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4期
西部自然的歌者:周涛
作者:刘新春
(编 者)
作家档案
周涛,1946年生,诗人、散文家。祖籍山西,在京启蒙,少时随父迁徙新疆。1969年毕业于新疆大学中文系,现为新疆军区创作室主任。目前出版诗集、散文集二十多种,深得读者喜爱。曾获全国诗集奖和全军八一奖,1998年获首届鲁迅文学奖。周涛是当代有影响的散文作家,同时还是新边塞诗的代表人物。
作品选读
过河
周涛
这时我才发现,我骑了一匹极其愚蠢的马。一路走了二十多公里,它都极轻快而平稳,眼看着在河对岸的酒厂就要到了,它却在河边突然显示出劣根性:不敢过河。
它是那样怕水。 尽管这河水并不深,顶多淹到它的腿根;在冬日的阳光下,河水清澈平缓地流着,波光柔和闪动,而宽度顶多不过十几米,但是它却怕得要死。这匹蠢马,这个貌似矫健的懦夫!它的眼睛惊恐地张大,前腿劈直胸颈往后仰,仿佛面前横陈的不是一条可爱的小河,而是一道死亡的界限或无底的深渊!
我怀疑这匹青灰色的马儿对水一定患有某种神经性恐惧症。也许在它来到世间的为期不算很长的岁月里,有过遭受洪水袭击的可怕记忆,因而这愚蠢的畜生总结了一条不成功的经验。像一个固执于己见的被捕的间谍似的。任凭你踢磕鞭打,它就是不使自己的供词跨过头脑中那个界限。
我想了很多办法——用皮帽子蒙住马的眼睛,先在草地上奔驰,然后暗转方向直奔河水,打算使其不备而奋然驰过。结果它却在河沿上猛地顿住,我反而险些从马头上翻下去。不远处恰有一个独木桥,我便把缰绳放长,自己先过对岸,用力从对岸那边拽,它依然劈腿扬颈,一用力,我又差点儿被它拽下水。
面对如此一匹怪马,我只好长叹:吾计穷矣!但今天又必须过河,我必须去酒厂;倘要绕道,大约需再走二十公里。无奈之下,只得朝离得最近的一座毡房走去,商量先把马留在这里,我步行去办完事再来取。
一掀开毡帐我就暗暗叫苦,里面只有一位哈萨克族老太太,卧在床上,似有重病。她抬起眼皮,目光像风沙天的昏黄落日,没有神采;而那身躯枯瘦衰老,连自己站起来也很困难似的。看样子,她至少有八十岁;垂暮之年,枯坐僵卧,谁知哪一刻便灵魂离开躯壳呢?可是既然进了门,总不好扭头便走,我只好打着手势告诉她我的困难和请求,虽然我自己也觉得等于白说。
她听懂了(其实是看懂了)。摆摆手,让我把她从床上搀起来,又让我扶她到外边去,到了河边上,她又示意,让我把她扶上马鞍。我以为老太太的神经是不是也不对劲儿了?她连路都走不稳,瘦弱得连躺着都叫人看着累,竟然“狂妄”得要替我骑马过河,这不是拿我开玩笑吗? 我这样年轻力壮的汉子尚且费尽心机气喘吁吁而不能,她,能让这匹患有“神经性恐水症”的马跨进河水?我无论怎样钦佩哈萨克人的马上功夫,也不能相信她眼前这种可笑的打算。
可是当我刚把她扶上马背,我就全信了。她那瘦小的身躯刚刚落鞍,那马的脊背竟猛然往下一沉,仿佛骑上来一个百十公斤重的壮汉,原来的那种随随便便满不在乎的顽劣劲儿全不见了,它立得威武挺直,目光集中,它完全懂得骑在背上的是什么样的人,就如士兵遇上强有力的统帅那样。(这马不愚蠢,倒是灵性大得过分了。)它当然还是不想过河,使劲儿想扭回头,可是有一双强有力的手控住了它,它欲转不能,它四蹄朝后挪蹭的劲儿突然被火烧似地转化为前进的力,踏踏地跃进河中,水花劈开,在它胸前分别朝两边溅射,铁蹄踏过河底的卵石发出沉重有力的声响,它勇猛地一用力,最后一步竟跃上河岸,湿漉漉地站定。
我把老太太扶下马,又把她从独木桥上扶回对岸。然后在她的视线里牵马挥手告别(我不敢当她的面上马)。她很弱,在河对岸吃力地站着,久久目送我。
此事发生在1972年冬天的巩乃斯草原,而天山,正在老人的身后矗立,闪闪发着光。
深秋去看俄罗斯(节选)
周涛
六月份通知出访俄罗斯的事,一下拖到了十月份。恰在这时,车臣战事乍起,恐怖分子在莫斯科制造多起爆炸案,当日的《晨报》头版头条,赫然登载的一篇报道,标题就是“恐怖笼罩莫斯科”。
孔夫子早就说过,“危邦不入,乱邦不居”。我母亲八十多岁,满头白发深得此道,她说:“咱们不去那个俄罗斯了。”我母亲一般说来总容易把外国的个别人名地名记成有中国特色的,比如克林顿,被她叫成“林克顿”。我笑着对她说,“没事儿,他们炸不着我!”嘴上是这么说,心里其实也有些发毛。但是俄罗斯对于我毕竟是平生一遇的机会,莫斯科,圣彼得堡,耳熟能详却又素昧平生,它们是与我的生活多么有缘分却又是多么遥远的城市啊……“俄罗斯”,心中默念着这由三个汉字组成的异邦,我感觉到诱惑和牵引的力量远远地超过了恐惧。
“亲爱的,我来了。”
我在心里悄悄地这样说,仿佛是对达吉雅娜、阿克西尼娅这样说,也仿佛是对保尔康斯基公爵、麦列霍夫·葛利高里这样说。我熟悉的身影汹涌澎湃,他们站在我记忆的浪头上时隐时现,越来越近了……哦,我这时才明白,我灵魂中的情人和偶像几乎全在俄罗斯。
第一日莫斯科晴天颇暖
从北京到莫斯科,原先预计飞行八个半小时,结果提前一个小时飞机已经盘旋欲下,抵达莫斯科上空。
飞机正倾斜着,从舷窗望下去,第一眼看到的正是俄罗斯的容貌。宽阔的田野和森林正铺展开一幅颜色深浅不一的绿色大地毯,略有起伏波动,整体却浑然无垠,直达天际。莫斯科错落在这些森林之中,它此刻显得既不耀目,也不刺眼。拥有九百万人口的这座世界名城,半掩半露,似乎正淹没在大自然强壮蓬勃的生机之中。
我想起多年前飞临法兰克福上空时的第一眼,当时,我惊呆了。我没有想到大自然会以如此超过幻想的样子呈现出来。我也没有想到,原来童话就是真实。法兰克福的森林是墨绿的,黑森林;而俄罗斯的森林却是驳杂翠绿间或透出一些褐黑和枫红的。相比之下,法兰克福的黑森林就像是假的,俄罗斯的森林更容易为中国人理解和接受。唉,一刹那间心中怎能不涌上一丝酸楚呢?土地,同是一个地球上的人类生存依托之地,我们是黄的,他们是绿的。从天空中俯看我们中国的城市,哪一座能与森林和谐相处呢?可怜的那么几行、几处、几小块的树木,只能叫木,不堪称林,更不敢望森之项背。
为什么?为什么我们的民族就不珍爱森林和草原呢?为什么就不热爱这最宝贵的、最美妙的自然财富呢?遥想秦汉以前,中国的广阔大地上也一定布满了这样的森林和草地,大自然当初必不曾亏待过我们。但是我们人太多了,我们是一个以农业立国几千年的民族,以家庭伦理为治国基础,因而又特别崇尚生殖延续,结果,耗尽了大地上的绿色财富。
延续到了我们这些人,只好眼巴巴艳羡人家的上好森林。其实,我们也是很爱森林的啊,谁能不爱这么美丽的自然林野呢?
莫斯科就这么容易地抵达了。遥远时远在天边,近切时近在眼前,奥列格·巴维金先生——斯特拉斯得维捷,达瓦利西(你好,同志)——来接我们了。他出现在候机厅的时候,显得很高兴,但是当外联部欧洲处处长刘宪平向他一一介绍我们的时候,他却变得有些拘谨腼腆了。巴维金此时成了我们在莫斯科唯一的俄罗斯朋友。他是一个看起来非常普通的莫斯科人,不高不矮,不胖不瘦,棕发蓝睛,算不上十分英俊但也绝不能说不好看。
[2]