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11期

音乐的连续之美和中断之美

作者:孙绍振




  比喻很多,但大多比较陈旧,有堆砌之感,对乐曲本身的描写也比较概括。李颀还有一首《听董大弹胡笳声兼寄语弄房给事》算是写到了乐曲演奏本身了:“先拂商弦后角羽,四郊秋叶惊摵摵。”话语也比较丰富:
  空山百鸟散还合,万里浮云阴且晴。嘶酸雏雁失群夜,断绝胡儿恋母声。川为静其波,鸟亦罢其鸣。乌孙部落家乡远,逻娑沙尘哀怨生。幽音变调忽飘洒,长风吹林雨堕瓦。迸泉飒飒飞木末,野鹿呦呦走堂下。……
  很明显,用的是赋体,以大幅度的排比的形容来强化乐曲的形象。但是,排比的赋体,是平列的、静态的,缺乏连贯的过程;而乐曲本来是一种时间的艺术,其生命就在于有规律的高低强弱、快慢缓停的变幻之中。
  在《琵琶行》中,白居易第一次用诗的语言,以空前的,甚至可以说绝后的气魄,正面集中写了琵琶乐曲的起伏变幻过程,包括演奏乐曲的动作和曲调的程序:
  轻拢慢捻抹复挑,初为《霓裳》后《六幺》。
  具体到了演奏的动作,连曲调的名称都出现了,这好像有点往叙事方面靠拢的冒险。但接下来更是冒险,居然以赋体的平行句来展开:
  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
  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
  间关莺语花底滑,幽咽泉流冰下难。
  冰泉冷涩弦凝绝,凝绝不通声暂歇。
  从纯形式上来说,一连四个句子,好像是平行的,如果真是这样,就成了赋体了。白居易的成就,就在于对赋体的节制性运用,适当地对称,又伴之以错综。实际上,只有前面两句的句法是对称平行的,到了第三四句,句式就变化了,不再用对称的句式,而是用有连贯性的“流水”句式,不再作平面的滑行,而是略带错综的句式。下面的四句,也有类比的考究。两句对称(间关莺语花底滑,幽咽泉流冰下难),接着的两句(冰泉冷涩弦凝绝,凝绝不通声暂歇)又打破了对称的平衡。这就使得这八句既有统一性又不单调,处于错综的变化之中。
  从意象上说,前四句以物质的贵重引发声音美妙的联想。当然,这只是诗的美好想象,实际上,珠落玉盘,并不一定产生乐音。“嘈嘈”“切切”这样的闭塞磨擦音,本身可能并不能产生美好的感觉,但是,和“急雨”和“私语”联系在一起,就比较有情感的含量。“私语”没有问题,有人的心情在内,“急雨”和“私语”对应起来不难逗起对应的情致联想。早在开头的序中就交代了妇女的命运:“本长安倡女,尝学琵琶于穆、曹二善才,年长色衰,委身为贾人妇。”这样的乐曲和这样的语音自然构成了悲郁的沧桑的氛围。接下去的“间关莺语花底滑,幽咽泉流冰下难。冰泉冷涩弦凝绝,凝绝不通声暂歇”,错综不仅仅是在句法形式上而且是在声画交替上。这就是,前四句是以听觉的美为主,后四句是视觉图画(花底流莺、冰下流泉)和听觉声音(莺语、幽咽)交织的美。唐弢先生曾经在80年代初期撰文,说这四句美在声韵上双声和叠韵(间关、幽咽)。但是,此说似乎太拘泥。诗歌艺术的美和音乐的美不同,只是一种想象联想的美的情致,不能坐实为实际上的声音之美。如果真的把珍珠倒入玉盘,如果把流莺之声和水流之声用录音机录下来,可能并不能成为乐音的。这里意象的综合效果是,珠玉之声、莺鸟之语、花底冰泉,种种意象叠加起来,美的想象交融,诗意格外浓郁。
  白居易的惊人笔力不但在于用意象叠加写出了乐曲之美,而且还在于把连贯性的过程作了充分的强调。过程性、时间的连续性是音乐与绘画的重大区别,在这一点上的成功,是“诗中有画,画中有诗”的简单理论所难以解释的。最为突出的是,乐曲的停顿既无声音又无图画,恰恰又能反衬出旋律的抑扬顿挫。令人惊叹的是这样的句子:
  冰泉冷涩弦凝绝,凝绝不通声暂歇。
  别有幽愁暗恨生,此时无声胜有声。
  用美好的声音来形容音乐,是唐诗共同的追求。白居易的突破在于:第一,从“冷涩”这样看来不美的声音中发现了诗意,为主人公和诗人的感情特点(天涯沦落)找到了恰当的交接点。第二,从“凝绝不通”的旋律空白中发现了音乐美。这是声音渐渐停息的境界,从音乐来说是停顿,是旋律的空白,但并不是情绪的空档,相反却是感情的高度凝聚。是声音的渐细渐微,又是倾听者的凝神。外部的凝神必然导致对内在情绪细微的导引,外部乐音的细微,化为听者自我体验的精致。内心深处的情致是以“幽”(愁)和“暗”(恨)为特点的,也就是捉摸不定的、难以言传的,在通常情况下,是被忽略的,自发地沉入潜意识的,而在这种渐渐停息的微妙的聆听中,却构成了一种从外部聆听转入内心凝神的体悟:声音的停息不是情感的静止,而是相反,是“幽”和“暗”愁恨的发现和享受,正是因为这样,“此时无声胜有声”才成为千古佳句。
  无声为什么比有声更为动人?因为,无声的内心体验更精彩、更难得。在千百年的流传中,“此时无声胜有声”成了家喻户晓的格言,不但是诗,而且是哲理的胜利。停顿之所以有力,是因为它和前面的音响形成了强烈的反差。一般说,如果停顿安排在结尾,这是很平常的,但白居易却把它安排在当中,在两个紧张的旋律之间。在停顿之后又接着来了紧张的旋律:
  银瓶乍破水浆迸,铁骑突出刀枪鸣。
  诗人强调了有声旋律出现的突然性(乍破、突出),增加了戏剧性的冲击力,这是由两幅鲜明的图画带来的。是贵金属的破裂和冷兵器的撞击,在两个极点上的张力。这不是“诗中有画”所能解释的。一般地说,图画是静态的、刹那间的,而这里的图画,却是“动画”,具有强烈的动作性。白居易超越前人和自己的地方,主要是用语言图画的动态,使旋律和节奏的动静交替得到充分的表现。这种动态和动静交替,不但表现为旋律的变动,而且表现为骤然的停顿和突然再度掀起的冲击力。这种突然停止和骤然掀起,不是孤立的,而是旋律的呈示和再现,因而就是再现也没有重复感:
  曲终收拨当心画,四弦一声如裂帛。
  这是第二次休止停顿,不但是响亮的,而且是破裂性的,把这种破裂和丝织品结合在一起,其声音和第一次的“冷涩”“凝绝”的幽暗不同,既不是突然的,也不是渐次的,而是高亢而凄厉的。在此背景上,第二次休止出现了:
  东船西舫悄无言,唯见江心秋月白。
  这已经不仅是乐曲的停顿,而且是停顿造成的心理凝聚效果。听者的心被感染的状态并未消失,而是相反,依旧沉浸在那还没有结束的结束感之中。这种宁静的延长感,诗人用一幅图画来显现。这是一个空镜头,是无声的,又是静止的。江中秋月第二次出现了。这是不是重复了呢?《唐诗选脉会通评林》引唐汝询曰:“一篇之中,‘月’字五见,‘秋月’三用,各自有情,何尝厌重!”此人认为不重复,原因在于,“秋月”重见,各有不同的情感。第一次,“醉不成欢惨将别,别时茫茫江浸月”,写的是分别时的茫然和遗憾。而这里的“东船西舫悄无言,唯见江心秋月白”则是另一种韵味,写众多的听者仍然沉浸在乐曲的境界里,这个境界的特点,就是宁静,除了这种宁静,什么感觉都没有,就连唯一可见的茫茫江月,也是宁静的。这恰恰提示了一双出神的眼睛。
  白居易这首诗妙在把乐曲写得文采华赡,情韵交织,波澜起伏,抑扬顿挫,于无声中尽显有声之美,于长歌中间穿插短促之停顿,于画图中有繁复之音响。的确超凡脱俗,空前绝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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