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3期
中国古代咏春诗漫论
作者:江幼华 张助刚
自古道,诗画本一律。诗人与画家同样都要求有敏锐的观察力和独特的表现力。对于绘景咏物之作来说,尤其要求作者善于捕捉对象独具的个性特征,准确鲜明而有分寸地表现出来。古代咏春高手就充分展现出了这种才能。同是咏春,有初春,有仲春,有暮春,对其意象、气候、色彩,甚至情绪感受的把握,都大有讲究。就是初春也有一个月时间的跨度,如何表现其“早”或更“早”的特点,最能见出诗人的匠心。如扬巨源的《城乐早春》摄取绿柳新萌时的特定镜头,诉诸笔端:“诗家清景在新春,绿柳才黄半未匀。”柳树在各类植物中抽芽最早,初生时其色嫩黄,诗人就此描绘,下一“才”字,并不具体描绘什么黄,这正是早春初生柳芽的特点,只能感觉它的黄,而无法用色彩具体描绘出来。接着再饰以“半未匀”,不仅写出色之程度,还写出了色之范围,似画境又胜过画境,给人留下想象的余地。诗人的体察是十分精细的,几乎不是用眼而是用心去感受大自然。同是写早春之柳,刘禹锡的“迎得春光新到来,浅黄轻绿映楼台”和段成式的“微黄才绽未成阴,绣户朱帘相映深”则来得较为具体。诗人用“才黄”、“微黄”、“浅黄”等不同修饰词十分准确地写出了初春柳芽的色彩变化,从而把“早春”的“早”意具象化。这些描绘近景特写的诗极为精细工致。
韩愈的《早春呈水部张十八员外》这首诗则写的是远望早春之景,仿佛一幅朦胧淡远的水墨写意画。“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最是一年春好处,绝胜烟柳满皇都。”首先着笔“润物细无声”的小雨,用“润如酥”比喻,新颖传神,写出了春雨细柔滑润的状态,亦写出了大地沐雨复苏,给人湿润软绵之感。最妙在次句白描“草色”,体物入微,画意极浓。不说“春早”,而称“草色”,别具匠心,唯其“色”字最能传出春草芽遥看似有近看却难寻的特点。诗人如同高明的画家,敏感地捕捉到这一独特的景观,用饱蘸水分的彩笔一抹,便于淡淡的春色中绘出早春神韵。正如黄叔灿《唐诗笺注》所评:“写照工甚,正如画家设色,在有意无意之间。”后两句以此抒情,将“一年之计在于春”推进一层,强调早春呈现着虚实相间的艺术化的境界,比满城烟柳的仲春景象更耐人品味。
写惊蛰以前的早春景,一般选写的形象多是草木,而写春分前后之景出现较多的则是花叶形象,就是衬以草木也已不是“弄日鹅黄袅袅垂”(王安石)或“陌上柔桑破嫩芽”(辛弃疾)的情景,而是“草色青青柳色黄,桃花历乱李花香”(贾至《春思》),或者“乱花渐欲迷人眼,浅草才能没马蹄”(白居易《钱塘湖春行》)了。描写这段春色的诗在桃、李、杏花上炼意炼字的尤多。其中写得最出色的当属宋祁的《玉楼春》:“绿杨烟外晓寒轻,红杏枝头春意闹。”杏花在百花中开得最早,甚至等不及生出绿叶就缀满枝头,所谓“红花初绽雪花繁,重叠高低满小园”(温庭筠《杏花》),“春色满园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叶绍翁《游园不值》)。因为她无叶而花,所以没什么遮掩,红花开在枝头就特别醒目,于是诗人便以“红杏枝头”来展现“春意”。妙在着一“闹”字,不仅使无形之“春意”具体可感,而且将“红杏”拟人化了;既写出红杏竞相开放、争鲜斗妍之态,又造成活脱欢腾、蓬勃跃动的气韵。化静为动,“境界全出矣”(王国维)。因为这里成功地运用了通感手法,即“把事物的无声的姿态描摹成好像有声音,表示他们在视觉里仿佛获得了听觉的感受”(钱钟书《谈艺录》)。因而只此一句,则流芳百世,诗人在当时就被誉为“红杏尚书”。而上一句把气温写得好像可以称斤论两,也是一种通感手法,“晓寒轻”对欢闹盎然的春意起到了有力的衬托。
进入仲春后,雨水足,百花开,满眼万紫千红;草成片,树成荫,处处碧绿如洗。真是“离离野树绿生烟,灼灼山花烂欲燃”(周权),红的灼目,绿的耀眼。这不同于初春的景观摄入诗人镜头便构成了另一种风貌的诗句:“清明时节雨纷纷”,“千里莺啼绿映红……多少楼台烟雨中”(杜牧),“春雨足,当就一溪新绿”(韦庄),“朝来庭树有鸣禽,红绿扶春上远林”(陈与义)……出现在这些诗中的字眼和意象最多的是“雨”、“绿(草木)”、“(红花)”。而且“雨”已不是“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杜甫)的雨,而是“纷纷雨”、“足雨”。“花”也不是“竹外桃花三两枝”(苏轼)“一枝红杏出墙来”(叶绍翁),而是“万紫千红”映“千里”,“百般红紫斗芳菲”(韩愈)了。“草木”也不是“鹅黄”、“青青”的了,而是一片“新绿”,碧玉般的绿。甚至“春来江水绿如蓝”(白居易),连水也变得碧绿了。初春时,因初绽嫩芽柳的映衬,仿佛给水衬了一层鹅黄底子,望去是浅青的;暮春的水映照着茂林深草,则显得那么浓绿;而这仲春的水映入的是碧绿细叶,不浓不淡,仿佛融了一层蔚蓝的天在里面似的,便这般鲜润爽目,湛“绿如蓝”。诗人对色彩的感觉简直不亚于画家!
到了暮春,花絮渐次凋落,兆示着春将归去。“一片花飞减却春,风飘万点正愁人”(杜甫),敏锐的诗人早已从第一片落花察觉到春光的消损,由此生发出无穷的惜春之情。因惜春而“长怕花开早,更何况落红无数”(辛弃疾),如今面对这“风飘万点”,更顾不上枝是黄是绿,水是蓝是碧,关注的只是“无风杨柳漫天絮,不雨棠梨满地花”(范成大)。“落红”、“飞絮”成了暮春诗中常见的意象,而且诗的情调也由对初春的惊喜、热爱,转到对暮春的怜惜、忧愁,大有“留连光景借朱颜”之感。吟咏暮春要数宋代大词人辛弃疾最为突出,他写过多首咏暮春惜华年叹冷落的作品,《祝英台近·晚春》词是其代表之一,其中“断肠片片飞红,都无人管,更谁劝啼莺声住”最具特色,用层递之法,从视、听、感方面写尽了暮春的凄凉。“飞红”即飞花,“一片飞花减却春”,如今却是“片片”凋落,故使人尤为痛惜以致肠断,这是第一层;落花而无人理会,一片狼藉,让人失望,这是第二层;加个“都”字,表明不是一处如此,而是处处一样,年年如此,几令绝望,这是第三层;然而还不仅如此,那“黄鹂啼得春归去,无限园林转首空”(曾公亮),如今仍在不住啼,也无人劝阻,将很快地啼尽春光,让人听了更加伤感,这是第四层。正所谓“三句,一波三过折”(谭献《谭评词辩》)。
二
春天,最引人注目的是她缤纷的色彩,所谓“等闲识得东风面,万紫千红总是春”(朱熹《春日》)。因而,描绘春光的诗当然离不开色彩的运用。诗人与画家不同只在于采用的传达方式不同。但他们的构思,感觉却是相通的。诗人虽不直接用丹青颜料,却十分注重选取最能体现春天特征的具色物象,精心锤炼具有表色功能的字眼,巧妙搭配,用文字来绘制心灵的春色。
为了描绘出春光的美好和表达对春天的热爱,诗人笔下的意象总是那么具有丰富而鲜艳的色彩感。杜甫有咏春名句“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十二个字中就有四个表色词,它的成功首先得力于构图色彩的鲜明清丽。翠柳丛中点两只鸣啭黄鹂,青碧天空勾一行白鹭。“翠”、“黄”、“青”、“白”四种色彩相互映衬,织成一幅绚丽的图景,显得格外爽心悦目。上句是特写近景,突出翡翠般的鲜明柳绿,鸣鸟成双成对,呈现一片生机,具有喜庆的意味。下句是远景写意,青天一碧如洗,白鹭自然成行,一青一白,色彩清丽而境界开阔,特别容易使人感到仿佛身临春雨霁后那清新爽朗的世界。比如杜审言所写《和晋陵陆丞早春游望》中有两联:“云霞出海曙,梅柳渡江春。淑气催黄鸟,晴光转绿频。”诗人特意选择新春的清晨这一特殊时刻来刻划,把各种物象都置于阳光初照的背景之下,这样就像一位高明的摄影师,能充分利用明媚的晨光来展现大自然的色彩美。云霞的殷红,大海的湛蓝,柳频的淡绿,春江的青碧,仓庚鸟的黄褐,还有梅的粉红,构成了一幅绚丽多彩的春晨图。通过四个动词的锤炼,把这些原非一时一地的景观物象统摄一镜,而且远近映照,大小相间,富有层次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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