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8期
修辞的创造观
作者:朱 军
创造同义手段不同于生造语言,因为固有的语言手段无法满足表达的需要,就必须创造新的语言手段。对于固有的语言手段来说,有突破规范之处,但依赖具体的言语环境能够被人理解,更重要的是能取得好的表达效果。但不管是创造词语也好、创造句子也好,还是独创一种风格也好,必须把握一个度。作文不可“因辞徇意”,而应“以辞达意”。孟子所谓“……不以文害辞,不以辞害志”,朱熹所谓“韩子为文,虽以力去陈言为务,而又必以文从字顺各识其职为贵”,说的都是这个道理。
三、文学范畴的“同义手段创造”
中国古代的文论家都很重视同义手段的创造,强调语言表达要创新。王充主张写文章“不类前人”,要敢于创新,要有自己独特的个性,他不仅反对在思想内容上模拟他人,在语言表达形式上也反对模拟,要“各以所尊,自为佳好”。[6]相似的论述还有很多:陆机说“谢朝华于已披,启夕秀于未振”。[7]李德裕强调“文章譬诸日月,虽终古常见,而光景常新,此所以为灵物也”。[8]陈望龄的《徐文长三集序》说:“文也者,至变者也。古之为文者,各极其才尽其变。故人有一家之业,代有一代之制,其洼隆可手模,而青黄可目辩,古不授今,今不蹈古,要以屡迁而日新,常用而不可敝”。[9]李腾芳的《文字法三十五则》说:“凡句必须独造,不可用古人现句。古今文章大家必能造句,晓得造句法然后可以行意。孔子曰:‘辞达而已矣’,不能造句,则必不能达也”。[10]叶燮的《原诗》也说:“今人偶用一字,必曰本之昔人,昔人又推而上之,必有作始之人。彼作始之人,复何所本乎?不过揆之理、事、情,切而可,通而无礙,斯用之矣,昔人可创之于前,我独不可创于后乎?古之人有何之者,文则司马迁,诗则韩愈是也”。[11]李渔的《窥词管见》还说:“文字莫不贵新,而词为尤甚……同是一语,人人如此说,我之说法独异,或人正我反,人直我曲,或隐躍其词以出之,或颠倒字句而出之,为法不一”。[12]可见文论家们对语言的创新一直都是非常重视和提倡的。
文论家们还给予善于变化、创新的作家及一些杰作、“胜”语较高评价。钟嵘的《诗品序》说:“……‘思君如流水’,既是即目;‘高台多悲风’,亦惟所见;‘清晨登陇首’,羌无故实;‘明月照积雪’,讵出经史?观古今胜语,多非补假,皆由直寻”。[13]刘大櫆的《论文偶记》也说:“文贵变。《易》曰:‘虎变文炳,豹变文蔚’。又曰:‘物相杂,故曰文’。故文者,变之谓也。一集之中篇篇变,一篇之中段段变,一段之中句句变,神变、气变、境变、音节变、字句变,唯昌黎能之”。[14]刘勰的《文化雕龙·辨骚篇》曾说《离骚》异乎经书的部分是“望今制奇”,是新变,所以超过诗经。[15]刘熙载的《艺概·文概》则认为文章贵在精能变化,并认为韩愈的《送董邵南游河北序》是变化中的极品。[16]
文学创作中既有有意为之的创造,又有情与物遇自然而发的创造,后一种创造需要创作者具有高超的独创能力,也是古代文论家特别推崇的,他们提倡要有“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的境界。王充的《论衡·超奇》说:“心思为谋,集札为文,情见于辞,意验于言”。[17]挚虞的《文章流别论》说:“古之作诗者,发于情,止于礼义,情之发,因辞以形之,礼义之旨,须事以明之”。[18]王国维的《人间词话》特别推崇以境界见长的作品,他说:“‘明月照积雪’、‘大江流日夜’、‘日无悬明月’、‘长河落日圆’,此种境界,可谓万古壮观。求之于词,唯纳兰容若塞上之作,如《长相思》之‘夜深千帐灯’,《如梦令》之‘万帐穹庐人醉,星影摇摇欲坠’,差近之”。他对“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也极为赞赏,称其为“元曲唯一接近盛唐诗者”。[19]这种看法是非常有道理的。相反,对模拟他人之作,评价不高。姜夔的《白石道人诗说》认为:“一家之语,自有一家之风味。如乐之二十四调,各有韵声,乃是归宿处。模仿者语虽似之,韵则无矣。”[20]这种评价是很中肯的,在文学史上得到验证:李清照的《声声慢》一开始以“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十四个叠字形容她孤寂无依的处境,很有独创性,后多有模仿之作,但往往意存,境界相去甚远。洪迈的《容斋续笔》也曾举例说:“左太冲《咏史诗》曰:‘郁郁涧底松,离离山上苗;以彼径寸茎,荫此百尺条。世胄蹑高位,英俊沉下僚;地势使之然,由来非一朝。’白乐天《读古》一篇全用之曰:‘雨露长纤草,山苗高入云,风雪折劲木,涧松催为薪。凡催此何意,雨长彼何因。百尺涧底死,寸茎山上春’。语意皆出自左思,但含蓄顿挫不逮也。”[21]
不同的文体也可以看作同义手段,文学史上各种新文体的出现亦离不开文学家们同义手段的创造。屈原在学习楚声歌曲的基础上创造了“新”诗体——骚体;司马迁“亦欲以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开创纪传文学;沈约把四声运用到诗歌的声律上,提出“四声八病”之说,创立“永明体”,奠定了律诗的基础……
各种语体也可以看作是同义手段,各种语体都有自己的使用范围,但有时变用一下,能达到意外的使用效果。钟嗣成说:“维杨诸公俱作《高祖还乡》套数,惟公(睢景臣)[哨遍]制作新奇,诸公皆出其下”。[22] [哨遍]《高祖还乡》的新奇之处在于在《高祖还乡》这个严肃的主题下用一些民间口头俚言俗语,达到绝妙的讽刺效果。从语言风格的角度看,是用语体的变用达到寓庄于谐的修辞效果。
作家独特文风的形成更是创新、求变的结果。在中国文学史上,许多文学家就非常重视语言表达的创新,给后人很好的示范。杜甫是“语不惊人死不休”,韩愈是“唯陈言之务去”;贾岛是“二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李翱是“创意造言,皆不相师”。所以谢灵运诗能“《易》辞《庄》语,无不为用,裁剪之妙,古今为宗”;李白能继承陈子昂的革新精神,学习楚辞和乐府,创造了独特的浪漫主义诗风;杜甫能“尽得古今之体势,而兼人人之所独专”(元稹语),号为诗史;韩愈能“文起八代之衰”,“唐诗之一大变”,“诗无一字犹人,如太华削成,不可攀跻”;[23]苏轼能创立豪放词派,极大地扩大了词的表达领域……
创作手法的“推陈出新”和“以故为新”也是同义手段的创造,也就是在继承的基础上创新。杜甫是个推陈出新的高手,他的《戏为六绝句》说:“不薄今人爱古人,清词丽句必为邻,窃攀屈宋宜才驾,恐与齐梁作后尘,未及前贤更勿疑,遞相祖述复先谁?别裁伪体亲风雅,转益多师是汝师”。[24]皎然《诗式》也主张继承和创新相结合:“作者须知复变之道。反古曰复,不变曰滞。若惟复不变,则陷于相似之格,其状如驽骥同厩,非造父不能辨。能知复变之手,亦诗人之造父也”。[25]史绳祖在《学斋占毕》中举例:“东坡《泗州僧伽塔诗》:‘耕田欲雨艺欲晴,去得顺风来者怨’。此乃隐括刘禹锡《何卜赋》中语:‘同涉于川,其时在风,沿者之吉,诉者之凶。同蓺于野,其时在泽,伊种之利,乃穆之厄’。坡以一联十四字而包尽刘四对三十二字之义,盖夺目换骨之妙也。至如《前赤壁赋》尾段一节,自‘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至‘相与枕藉乎舟中,不知东方之既白’,却只是用李白‘清风明月不用一钱买,玉山自倒非人难’一联,十六字演成七十九字,愈奇妙也。”[26]这里说的是篇章结构同义手段的创造。句式同义手段的创造也很常见,杨万里的《诚斋诗话》就有记述:“庾信《月诗》云:‘渡河光不湿’;杜云:‘入河蟾不没’;唐人云:‘因过竹院逢僧话,又得浮生半日闲’;坡云:‘殷勤昨夜三更雨,又得浮生尽日凉’;杜《梦李白》云:‘落日满屋梁,犹疑照颜色’;山谷《簟诗》云:‘落日映江波,依稀比颜色’;退之云:‘如何连晓语,只是说家乡’;吕居仁云:‘如何今夜雨,只是滴巴蕉’,此皆用古人句律,而不用其句意,以故为新,夺胎换骨。”[27]可见继承基础上的“创造”同样有非凡的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