以是散文,比如《小石潭记》《石钟山记》,也可以是诗词歌赋等。总之,游记是灵活多样的。要而言之,游记总是写空间的变动以及随之而来的时间、视角和心灵的变动,游记是旅行与文学的结晶。由此,我们再来看西北游记对于现代散文的意义。五四以来散文的勃兴,游记功不可没,特别是朱自清、徐志摩等人的欧洲游记,激发了人们的想象,也改造了人们的生活,人们的世界意识乃至现代感觉就在这种震惊体验中建立了起来。游记在人们的意识中建造了一个新世界,同时也促使人们重新审视和改造一个既有的旧世界。在人们的心目中,游记中写到的欧美文明无疑是未来生活的代表,是最合乎人类理性的所在。而与此相对照的乡土中国则处处散发着衰败的气息,是一潭死水。在一些描写中国景色的山水游记中,作家们在倾情描写山川之美的同时,总也摆脱不掉挽歌的气息,总也改变不了忧郁和哀愁的调子。这就是西北游记的潜在背景。
  抗日战争无情地打破了古老中国的平静,也加速了中国走向世界的进程,尽管这种加速带有极大的被动性。对于人民而言,抗战带来的除了家破人亡之外,还有漫长的迁徙。知识分子由于社会阶层的相对优越,较少遭遇惨绝人寰的屠杀,经历比较多的是迁徙。迁徙过程的漫长和迁徙区域的广大,给知识分子留下较多思考和记录的机会。而西北由于敌人统治力量薄弱,共产党政权欣欣向荣,吸引了许多进步知识分子前去投奔。这是西北游记产生的直接背景。这里需要说明的是,这里所说的游记是广义的游记,如前所述,是西北之行所见所感的记录,没有什么具体文体的限制。
  当时的知识分子除了迁往西北之外,另外一个较大的迁徙之地则是西南。特别是倾向国民政府的知识分子,多数还是随政府前往四川、云南等省。这一批知识分子经历了中国历史上常规的逃亡路线——南渡,不禁感慨万千。富有历史感的知识分子都明白,历史上的南渡从来都没有北返的机会,他们多数人的心情是悲凉的。他们写下的西南游记充满了苦难和悲痛。这是西北游记一个极好的参照。
  西北游记产生的过程,同时也是西北被重新发现的过程。30年代,勇敢的记者范长江写下了影响巨大的长篇报告文学《中国的西北角》,向世界如实报道了中国工农红军不畏艰险、血战前行的事迹。西北角的力量第一次引人注目,这与国家危机中软弱的国民政府形成了鲜明的对照。抗战军兴,西北军民的抗战意志和业绩又一次地鼓舞了苦难中的中国人。西北也重新被国人所关注。茅盾就是在这样的形势下开始他的西北之行的,他无疑也参与了发现西北的大合唱,并且发出了高亢的曲调。
  
  二、写作的姿态
  
  《白杨礼赞》“非取材于一地或一时”,是茅盾西北漫游中感慨而得,也是其西北发现的形象的总结。作者自己也颇为看重这篇文章。1943年,茅盾编选了一部散文集,名字便叫“白杨礼赞”,作者在序言中解释道:“题名为《白杨礼赞》,则因例须择一篇为书名,而同时亦以自志五年漫游中所得最深刻之印象罢了。”也就是说,茅盾把他对西北最深刻的感情凝结在这篇散文中了。
  文章开篇便是一句感叹:“白杨树实在是不平凡的,我赞美白杨树!”这是表态,是呼吁,有力地奠定了文章的基调。你如果读惯了周作人、郁达夫、梁实秋、朱自清等人的散文,你可能会不适应,散文的开头不应该太有气势,不应该有压迫人的意味,但《白杨礼赞》不这样,它让你感到一种压迫,打破了你的阅读习惯,使你不舒服,进而警醒起来,严肃起来,阅读的姿势得由半躺改为正襟危坐。总之,这不是消遣性的小品文,而是宣言书,带给你的也就必然是陌生的体验。
  紧接着,是作者对西北黄土高原风景的描绘。西北的风景与东南比无疑是逊色的。高原的两种颜色——黄和绿,分别代表着自然的力量和人类的力量,黄与绿两种伟大力量主宰的高原,给人的感觉便是“雄壮”和“伟大”,但这样的力量蕴涵在高原中,似乎有些沉寂,因此作者对风景的感受是“单调”。这样的力量靠什么来激活呢?这时白杨树傲然挺拔的形象便出现在作者笔下。就像京剧当中的亮相一样,白杨树一亮相,就赢得了满堂彩。“那你的恹恹欲睡的情绪又将如何?我那时是惊奇地叫了一声的。”作者在这里获得了一次“震惊体验”,而这种体验迥然不同于那种在西方文明面前的震惊。
  “那就是白杨树,西北极普通的一种树,然而实在是不平凡的一种树。”这句话纠正了世人心目中一个印象:白杨树是平凡的。接下来是作者对自己论调的证明。力争上游、团结一致、不折不挠,这是白杨树的风格,也是它的普通而又不平凡的个性所在。
  接着,作者强调了白杨树“绝不是平凡的树”,并展开了新一轮的论证。在这一轮中,作者对平凡的标准乃至美的标准进行了重新审视。白杨树不是树中的好女子,却是树中的伟丈夫,而此时,国家民族更需要白杨树所代表的阳刚之美——“正直、朴质、严肃”。显然,美也并不专指那种“婆娑、横逸斜出”之类的阴柔之美。这里,茅盾对流传已久的审美趣味进行了纠正,也多少含有自我检讨的意味。在此前的文学中,那种伤感的、忧郁的乃至病态的审美趣味是占主要地位的,当然这与国势衰微和知识分子的自我定位有关,而更主要的则是对民众的贱视和悲观。因此,茅盾在这里大声疾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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