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2期

语文学习往事谈

作者:胡明扬




  这是一位不辞辛劳、敬业尽责的园丁,造就国家和民族的有用之才是他毕生的事业和追求;
  这是一位受人敬重、学贯中西的学者,在语言学研究的许多领域都卓有建树,并产生了广泛的学术影响。
  他就是我国著名语言学家胡明扬先生。尽管生于上个世纪20年代的胡老先生所经历的语文启蒙教育和新时期的语文学习不同,但他的语文学习经历与经验,却仍然能给我们以启迪和帮助。
  (伊 帆)
  
  语文学习自识字始
  
  语文学习的第一步就是学习汉字,因此初步的语文教学也叫识字教学。不会认字、写字,不能准确地读出汉字的读音,那么语文学习就无从谈起。
  最早教我汉字的是我母亲,虽然她自己是一个纯粹的文盲。她教我认方块字,也就是一张小方块的硬纸上一面画一个人,另一面写一个“人”字、一面画一只手,另一面写一个“手”字。母亲虽不识字,可是识画,看得懂什么是“人”,什么是“手”,当然她只能教我几个最简单的汉字,也就五六个吧。一年级也学习了很多汉字,不过我都记不起来了。我只记得到了二年级我碰到了困难。有一篇课文叫《小面人》,讲一个小面人在蒸笼里实在受不了了,就拼命往外逃的故事。这是个很动人的故事,但是这个“”字实在太难写了,那时候教的是繁体字,一个伸长腿的“麦”字,里面是一个“”字,太难写了。这个“麦”字从哪一笔开始写?那个“”又该从哪里开始写,全不清楚!那个年代,老师根本不讲什么部首、笔画、笔顺,老师就在黑板上写,学生就在下面看着老师写,全凭学生的聪明和模仿能力了,而且当时也不布置课外作业,不像今天的小学生那样,回家还要把每个生字写上多少遍。我在这方面比较迟钝,所以单凭课堂上看老师在黑板上写一遍,我实在学不会。汉字的读写全凭听讲是不行的,所以我就过不了汉字关,一个字不会写问题不大,但是一个加一个,积累起来就成了问题。拖到三年级就爆发了,结果是要蹲班。为此我还哭了一场,而由于三年级蹲了一班,改变了我整个学习过程,从一个差生转变为一个优秀学生。
  
  看闲书大有好处
  
  因为第二个三年级所有的功课都是重修,容易多了,我就有了更多的空余时间开始阅读课外读物和传统小说。我看的第一本书是《罗通扫北》,尽管还有些字不认识,但是基本上能读懂大意就能看下去。我对这类小说很着迷,看了《罗通扫北》,接着看《薛仁贵征东》《薛丁山征西》《五虎平南》《平妖传》等,看多了,一些不认识的字根据上下文猜测,也就慢慢认识了,认识的字多了,看书也轻松许多。这一年我得了疟疾,每天躺在病床上,隔着夏纱帐子,开始看《水浒传》,太精彩了,我爱不释手。晚上点了洋灯看,光线不足,就经常流泪,一两个月过去,《水浒传》看完了,我的眼睛也坏了。当时我两个姐姐都说《红楼梦》好看,可是我试着看了两次,每回只看了头几回就看不下去,因为十岁年纪太小,还不懂事,觉得太没意思,就放下了。病好一点就开始看《粉桩楼》,然后看《珍珠塔》《麒麟豹》《四杰传》《十美图》等传统言情小说,接着就看《包公案》《施公案》《彭公案》那样的公案小说和《七侠五义》那样的武侠小说。家里书柜里原有的小说基本上都看了。后来父亲让人给我们买了《唐人小说集》《宋人小说集》《元人小说集》《明人小说集》《清人小说集》全是文言文的,看不太懂;还买了陆游的《剑南诗抄》,胡适的《胡适文存》,梁启超的《饮冰室文集》等,我哪里看得懂。不过我还是看了一点点。记得《胡适文存》里有一篇是笑话,说有人在看书,别人问他在看什么书,怎么样,他说他在看一本叫《木(水)许(浒)专(传)》的书,很好看,“中有一人,名唤李达(逵),手使两把‘大爷(斧)’,有万夫不当之男(勇)”。这是取笑白字先生,我能看懂,所以到今天还记得这几句。这时候家里还给我订了《儿童时报》和杂志《儿童世界》《小朋友》。我非常喜欢《儿童时报》,文章是白话文,短小精悍,一两百字,容易懂,适合儿童口味;《小朋友》也很好,还有插图;《儿童世界》有连载的中篇小说,有希腊神话改编的《徐少年》,翻译小说《水孩子》都很吸引人。不过我得益最多的还是《儿童时报》,我的国语基础就是通过《儿童时报》学来的,在这以前我看的是半文半白的旧小说,国语既不会听也不会看,当然更不会说了。看了《儿童时报》当然也不会说国语,但是学了基本词汇和用法,以后学说就容易了。
  读了不少闲书,看多了,认识了不少原本不认识的汉字,也积累了不少半文半白的套话。所以到了四年级,我的作文里就出现了“光阴荏苒,倏忽又是……”“哀鸿遍野,惨不忍睹”那样的句子,老师大为赞赏,好几次把我的作文作为优秀作文在课堂上念,这样,我也就从一个蹲班的差生转变成为了班上的尖子生。可是我母亲一贯反对看“闲书”,而她的 “闲书”是跟“正书”对立的,学校里的课本是“正书”,其他的都是“闲书”。可我却从看闲书中尝到了甜头,不认识的字可以根据上下文猜测,看多了也就认识了,就这样不知不觉地过了汉字关。
  
  子曰诗云,润物细无声
  
  抗战开始,家乡就沦陷了,公立小学停办。这样我就上了一家费氏私塾,后来老师改了个名字,叫“求是书院”。先生叫费雨僧,原来是海宁中学的国文老师,中学停办他就办私塾。先生不仅熟读经书,而且书画俱精。私塾设在一家米行的旧仓库里,也是费先生一家僦居的住房。那是江南传统的房子,中间是一间厅堂,左右两间边房,前面是一个天井,种了一大棵芭蕉,还有些花草。厅堂是我们这些十二三岁大孩子的课堂,左边一间是六七八岁小孩子的课堂。费先生虽然当过中学老师,可是私塾完全是传统的规矩。左边小孩子上课的一间,北边挂着一幅孔夫子画像,供桌上摆着香炉蜡扦,桌子前面放着拜垫。一早,费先生就点上了蜡烛,自己坐在供桌东边双手捧着低下的头,喃喃念着我们听不清也听不懂的什么词。早上到学堂里,第一件事情就是拜孔夫子,然后到自己座位上写大楷小楷。写完字,拿着书到先生面前背昨天念的书。那时候我们这些大孩子读的是《孟子》,书是大字白文本。学生背书,先生就一边拿支笔,蘸了朱砂圈点新书,也就是今天学的段落,一般也就一百多字。先生圈到哪里就背到哪里。那年代读书有调子,背书当然一样就是唱着背,有腔有调的。有调就像唱歌,容易背,现在不是有的人唱外国歌其实完全不懂唱的是什么意思,可也一字不差地唱下来了,道理是一样的。每个学生都背过了,先生就开始串讲大意,并不讲什么语法,也不解释字义,私塾教学从来就如此。我们这些大一点的学生除了《孟子》,先生还从《古文辞类纂》里选一些文章让我们学。早上听完先生的串讲,再跟着先生朗读一遍,余下来这一天的任务就是读书和背书,读书要朗读,也就是摇头摆脑大声唱读。私塾里整天书声不断就是这么来的。
  刚上学的小孩子读的是《唐诗便读》,我很喜欢听他们唱诗:“主人不相识,偶坐为林泉;莫漫愁沾酒,囊中自有钱。”悠扬的吟诗声似乎至今还在耳边,并且也是听他们读了那些唐诗,我才爱上了古诗词,爱上了古典文学。
  那时正是抗战时期,每个中国人都忍受着最大的苦难和屈辱,都蕴藏着深深的爱国激情。费先生教书也从来不讲大道理,不讲什么爱国主义,而且在那个时代如果他敢宣传爱国思想,就要被汉奸告发,被日本人杀害。可是有一天他说岳飞有一副有名的对联,他在黑板上写了,是:“忍令上国衣冠沦为夷狄,相率中原豪杰还我河山”。先生只说了一遍,我就记住了,而且一辈子都记住了,还决定了我一生的选择和命运。可见不在于讲什么大道理,而在于润物细无声。先生本人在家乡沦陷后,不去伪办的中学教书而自己办了所私塾,洁身自好,自甘清贫,不与奸佞为伍,这就是身教重于言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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