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2期

阿城:不愿挂出勋章的“军人”

作者:李克荣




  《棋王》作者阿城在农场一呆就是11年,他极少谈起11年间的生活:“这有点像一些不愿挂出勋章的军人。因为将亲身经历 的战争换成闪闪的勋章,那光亮似乎是对艰难岁月的亵渎。吃苦而不言苦,这大约是唯恐苦难蒙上时间的光环,严酷变成追怀的美梦,水在臆想中变成了酒,沾沾自喜中贻误了下一代。血依然是血,水仍旧是水。”这就是阿城在小说中做的,但是他说这话时口气平缓,只在呼吸之间便道出了真的性情和真的人生。今天就让我们走近阿城。
  
  作家档案
  
  阿城,原名钟阿城,出生于1949年清明节。十二三岁时就已遍览曹雪芹、罗贯中、施耐庵、托尔斯泰、巴尔扎克、陀斯妥耶夫斯基、雨果等中外文学家的名作。中学未读完,“文革”开始,去山西农村插队,此时开始习画。为到草原写生,转往内蒙,而后去云南建设兵团农场落户。1984年开始创作。处女作《棋王》一发,便震惊文坛。此后又有作品中篇小说《树王》《孩子王》和短篇小说《会餐》《树桩》《周转》《卧铺》等接连问世,并写有杂论《文化制约着人类》。
  
  【作品选读】
  灯 会
  
  这趟从省城始发去边城的旅客列车,已经严重超员。连卧铺车厢的边座都被那些既没有卧铺票,又没有座号票的旅客占满了。而且过道上也站满了人。那些想穿过车厢去卫生间的人,都必须侧着身子蹭着往外走。卫生间的门口挤满了等待上厕所的男人和女人,不时有人愤怒地砸卫生间的门,或者用脚踢门,肮脏地咒骂着,逼迫里面的人抓紧时间出来。
  外面满天飞舞着大雪。列车像一条绿色的响尾蛇,在丘陵地带向东逶迤行驶着。下雪天,无论如何要显得暖和些。等到大雪一停,漫山遍野的积雪就会像妖精一样,张开亿万张大口,把人间所有的热气都吸光,西北风再一上,能把雪路上的牲畜和人全部冻僵。这种时候,雪原上的那些被冻脆了的野树,被西北风轻轻一碰,就会咔嚓一声拦腰折断。
  坐在火车上,从布满冰水的车窗往外看吧,几乎到处都是残缺不全的枯树。乘坐这趟列车的旅客,多是一些有身份的人,他们是来自报纸、电台和电视台等一些五花八门小报的记者,还有古怪的诗人、作家和艺术家,包括良莠不齐的官员和企业家。列车亢奋地在雪原上奔驰着。车厢里,那些伙计的脸上都扭结着自私与豪放、粗野与文明、胆小怕事又啥啥都不在乎、乐不可支又忧心忡忡的表情。这些表情被奔驰的火车颠得微微地晃动着,别有一番风景。有的人处于半睡眠状态了,嘴角上悬着一小股纤细的涎水。他们都穿着厚厚的羽绒服或者皮大衣,把钱都藏在身上,即使在火车颠簸的昏睡当中,天灵盖上也会有另一只无形的眼,警惕地观察着周围。
  乘这辆列车的旅客,大都是应邀参加边城一年一度元宵灯会的客人。所有应邀参加灯会的客人,无论是差旅费还是其它合理费用,对方都一律负责报销,同时免费招待吃住。心平气和地说,吸引这些人到这个边境小城来的,不只是免费招待这一点。这一点对那些有身份的人来说不具有更大的吸引力。关键在于这里是中俄边境的陆路口岸城市。而且,在元宵灯会上,俄国人和当地的中国政府将联合举办中俄商品展览会,届时将有大量的令人眼热的俄国货,像裘皮大衣,俄国的高倍数军用望远镜,前苏联的邮票,俄式茶炉及仿银茶具,俄式纺织品,以及女人的大披肩等等,摆上柜台,优惠出售。这就很大的诱惑了,便是对有身份的人来说,也会对这种集旅游和购物的双重方式,产生浓厚的兴趣。另外,凡是应邀的记者、作家,只要回去不管在哪一个级别的报纸上发表一篇有关边城元宵灯会的千字文章,都将另外给予奖励。对那些前来助兴的歌唱演员、小品演员、杂技演员,只要他们登台表演,都将给予金钱和物质的奖励。
  此外,还有一个小秘密,就是应邀前来的这些客人当中,将有一小部分人,获得免费到俄国三日游的资格。
  应当说,这是一列为了愉快的目的而忍受拥挤之苦的旅客列车。算是当代生活的别一种生命状态吧。
  离正月十五的元宵灯会,只有一天的时间了。这些从全国各地来的客人,几乎是马不停蹄、昼夜兼程地往东北奔。先到黑龙江的首府哈尔滨落脚,然后,抠门子,挖窗户,找熟人,甚至通过小小的非法手段,购买紧俏的去边城的火车票,经过一夜艰苦的旅行到这里来。
  先前,这趟列车是到牡丹江终点的,去边城的旅客必须先在牡丹江住一宿,然后第二天早晨再乘火车去边城。后来,这种陈旧不堪、落后保守的局面,已不能适应新形势的发展和要求了,铁路当局宣布,开通由哈尔滨直达边城的火车专线。
  翌日清晨,列车抵达边城终点站。
  寒冷的车站广场上,挤满了前来接客的人和车,上千的旅客一下子拥出出站口,布满积雪的车站广场立刻就乱套了。有的人被接走了,还有不少人则被丢在了广场上东张西望,不知所措。好在小城毕竟是个弹丸之地,于是这些人便成帮结伙向市政府的方向步行了。小城是个准山城,全城到处都是坡道。加上一宿的大雪,走路很不方便,使得不少男士或女士狼狈地滑倒在雪道上。
  边境小城,只有为数极少的几家旅馆——原本这是一座十分幽静的小城。全城只有几百个居民,仅有几幢老式洋楼(以不同的风格,记载着不同年代的历史,不同的人文景观)。自开通了中俄口岸贸易之后,小城才热闹起来了。过去仅有几家旅馆显然是不够用了(而且,这几家旅馆的大部分房间,都被南方和沿海城市来此经商的人常年包租了)。现在市政府正在着手建新的旅馆。只是这些新的旅馆还处在建设当中,没竣工呢。为了较好地招待这些客人,由有关部门组成了专门的接待小组,研究客房的等级分配问题。其中重要的客人,如国家级的、省级的,有重大影响的记者、作家、艺术家,就安排住在边城的国际旅行社里。稍逊一筹的客人,则安排在市内的一般旅馆里休息。那些档次较低的客人(这是一个大多数),就动员全市的广大市民,把自己的家倒出来招待这些客人(包括吃饭),市政府将出资给这些腾房子的市民以可观的经济补助。
  由于事先有过精当的计划,全部客人在小城都有了自己的归宿。
  我和另外几个在火车上新结识的朋友,被安排在国际旅行社,个中的道理,是我的一个当地的内线朋友起了关键作用。他把我描绘成像托尔斯泰一样的大作家了。好在当地官员对文学所知甚少,被混了过去。我们是这样才住进了这个全城最高档的旅馆里的。这里的伙食非常之好,顿顿都像宴席一样。整幢宾馆,欢声笑语昼夜不绝(还有个别的男女在一起认真地调起情来)。晚上,大家凑在一起讲各种各样的笑话,有高雅的,也有少部分下流的。这些笑话有来自广东的、陕西的、北京的、上海的,也有本地和个别的舶来品。高兴之余,大家还放肆地嘲笑了一些人,像一些地方官员、作家、艺术家、诗人等等。总之,大家都非常高兴。那些来自北京的客人本想摆摆架子,但处在这样疯狂的诱惑之中,也都赤膊上阵了,粗俗地跟这些人称兄道弟起来了。
  最让人愉快的是,大凡住在国际旅行社的客人,几乎全部被批准去俄国三日游。消息被确认下来之后,这些人开始谦卑地向当地人打听去俄国带一些什么中国货好出手?并开始积极兑换美元和卢布,以便进入俄国境内后好使用。
  元宵晚会是在户外一个临时搭的台子上举行的。当晚,露天会场上挤满了外地客人和当地的人民群众。大会主席台上坐着当地政府五大班子的领导成员。俄国的一个将军也应邀前来参加这个晚会。当市长宣布开会的时候,麦克风坏了一个,这使得领导的声音非常小,听起来非常滑稽。好在礼花很快放了起来,把黑色的夜空打扮得如此绚丽多彩。人群中不时地发出阵阵的欢呼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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