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11期

音乐的连续之美和中断之美

作者:孙绍振




  在唐诗中,以诗表现其他艺术形式的作品取得了很高的成就。如表现绘画的有杜甫的《奉先刘少府新画山水障歌》:“堂上不合生枫树,怪底江山起烟雾……悄然坐我天姥下,耳边已似闻清猿……元气淋漓障犹湿,真宰上诉天应泣。”《丹青引赠曹将军霸》:“良相头上进贤冠,猛将腰间大羽箭。褒公鄂公毛发动,英姿飒爽来酣战。”杜甫追求的艺术效果是用语言形容图画,用连续性的语言表现静态的视觉形象,用文字来表现图画的逼真。
  这表明诗人对于诗与画的统一性有着充分的理解,也许正是因为这样,到宋代,就产生了苏东坡的“诗中有画,画中有诗”的见解。它虽然有些片面地忽略了诗与画的重大区别,但作为诗,用语言表现绘画,追求一种“再现”的效果,功力还是不凡的。但把这种追求逼真的,甚至是乱真的原则,用到表现音乐上去,困难就比较大了。
  用诗的视觉意象显示画面,可以在某种意义上达到再现的效果,而要以语言来显示音乐的节奏和旋律,就不可能有任何再现的效果。诗人要在诗歌中表现音乐,就必须为音乐旋律寻找诗的语言。
  我们来看白居易是怎样承担起这个艰巨的任务的:
  浔阳江头夜送客,枫叶荻花秋瑟瑟。
  主人下马客在船,举酒欲饮无管弦。
  这是一笔反衬,说的是:在动了感情的、送别朋友的现场,却没有音乐。如果光有这样的反衬,还是比较平淡的,因为这只是一般的叙述。接下去,就透露出白居易式的才情了:
  醉不成欢惨将别,别时茫茫江浸月。
  前面一句用了一个情感比较强烈的“惨”字,和“欢”字构成对比。酒喝醉了,却没有一点欢愉之感倒也罢了,居然产生了一种“惨”的感觉。但是,光是一个“惨”字,毕竟不够具体。为了把这个“惨”具体化,白居易所采取的办法,不是直接去表现诗人的心理,而是提供一幅图画、一个空镜头:茫茫的江水,浸润着月亮,或者月色、月光。无声的画面、寡白的色调,提示着画外一双失神的眼睛。
  忽闻水上琵琶声,主人忘归客不发。
  这是音乐的效果:惊异。初闻即如此强烈:改变了心情,“醉”和“惨”都消失了,甚至还改变了主人和客人的原定行动计划,当然也就改变了那画外的失神的眼睛。
  寻声暗问弹者谁,琵琶声停欲语迟。
  如此急切地追问,可回答却有些卖关子,这是叙事延宕的技巧,是戏剧性叙事的技巧,这个技巧不但用了,而且是加码地用了:
  千呼万唤始出来,犹抱琵琶半遮面。
  这两句成了千古名句,原因在于它创造性地运用了延宕。先是把延宕的效果做足了,“千呼万唤”,是时间的延宕,也是期待的积累;“琵琶半遮”,是时间和人情延宕的二度积累。正是因为这样,这个诗句不但经历了千年的考验,而且在不同的语境中,召唤了、同化了不同读者的心理经验,甚至脱离文本语境,成为独立的谚语、格言。
  所有这一切,不过是音乐形象出现之前的背景,为音乐形象出现酝酿氛围。
  值得一谈的是,这里用了相当多的叙事手法。主要是事和事的连续性。这对这首诗无疑是必要的。这首诗的立意就带有鲜明的叙事性。但是,中国和西方不同,在中国古典诗歌里,独立的叙事是没有地位的。故叙事往往为抒情所同化,所瓦解。同化和瓦解的特点,就是以抒情诗的想象和跳跃,瓦解叙事的连续性。例如,在《长恨歌》里,唐明皇对杨贵妃的沉迷,导致了安禄山的反叛,唐军兵败,潼关失守,唐明皇仓皇出逃。这么曲折的、连续性的过程,到了《长恨歌》里,就只有两句:
  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
  安禄山的战鼓一下子震动了长安宫廷的歌舞,这不是现实的描写,而是抒情诗歌的想象的跳跃,把叙事的连续性过程、其间的现实因果,转变为抒情的、假定的、想象的因果(因为鼓声而惊破)。但《琵琶行》不能像《长恨歌》这样处理,因为《长恨歌》所写的是历史人物,其本事人所共知,不会造成误解,而《琵琶行》所写的却是平凡人物,其故事情节不能用这样大幅度的跳跃性想象。这就给白居易增加了难度:既要有故事情节的连续性,又不能让这种过程性、连贯性妨碍了抒情性。从上面的引文我们可以看到,白居易主要把故事的连续性和人物内在情感的曲折变动结合起来,以内心的动作性来调和叙事和抒情之间的矛盾。一旦进入乐曲本身的描述,故事的过程性就暂停了,白居易面临的任务,就是把曲调和演奏者本人的情感结合起来:
  转轴拨弦三两声,未成曲调先有情。
  诗人写调弦,但又不能停留在曲调上。未成旋律已经有动情之处,什么情?是弹奏者的情感,这是全诗的主线,要注意,相对于这条主线,曲调本身居于次要地位。
  弦弦掩抑声声思,似诉平生不得志。
  低眉信手续续弹,说尽心中无限事。
  居于主导地位的是演奏者的内心,这是一种简单化的说法。诗人听到的,是不是完全是琵琶女的感情呢?好像又不完全是。诗人从曲调中领悟到的演奏者情感是一种悲抑的情感,这种情感不仅是演奏者的,而且有诗人的,至少是被诗人自己的“不得志”所同化了的。这就使得情感双重化了。但如果仅限于此,还是有所不足,毕竟没有把曲调、旋律之美写透。诗歌当然要以情感人,但如果没有足够的曲调意象,在写曲调旋律时没有超越前人的表现力,动人的情感就可能缺乏载体。
  用语言写曲调和旋律,正是难点,就是唐诗,在这方面的积累也很有限。李白有一系列的诗写到听乐曲,如《与史郎中钦听黄鹤楼上吹笛》:
  一为迁客去长沙,西望长安不见家。
  黄鹤楼中吹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
  还有《春夜洛城闻笛》
  谁家玉笛暗飞声,散入春风满洛城。
  此夜曲中闻折柳,何人不起故园情。
  这些都是杰作,但并未正面写出音乐之美。因为用语言表现音乐,难度太大,一般的诗人都善于讨巧,大抵取间接的审美感应表现。如高适《和王七玉门关听吹笛》:
  胡人吹笛戍楼间,楼上萧条海月闲。
  借问落梅凡几曲,从风一夜满关山。
  又如李益《夜上西城听梁州曲》,尤其注重从效果上表现曲调:
  鸿雁新从北地来,闻声一半却飞回。
  金河戍客肠应断,更在秋风百尺台。
  至于曲调本身究竟如何,天才如李白也只能从心理效果方面略作敷衍,如他的《听蜀僧濬弹琴》:
  蜀僧抱绿绮,西下峨眉峰。为我一挥手,如听万壑松。客心洗流水,余响入霜钟。不觉碧山暮,秋云暗几重。
  这位蜀僧的琴曲究竟美在何处呢?李白没有直接写,而是说,琴声如“万壑松”(涛)一般美好。但是,这只是一种心理效果,细究起来,万壑松涛和一张琴的演奏听觉感受相去甚远。就是白居易本人,也不是每一首都能写出水准的。同样是写琵琶曲的作品,白居易有好几首,如《听李士良琵琶》:
  声似胡儿弹舌语,愁如塞月恨边云。闲人暂听犹眉敛,可使和蕃公主闻?
  这一首的构思很有代表性,头一句,倒是说到了琵琶的颤音,如胡人卷舌音,第二句说忧愁如塞月,这是对任何乐器都适用的,琵琶曲不过是感兴的由缘而已。
  回避正面描写音乐,用情感效果来写乐曲,在绝句中,已经成为一种套路了。正面写出工夫来的,也许可以提到《春听琵琶,兼简长孙司户》:
  四弦不似琵琶声,乱写真珠细撼铃。指底商风悲飒飒,舌头胡语苦醒醒。如言都尉思京国,似诉明妃厌虏庭。迁客共君想劝谏,春肠易断不须听。
  这里写到了琵琶的弦,写到了弹奏的手指,当然还有对听觉的美好的联想和想象。但是,和大多数的琵琶主题一样,都和征戍和边塞之乡思联系在一起,不但联想而且主题都陷于某种模式。
  正面地集中地写曲调旋律,难度太大,因而很是罕见,李颀的《听安万善吹觱篥歌》可能值得一提:
  世人解听不解赏,长飙风中自来往。枯桑老柏寒飕飗,九雏鸣凤乱啾啾。龙吟虎啸一时发,万籁百泉相与秋。忽然更作渔阳掺,黄云萧条白日暗。变调如闻杨柳春,上林繁花照眼新。岁夜高堂列明烛,美酒一杯声一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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